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淮阳侧身寻从后面出来的狱吏道:“今日宫里是不是来人了。”
“是,司礼监过来一个随堂太监,在和犯人说‘面讯’的礼。”
“出来了吗?”
“还未呢,这才进去。”
“哦。”
齐淮阳拴好丧带,带着杨伦从后堂出去,命人打开狱门,自己则返身回了衙。
杨伦提着包袱走进内狱。
邓瑛的牢室内站着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以及四个刑部衙役。随堂太监手上端着册子,正逐字逐句地念诵,邓瑛垂手立在墙前,一言不发地听着,待太监念完,衙役才提声问了邓瑛一句,“你听明白了吗?”
邓瑛点了点头,平声道:“是,听明白了。”
衙役道:“复诵。”
“是。”
邓瑛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低头复诵。
他的语速并不快,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与册本上的文字,几乎无差。
“从前就听说您能过目成诵,今日真正见识了。”
邓瑛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有劳公公了。”
杨伦已经很久没有听邓瑛背诵文本了。这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们,‘扎马步’的功夫,啊在这一项上,也算是名声。从前到也不是没有与邓瑛比过,结果各有输赢,但他总怀疑,他赢的那几次,邓瑛都没有尽全力。
随堂太监放下册子,弯腰出来喝了一口茶,端着茶盏还没放下,便见杨伦斜眼看着他,忙上来见礼,“杨辅臣……”
杨伦看了一眼仍然站在牢门后的邓瑛,低头问道:“截定日子了吗?”
“是……”
“行,你去吧,详细地我再询衙门。”
“是。”
随堂太监也不敢再喝茶了,躬身从杨伦身旁撤了出去。
杨伦弯腰走进牢室,邓瑛垂下手笑了一声,“让你听到我背这些。”
“这有什么。”
杨伦把包袱放在地上,盘腿在邓瑛的莞席上坐下,“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过目成诵。”
邓瑛屈膝坐下,“内廷的规仪多,光《太内训》一文,便须烂熟。”
他随口提及内廷生活,杨伦却有些耳热。
“杨婉也能背下那么多规仪吗?”
邓瑛抱着膝盖坐直身子,“她可以,但她有一个习惯。”
杨伦用手撇开邓瑛腿边的刑具,“什么习惯。”
“她喜欢动笔,不论是背诵还是记录,她都会动笔。”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杨伦,“她好像一直在写一本册子。”
“什么样的册子?里面写什么。”
邓瑛应道:“一本线装的册子,里面的文字我没有具体看过,但似乎是夷地的文字……”
“怎么可能!”
杨转过身,“她自幼养在母亲和她嫂子身边,怎会接触夷文?”
邓瑛没有回答。
杨伦皱了眉心,双手扣握于膝,半晌方开口道:“符灵,她今日在养心门前点了一句。”
“什么。”
“关于你伪造遗诏的这个案子。”
杨伦顿了顿,手指在虎口处抠紧,“她问我,刑案和内廷秘辛之间,界限清不清楚。”
邓瑛怔了怔,“你有把握吗?”
“你先不要说我有没有把握这件事!”
杨伦莫名有些急恼,“她是我的妹妹,她从小就跟在我身后面转悠,她从前是什么脾性,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我一清二楚,但……”
他忽然颓了肩,“连我和你都没有看到这个面上,你不觉得,她这一次,看得过于透了吗?她……”
“子兮。”
邓瑛打断杨伦,“不止这一次。”
他说着将身子靠在墙上,“秋闱前,我和老师都以为院生的事已经是死局,但最后却走在清波馆活了。”
杨伦“噌”地站起身,“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当着她的面问明白。”
“我有这个资格问婉婉吗?”
