乌金坠——尤四姐
时间:2021-07-03 09:54:14

  “外头下着大雨,你身上不好,何必走在雨里。朕才刚用过午膳,你不必大老远送过来。”边说边指了指下首杌子,“坐吧。朕记得贵妃爱吃桃羹,可打发人给她送去一份?”
  愉嫔笑道:“自然有的,奴才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人往永和宫去了,主子爷这里我亲自送,一则怕底下人办事不周到,二则我也许久没好好和主子说上话儿了,特来瞧瞧主子。”
  皇帝心里虽不耐烦,但面上还是过得去的,啜了口茶道:“朕一应都好,只是近来政务繁忙,实在腾不出空来。你今儿来,还有旁的事吗?朕记得你有个表妹进了宫,倘或你愿意和她做伴,去请了贵妃示下,让她搬进你宫里吧。”
  一位帝王,心思能细腻到这种程度,还愿意顾念妃嫔们的情感需求,实在是让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愉嫔说不,“多谢万岁爷恩典,她在康嫔宫里挺好的,到我跟前,我难免护着她,有康嫔教她规矩,也让她知道些进退分寸。不过上回听说懋嫔和她起了争执,把她吓得什么似的……”说着顿下来,瞧了瞧皇帝脸色,见他不言声,才又道,“懋嫔如今怀了龙种,脾气是愈发古怪了,上回打死了个小宫女,这会子品级低些的,她立起眼睛想骂就骂……谁又不是好人家出来的,哪个受她那腌H气。”
  所以嫔妃并不适合聊天,每个人心里都有算盘,远兜远转的就能套上话,借机诉苦告状。
  说起懋嫔的身孕,其实皇帝也有些闹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牌子,仿佛她那一胎已经怀了几年,怀得所有人都快忘了。
  总之他不愿意深谈那些,只说:“懋嫔脾气古怪,你们让着她点儿就是了。”看看案头的香,从愉嫔进门燃起,已经烧得过半,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朕还有些奏折没批完,你跪安吧。对了,昨儿四川总督送了一批雀舌进来,怀恩……给愉嫔娘娘拿一罐。”
  万岁爷从来不在小事上头占人便宜,一向有来有往,于是一罐茶叶还了愉嫔的情,愉嫔走的时候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地,大有恋恋不舍之感。
  ——
  那厢宝华殿洒扫,杂事繁多,加上管事太监不时有新活儿吩咐下来,这一群人直忙到天擦黑,也没能把活儿干完。
  “手脚麻利着点儿,这么点子活儿,亏你们延捱到这时候!”那位统筹不怎么样的大太监犹如卤煮寒鸦,身烂嘴不烂。他撑腰不甚满意地到处打量,“快着点儿、快着点儿……明儿喇嘛进来念经,场子收拾不好,上头要怪罪的!”边说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唉哟,饿得我胃疼,这群没造化的!”
  底下跟班儿的小太监最伶俐,细声道:“师傅甭熬着了,东边铜茶炊上有饼子和茶水,您过去用点儿,先垫吧垫吧再说。”
  掌事的一听,觉得可行,便迈着方步踱出了佛殿。
  剩下的众人都挨着饿,又敢怒不敢言,只好手上加快些,指着能在宫门下钥前赶回他坦。
  可惜还是来不及,长街上梆子一路敲过来,整个紫禁城的门臼发出了连绵的,苍凉的响动,他们这些人全被困在宝华殿里了。
  手上不敢停,有人嘴里抱怨:“光知道指使人,返工的活儿做了一遍又一遍,这么个混账竟还是管事,老天爷怎么不打雷活劈了他。”
  然而抱怨有什么用,人家还是不痛不痒。
  颐行干活的时候闷声不响,这是她额涅当初教训下人的时候说的,身上那股子气儿得憋着,话一多泄了精气神,光顾埋怨,事就干不成了。
  她擦铜活儿,咬着槽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容易把一片葵花的缝隙擦干净了,这时候银朱挨过来,托着手心让她看,“你瞧这是什么?”
  颐行细打量,是一根手指头粗细的沉香木上雕了净水观音纹样。不过这观音还没雕完,上半截工细到每一根发丝,下半截的衣裙还只刻了个大概。
  “你从哪儿找见的呀?”颐行伸出指头拨了拨。
  银朱朝供桌底下一指,“想是雕刻的人没了兴致,随手给扔了吧。”翻来覆去地看,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说,“真是块好木头,挂在衣柜里头能薰衣裳。”
  横竖是不值钱的东西,又是被仍在一旁的,原本就要清理出去烧化,银朱想了想,还是把它留下,掖在了袖子里。
  大伙儿又忙了好半晌,待管事太监剔着牙花儿进来的时候,殿里基本都收拾完了。管事的四下看了看,挑不出错处来,方扭头对身边跟班儿的说:“我一早请了刘总管示下,重华门和春华门的牌子留下了,你拿上牌子让当值的开门,放她们回尚仪局。”
  小太监应个“”,摆手引路,“都跟着来吧。”
  小小一盏宫灯挑着,一行人又借着微弱的光,列着队走在长街上。等进了重华门就是尚仪局的地方了,住大通铺的宫女得回围房他坦,颐行和银朱随含珍住在玉翠亭后的屋子里,这里头有一小段路和御花园相接,小径尽头有值夜的灯笼,勉强能够看见脚下的道儿。
  银朱因有针线活儿落在了值房里,拐个弯去取笸箩了,颐行独个儿先回他坦。今天连着忙了两个时辰,又罚跪了墙根,这时候浑身都透着酸痛,忍不住撑腰扭脖子,脚下拌蒜往前走。
  可刚走到半道上,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她吓得一激灵,瞪大眼睛问:“谁!”
