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这种改变,并不是一段少女的成长。
  宁妃隐约地感觉到,她本质上没有变过,只是被削薄了皮肤,打碎了骨,看起来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杨婉则不敢看宁妃。
  对于杨婉而言,她不光是自己的姐姐,她也是大明朝中如寒月一般,最优雅而伤情的人。
  她已然破碎,能接住她的那个人,也已经惨死了。
  “姐姐,您衣裳穿得少,先去榻上捂着,让我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再跟你说话。”
  好久,杨婉才终于说出话来。
  她慢慢地搀着宁妃在床上坐下。自己则直身缓了一口气,将眼底的泪沉默地忍了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片。
  宁妃扶着床沿,低头望向杨婉,“婉儿。”
  “在。”
  “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杨婉不敢抬头,收拾起碎片,忍着咳意道:“都是今年太冷了,着了风寒,一直不大好。”
  宁妃握住她的手,拢入自己的被褥中,含泪哽咽了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为易琅吃了很多苦。”
  杨婉摇头,“我没有,我一直被他保护着。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以后他也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他来保护。”
  杨婉怔了怔。
  “姐姐……”
  “我也不想走到他身边去。”
  宁妃的声音没有波澜,甚至听不出哀意,她叹了一口气,“我与他的母子情分,已经断了。他是大明朝的皇帝,我只是一个被弃掉的疯妇而已。我知道,皇后也好,太后也罢,都不希望我认回那个孩子,索性让他清清静静地在养心殿住着吧,不要再见我了。”
  杨婉在床边坐下,“陛下很想念姐姐。”
  宁妃握着杨婉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更怕他问我,当年我为什么要抛下他,我为什么会被陛下囚禁,婉儿啊……我不想骗我自己的孩子,可是……我能告诉他我心里的话吗?他愿意接受吗?他能容忍我,去拜祭一个奴婢吗?”
  杨婉仰起头,抹了一把眼泪,鼻腔中的鼻息有些发烫。
  “我都懂。”
  她说着垂下头,“我不会劝姐姐。”
  宁妃低头望着她,轻道:“别哭,婉儿。”
  “我没有哭。”
  虽是如此说,但她的声音却带出了哭腔,一时之间,情绪翻涌,她不得已背过身去,低头摁住自己的眉心。
  她有些不甘,这一年她已经很少哭了,不论是在杨伦面前,还是在易琅面前,她都站稳了她自己的立场,勇敢地去爱邓瑛,去对他好。可是在宁妃面前,她才不得不去认知,她与邓瑛之间,暗藏的那颗悲剧内核。
  宁妃揽住杨婉的肩膀,让她伏靠到自己的膝上,“算了,哭吧婉儿,在姐姐这里哭没事……”
  “嗯。”
  杨婉将自己的头埋在宁妃的腿上,伸手搂住了宁妃的身子。
  宁妃轻轻地抚着杨婉的背,低头轻声道:“你和厂臣,过得好吗?”
  杨婉口中噙着泪道:“不算太好,但也不坏。”
  宁妃挽起杨婉湿润的额发,“你一直都这么勇敢。”
  “不是。”
  杨婉侧过头,闭眼道:“姐姐,你知道吗?我才是最恐惧的那一个人。”
  宁妃听了这句话,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杨婉的面上,轻道 :“姐姐知道,姐姐还知道,这么些年,你不允许你自己害怕,你压着你心里的恐惧,勇敢地保护了很多的人,包括姐姐。”
  “我并没有保护好姐姐。”
  宁妃抚摸着杨婉的脸颊,摇头道:“是你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们会从这里走出去,我一直在等,你看,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杨婉心中一恸。
  “姐姐。”
  “嗯?”
  “你想离宫吗?”