“你……”
杨伦急切之间碰到了邓瑛的脚腕,邓瑛闭眼忍了疼,撑地起身,看向杨伦道:“我不想问婉婉。”
杨伦道:“为什么。”
邓瑛垂下眼,“一直都是她看着我,问我,我从来都是她堂下的人,如何做得她的审官。”
杨伦听完邓瑛的这句话,心里忽生一阵悸痛。
既是为邓瑛,也是杨婉。
世上的女人皆受妇德教诲,视男子为天,母亲如此,自己的妻子亦是如此。
但杨婉不在此列,也许她看上的是一个奴婢,所以她不需要匍匐在‘天’底下。
那个风光霁月的人被碾做尘土,从此将杨婉走的每一步都拢藏入怀,在邓瑛身边,她看似声名狼藉,可是她的内心却从未被折辱过一分。
他之前说杨婉看得过于透了。
未必不是因为她活过于自由。
她所爱之人不做她的审官,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需遵照她自己内心的准则。
杨伦觉得,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很危险。他并不十分赞同,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他在杨婉身上看到了一种,杨姁和萧雯都不曾拥有,暂介于文人与女子之间的性情。
“你不问算了。”
杨伦低头看向地上的包袱,转话道:“面讯那日,你和何怡贤会一道被带入内廷,前面三次堂审,你和他对质过吗?”
邓瑛抬头道:“算不上对质,只要审官不问,我已经没有别的供述了,如今此案只有一个症结未解——我是否是受司礼监指使,伪造遗诏。不过,这个症结对定罪的影响并不算大,无非是分辨我与何怡贤,谁的罪行更重一些,但最后,应该都逃不过一死。”
杨伦道:“我要在陛下对你和何怡贤面讯的时候,当着太后和皇后的面,纠辩这一点。看能不能将太后对伪造遗诏一事的真实态度逼出来。你刚问我有没有把握,如果是我自己想到的这一层,我可能没什么把握,但这是杨婉点给我的,那我把握倒不小。如果成了,这是救命之恩,你出去以后谢她。”
他说完,将放在地上的包袱拿起来,递向邓瑛。
“拿去吃。”
邓瑛没有伸手去接,轻道:“不要给我东西,我吃得不错。”
“是苹果和橘子。”
“更不必了。”
杨伦耸了耸肩,一把抱回包袱,“你说不要的是吧。”
“是,不用。”
“杨婉买给你的。”
说完转身就朝牢门外走。
“子兮。”
杨伦背后传来镣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接着,唤他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子兮等一等。”
杨伦站住脚步,回头看时,邓瑛已经走到了牢室的门口,狱吏上来锁闭牢门,他被挡着后面,面色有些局促。
“你别拿走……”
杨伦返身走回邓瑛面前,“苹果和橘子,让你每天吃,说能补什么树,吃了不掉头发。”
第140章 寒江渡雪(二) 邓瑛吃苹果,张洛吃橘……
四五只苹果,七八个橘子,安静地躺在包袱里。
杨伦走后,邓瑛盘腿,在自己的莞席上坐下,牢室中没有水,他便将手在囚服上擦了擦,慢慢地剥开一只橘子。杨伦买的橘子还是青的,皮厚肉小,邓瑛掰下一瓣放入口中,橘瓣儿酸涩的汁水顺着喉咙流入胃里,他忙闭上眼睛,忍下口中反出来的酸水。
但他没有放下,仍然一口一瓣,安静地将它全部咽了下去。
过后又拿起一只苹果,张口要了一块。
一酸一甜,暗喻“平局”。
杨婉用这一袋子水果,在深牢之外,举重若轻地告诉他,他没有输。
邓瑛将捏着苹果的手放在膝上,慢慢地咀嚼着甘甜的果肉,那种食物带来的愉悦和饱腹感,像杨婉那个人一样,令邓瑛安定。几年来,他不肯倚仗文字,不敢容身士林,不愿居良室,不愿食肉糜,以此来训诫自己,不与司礼监同流合污。
但他愿意跟着杨婉,愿意听她的话,吃对身体好的东西,裹着暖和的被子睡觉,天冷时穿得厚一些,站得久了要坐一会儿……
她曾在他的居室里,脱下他的衣袍,亲眼见过他寒冷破败的残躯,抚摸过他自厌的刑伤,
也因此拆解开了他全部的生活。这一段他从不肯曝露于人前的破碎的岁月,被杨婉捧在手中,她没有试图去拼凑,她仍由他的岁月清贫,陋室光寒。只将他于世俗无望的那颗心罩住,并把自己自然而然地,填进他的衣食起居。
她似乎提前勘破了他的人生,甚至可以一气呵成地写出他的寿命和结局。
但她却放弃了这些宏大视角,反而只从日常中着笔,笔调从容,又情意深浓。
邓瑛一口一口地吃完手中的苹果,用絮衣裹住脚腕,拢好被褥,侧面躺下。
牢室外面的烛火偶尔发出几声火星子蹦出的声音,邓瑛听着听着,逐渐有了睡意,他将手也缩回被中,暖意至手脚起,逐渐蔓延全身。
果然,听她的话,就不会过得那么难受。
——
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八。
虽然没有下雪,但干冷的风却将满地的雪吹得如同扬沙。
陈桦带着惜薪司的人往太和殿送炭,走到殿前,见内侍们正在匆忙地扫雪。
天还没有大亮,各处办差的宫人们都点着灯笼,殿内的陈设被灯焰照得时明时灭。
尚仪女官姜敏立在门廊上,监察内殿的众宫人在御座后设新座。
陈桦过去行了个礼,“姜尚仪。”
姜敏回过头,“哦,是陈掌印啊。”
她说着朝边上让了一步,朝殿内道:“你们先停一停,让惜薪司把炭烧起来再做。”
“多谢尚仪。”
陈桦示意身后的内侍们抬炭进去。
炭筐子挪入,里面的宫人们都停了手,纷纷退到门廊下面,只有两个宫人拿着拂尘,在新座前扫灰。
陈桦看着御座后面的那两个新座,忍不住开口道:“不是说……二殿下病得厉害,中宫娘娘日夜照顾,也亏了身子。今日怎么设二座?”