  那声音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说:“是我。”
 
 
第24章 (我夜路走得多了,不怕人拿)
  “你是谁?”颐行往后缩了两步,这大晚上的,怎么总有人冒出来呢。不是说宫里规矩森严吗,到了下钥时候宫女太监尚且不能互相走动,这人的一句“是我”,透出一种常犯宫规的老练,且带着一种熟人式的肯定……颐行想了想,“您不是夏太医吧?”
  结果好巧不巧,正是他。
  这回他穿的是宫值太医的官服,胸口一个大大的方补,头上戴着红缨顶子的凉帽。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照旧蒙着纱布,这就让一心想见他真容的颐行很苦恼了,左右看了一圈说:“我琢磨着,这儿也没病患呀,您还蒙着口鼻干什么,不嫌闷得慌吗?”
  结果夏太医并没有因她的话摘下面罩,只说:“我一天瞧那么多病,小心为上。再说含珍身上的劳怯未必没有变化,姑娘和她离得近,不光是我,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颐行哦了声,笑着说:“你们太医真是怪讲究的,我瞧她活蹦乱跳都好利索了,平时加小心着点儿,往后应该不会再犯了。”一面说,一面又朝西北方向望了望,“夏太医,您又上安乐堂去啦?您这大夜里满宫苑溜达,可得留神,千万别叫人拿住了。”
  夏太医说:“多谢挂怀,我夜路走得多了,不怕人拿。”顿了顿道,“对了,我今儿让人捎给你的东西,你收着了吗?”
  颐行迟疑了下,“给我捎东西?”一下子就想起那瓶太真红玉膏来,忙从袖子里掏出来,往他跟前递了递,“是这个?这药是您托人送来的啊?”
  夏太医不自觉挺了挺腰,说当然,“这药是御用药,一般太医够不着,必要御药房的太医才能开据。”
  尤其外值和宫值上太医的等级相差十万八千里,外值常给太监宫女们看个伤风咳嗽老烂腿什么的,不似宫值上,每天经手的都是精细病症,实用之外还兼顾美观。
  所以她拿着药,就把功劳记在了岩太医身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那岩松荫和她有什么交情吗?一个没交情的人,凭什么把她的事儿放在心上。
  颐行也觉得自己糊涂了,摸着额头说:“原来真是您给我捎来的呀,您可真是医者仁心。我那天叫猫抓伤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您,想上御药房找您来着,可后来想想,我们宫人哪儿有那资格找您瞧伤呢,就作罢了。没想到您竟知道我伤着了,还特特儿给我送了药,哎呀,我可怎么感谢您才好呀……”
  夏太医听了她的话,含蓄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值什么。
  “这药调上清水,一天三次擦拭,擦完了晾干伤口,再拿纱布将手包扎起来就成了。这程子少吃色重的东西,胃口要清淡,过上七八日伤口愈合,等痂一掉,自然不留疤。”
  颐行嗳了声,“我都记下了。”一面又笑,“我们做宫女的每顿都清淡,哪来浓油赤酱的东西吃。唉,想当年在江南啊,那酱牛肉、酱肘子……一想起来就浑身发烫。”
  好吃的东西能叫人浑身发烫,这倒也是奇景,想是馋到一定份儿上了吧。不过做宫女确实寡淡得很,为了身上洁净,必要从根源上扼制,三五年不沾荤腥,也是常有的事儿。
  “你有钱吗?”夏太医忽然问她。
  颐行迟疑了下,“钱?这药得花钱买?”
  想起钱就伤心,曾经揣在她兜里的二百两银票,这会儿已经填了阎嬷嬷的腰包,追是追不回来了。他这一问,又提示了一遍她的贫穷,她低头瞧瞧手上的药瓶,嗫嚅着说:“我没钱,不过下月月头上就能领月例银子了,到时候我把药钱给您补上,您看成吗?”
  夏太医抱着胸,没说话。
  颐行有点着急,但自小受的教养不许她耍赖,只好叹口气,双手托着药瓶敬献上前,无奈地说:“我这会儿没钱,买不起,要不您把它收回去吧,往后我要是又伤着了,到时候再来和您买。”
  这是一回伤得不怕,还想着有下回呢?夏太医没有伸手,别开脸道:“药不收你钱,你不是惦记酱牛肉,酱肘子吗,要是得着机会,我出宫替你捎带一块,让你解解馋。”
  颐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世上真有素昧平生,却一心满怀善意的人呐。自己家道中落虽不幸,处处受人打压挤兑也不幸,但遇见的无甚利害关系的人却都是好人,这也算造化吧!