  “想……”
  宁妃仰起头,朝窗外看去。
  外面是如粉烟一般的花树,一簇一簇地掩映在干净的雪幕之后。
  “我希望把我自己的名讳,身份,过去,全部都抹掉。然后……”
  她吞下唇边的辛咸,“然后再把我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干干净净地关联起来。”
  “我带姐姐走。”
  “什么……”
  “我带你从这里出去。”
  杨婉坐直身子,望向宁妃道:“不做皇妃,也不做太后,只做姐姐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祭奠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怀念他。”
  “婉儿……”
  “姐姐,我并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对的,我也没有那么狂妄,我不敢替任何人做决定。我只是希望,我能化身为一座桥,不为渡人,只做你们身后的一条后路。姐姐,我虽生而绝望,但我活着,一定要给人希望。”
 
 
第144章 寒江渡雪(七)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
  辰时过了,杨婉独自一个人从蕉园的园门后走出。
  尚仪局的人正准备迎人,却未见宁妃,皆有些错愕。
  姜敏道:“都噤声。”
  说完迎上杨婉问道:“怎是你一人出来。”
  杨婉回头对门口的宫人道:“闭门吧。”
  姜敏顺着杨婉的目光望去,眼看着门缝收拢。
  一阵梅香本逼出来,扑向众人的面门,冷冽地令人身上发寒。
  “娘娘不肯出园吗?”
  “嗯。”
  “为何?”
  杨婉没有立即回答她。
  姜敏道:“我可以不问,但我们总要向太后回话。”
  杨婉转过身咳了几声,摁着胸口平息了一阵,方对姜敏道:“我亲自来回太后。”
  姜敏看着她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你要如何回。”
  杨婉不自地搅缠住腰上的束带,轻道:“尚仪,有一件事我猜得不一定准,您愿意帮我想一想吗?”
  姜敏看向杨婉的手指。
  “你心里有忧虑吗?”
  “是。”
  “有忧虑就不要做。”
  杨婉笑了笑,“您知道,我不是个谨慎的人。”
  “也是。”
  姜敏也笑了一声,“那你说吧。”
  杨婉朝前走了几步,行至宫墙下方开口道:“我想带娘娘离宫,但娘娘毕竟是皇妃,我也害怕,这一步走出去,在太后那里会成死局。”
  姜敏听完沉默了一阵,忽道:“那你就不要走,把棋子给我。”
  “尚仪……”
  姜敏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平声续道:“你能虑到后果,已经是很聪明了。大明开国六十余年,虽然明面上从来没有哪一个皇妃活着走出皇城,但事实上,也不是每一位娘娘,都死在城中。太后不希望宁娘娘受封,但顾及陛下,也不敢将她处死,对太后而言,最好就是囚宁妃一辈子。可是,陛下终究会长大,只要宁娘娘愿意受封,太后最后是难不住陛下的。”
  杨婉点头,“我与您想的是一样的,所以我想试试。”
  姜敏摇头道:“你要带宁妃离宫,其实是好事。但你的身份不对。”
  杨婉应道:“是,我知道。”
  “所以我让你把棋子给我。你提请此事,在太后看来是居心不正,但我来提,就是替她分忧。你应该做的,是好好想想,如何说服陛下再也不见自己的母亲。”
  “是。”
  姜婉张口忍不住叹了一声。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着实可怜。”
  杨婉道:“您从不说这样的话。”
  姜敏听此话,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杨婉追道:“您之前,也从不会做逾越身份的事。”
  姜敏笑了笑,“我……”
  她的声中带着一丝叹意:“杨婉,做人寒凉,是为了不在人前出错,连累我一局的女子。但是,我并非真正冷情之人。”