姜敏道:“二殿下病重不假,中宫娘娘何时亏过身子?”
陈桦道:“大殓后的祭礼,娘娘一次都不曾去。”
姜敏咳了一声,没有答话。
杨伦等官员虽然不知道金台大议时,太和殿内发生了什么,但姜敏却在殿内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日,太后当场连驳了皇后三回,致使遗诏被废除,何怡贤当庭受杖,司礼监被下狱查办,皇后不敢多辩,失了司礼监的倚仗之后,一直避居在宫内。
“尚仪?”
陈桦唤了她一声。
姜敏抿了抿唇,冷道:“不要多问。”
陈桦文话搓了搓手,没再多言。
不多时惜薪司的内侍出来回话,陈桦应答了两句,侧身向姜敏告辞,却又忽听姜敏道:“掌印站一站。”
陈桦有些惶恐地站住。
姜敏并没有回头,仍然看着殿内,平声道:“你知不知道,司礼监的人今日在哪里候讯。”
陈桦朝端门上看了一眼,“应该是开了左右春坊的两间板子房给他们,这个时辰,人应该已经带过去了。尚仪……”
陈桦犹豫了一阵,终是开口道:“您还想着那位‘老祖宗’啊。”
姜敏没有出声。
陈桦道:“我是不会再去念过去那些虚恩了,都是假的。”
姜敏沉声道:“那是你。”
“不光我。”
陈桦忽然挺直了要背,径直朝姜敏看去,认真地说道,“尚仪也不该念,什么子嗣儿孙,都是荒唐梦,一朝断了根,就不该想什么天伦,把底下骗得那般苦,当真有了事,还不是急吼吼地扔儿子孙子出去送死。我看清楚了,从此不信他们,也不怕他们了。”
姜敏沉默了一阵,方道:“李鱼和云轻的事……。”
陈桦打断她道:“我不明白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且我人胆怯,也不敢问,不敢为李鱼叫冤。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督主和婉姑姑,云轻现在也和李鱼一样,都在地底下躺着。”
姜敏听完这番话,张口无声,喉中甚至有些哽咽。
她抬头朝端门上看去。
端门上正在换值。
天际发白,朝阳逐渐冒出头来,暖光照雪,满地辉煌。
板子房的门被打开,雪光扑入,邓瑛不得已抬起手去挡,一个人影适时挡在门前,其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不必押他,让他自己走。”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站在外面的金吾卫和明甲军都照着他的话,朝后退了一步。
那人走近室内,光一下子从他身上退去,邓瑛看清了他的面容,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手躬身向他揖礼。
“张大人。”
张洛走到他面前,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桌案上,拱手也回了一个礼,随后直身系刀,声音惯常冰冷,“走。”
邓瑛顺从地走出板房,旭日已在望,张洛令他站着等一等。
不一会儿,侧面的板子房开了门,司礼监的一众人也被带了出来。
他们都受过刑,有的人根本走不得路,被锦衣卫的力士拖拽着,踉跄地朝金水桥走去,何怡贤年迈无力,几乎被一路拖行,脚上的刑具划拉过雪地,发出尖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