  想来这位夏太医也是个不羁的人,宫规在他眼里形同虚设,自己下钥后到处遛弯就算了,还敢鼓动她吃酱牛肉。也许在他眼里,这吃人的制度存在太多不通人情的地方,早就该废弃了。森严的重压下找到一个和他一块儿出格的人,是件很热闹的事吧!
  只是好心虽好心,她其实也不敢领受,便讪笑道:“您的美意我心领了,您瞧您年轻有为,才多大呀,就在宫值上坐更了,我和您不一样。我刚进宫,没什么根基,要是一张嘴一股酱牛肉味儿,回头该领笞杖啦。”夏太医听了有些怅然,“做小宫女实在怪苦的,你没想过往上升几等吗?”
  颐行笑得眉眼弯弯,也不害臊,直剌剌道:“这世上没人不盼着登高枝儿,可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能办成的,得瞧人家皇上放不放恩典。”
  说起皇上,颐行不由顿下来,侧目朝夏太医看过去。
  他正垂着眼睫,不知在思量什么,感觉有道炽热的目光朝他射来,顿时打了个突,朝后让了一步,“你干什么?”
  颐行说没干什么呀,他没来由的戒备,让她讨了老大的没趣。
  她只是想起那天万寿节大宴上的皇帝了,虽说衣裳不一样,离得又远,可他和眼前这位太医,总好像有些形似的地方。
  然而再细咂摸,就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了,夏太医人品贵重,和那个重拳收拾尚家的皇帝怎么能一样。想是她见的男人少,遇见一个齐全的,模模糊糊觉得和皇帝差不多,其实两者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穿着九龙十二章,一个胸口挂着鹌鹑纹样。
  正在颐行为不能得见庐山真面目而惆怅,身后小径上传来了脚步声,夏太医很快退进了绿树掩映处,“我该走了,姑娘记着上药。”
  要说夏太医的动作有多灵敏呢,颐行只是回头望了眼,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银朱搬着笸箩过来,见她站在原地很纳闷,“姑爸,您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这会子还站在这儿?三更半夜的,遇着鬼打墙了?”
  颐行说没有,掂了掂手里的药瓶,“这药不是岩太医送的,是御药房那位夏太医。这人多好啊,有过两面之缘罢了,听说我受了伤,就托人把药给我送来了。”
  银朱啧了声,“这位夏太医究竟什么来头,才刚又显圣了?不是我说,我真害怕您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怎么老是夜里遇见他呢。”
  这么一说,颐行也打了个寒颤,还真是每回都在夜里,尤其到现在连脸都没看明白过。难不成是以前死了的太医阴魂不散?不能吧,人家言语中明明也有家常式的温暖啊。
  银朱见她发懵,又问:“那他是多大的官儿呀?能在御药房当差的都有品级。”
  颐行想了想,“鹌鹑补子,八品的衔儿。”
  银朱懔松,“才八品,还没我阿玛官儿大呢。”边说边挽住了颐行的胳膊说,“赶紧回去吧,这御花园到了晚上鬼气森森的,站在这里多}得慌。”
  两个人忙相携着回到了他坦。
  进门见含珍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她病才好,身子比别人弱些个,还需要安心静养。
  含珍对于自己天黑就上床的样子很是不安,抿着头说:“没等你们回来,我自己先受用起来了,多不好意思的。你们忙到这会儿,错过了饭点吧?案上有点心,茶也是新沏的,就着茶水先填饱肚子吧。”
  哎呀,有位姑姑级别的人物带着她们,小日子过得就是滋润。含珍跟前小食和点心不断,这是吴尚仪的关照,颐行和银朱也跟着沾了光。
  待吃完之后洗漱妥当,颐行终于能在灯下上药了,她照着夏太医的吩咐把药调匀,再一层层敷在伤口上。这药大概是用八白散制成的吧,上了肉皮儿一阵痛一阵痒,但很快那种不适的感觉就退去了,剩下丝丝的凉意,平息了刚才用过热水后的胀痛。
  含珍倚着床架子说:“这位夏太医想是新进来的,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银朱跪在床沿上铺被子,一面道:“不知道来历,总像是遇见了黄大仙似的,你们不害怕?照我说挖出这么个人来,知道了根底,往后打交道也不发怵。”
  但颐行不这么认为,吃蛋就吃蛋,犯不着把鸡拿来当面对质。夏太医的作为虽是积德行善,却也见不得光,人家好心好意帮了你们,你们倒把他抖落出来害了他的性命,这种事儿不是人干的。
  总之药是好药,这一晚上过来,及到第二天已经消了肿,摸上去也不觉得疼了。
  这日赶上了大好晴天,阖宫开始更换檐下竹帘,颐行和银朱几个照旧负责淡远楼及宝华殿一片。年轻轻的小姑娘们,怀里抱着成卷的金丝藤竹帘,从甬道里轻快走过,初夏的风吹着袍角,辫梢上的穗子摇摆纷扬,这天地开阔映着初升的朝阳,一时倒忘了自己身在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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