  她说着侧身看向杨婉,“我从前一直在提醒你,不要牵入内廷的斗争,你没有听我的话,最终还是走入了承乾宫。于是后来我又一味地挡着云轻,不让她与你走得过近。我以为她远离了你,也就远离了是非。但直到陈桦对我说,如果不是你,云轻也会和李鱼一样,躺在地底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最后救下云轻的人还是你。杨婉,我在宫中活了几十年,至今我仍然不觉得我是错的,但是……时至今日,我已无法再对你有任何指摘,我甚至想试着走走,你走的路。”
  “多谢您。”
  杨婉说完伸手挽住姜敏的胳膊,低头看着道上的青石,与她一道慢慢地往回走。
  宫道上梅香渐渐幽,风吹动二人的衣衫,撩乱碎发。
  杨婉迎着风道:“我记得,您以前跟我说过,您入宫之时,曾受司礼监庇护,所以后来您也希望能给宫中的女子撑一处庇荫。尚仪,在我看来,司礼监的庇荫是虚像,但尚仪局给大家的,却是安定的容身之所。而我这个人……”
  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是内廷的异类,并不能给大多数人平安,所以,我必须要走。”
  姜敏停下脚步,“你不必这么说,你若能平安离开,我亦会为你念一轮佛。只是,你出去以后,要如何营生呢。杨府……还能容得下你吗”
  杨婉摇头道:“我不回杨府,我会和云轻一道,还是靠您交我们的功夫,自己过活。”
  “我教了你们什么呀。”
  “读书写字。”
  姜敏叹道:“这对女子来说,什么都不是。”
  “不是这样的,您教给女子的,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杨婉露出一丝明快的笑容,“读书识字之后,我们就不用听别人告诉们,因该遵循什么道理,我们可以自己去选。哪怕这样会有些累,但我们绝不会在世上自轻自卑,您就是这样的人,您也希望我们成为像您一样的女子吧。”
  她说她们绝不会在世上自轻自卑。
  这一句话莫名地触到了姜敏的内心。
  她活了四十几年,不曾依赖任何一个男人,也不愿与任何一个有权势的太监对食,她谨慎地圈起尚仪局,教女官们公文诗书,让她们挺起脊背,不为了钱米作践自身。她一直觉得,她活得虽然不富贵,但却并不比宫中的嫔妃卑贱。从前她没有想过,自己内心的底气到底是什么,但如今在杨婉面前,她却突然想明白了。
  读书识字之后,自己选一条路自己去走。
  虽然人生若逆旅,但为行人,莫不畅快啊。
  “是。”
  姜敏郑重地应了一声,向杨婉含笑点了点头,
  说完朗声又问道:“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出自何处。”
  “唐朝卢纶,《送李端》一诗。”
  “后一句是什么。”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姜敏赞许地点了点头,“慧极。”
  “是您愿意教我。”
  姜敏摇了摇头,“相识几年,我无所赠,仅以诗文相送,愿姑娘暮雪时可归,归途雪静,一路平顺。”
  ——
  靖和元年元月,新帝送殡回銮,礼部奏议改元,易琅在‘昌万,景仪,靖和”三个年号中,取定最后一个。同时推迟登基大典,居于养心殿偏殿,续着素衣,为先帝戴孝。
  改元后的第一个早春,北方持续了整个冬天的雪灾,终于逐渐平息。
  养心殿内,杨婉蹲在镜前替易琅更衣,易琅无意之间触碰到了杨婉的手,虽然殿内炭火烧得很暖,但杨婉的手却冻得厉害。
  “姨母。”
  “嗯?”
  “你去歇息。”
  杨婉抬起头,“再给陛下穿一次衣服吧。”
  易琅没有应允他,伸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母妃不肯见朕,你也开始不怎么对朕说话了。”
  他说完牵着她的手就朝地罩后走。
  “陛下的衣裳才穿了一半……”
  “朕一点都不冷。”
  他一面说一面将杨婉牵入次间。服侍的宫人立在屏前不敢再走,踟蹰地站在门口。
  “都退下。”
  “是。”
  屏后的脚步声远去,易琅松开杨婉的手,走到书案后坐下,身上原本就没系好的革带掉在地上,被拖了一路。
  杨婉正要蹲下身去捡,却又听易琅道:“你不准捡,一会儿朕叫人进来服侍。”
  杨婉站起身,无奈地对他道:“陛下对我越来越严苛了。”
  “你为什么要说是严苛。”
  “我……”
  “姨母,我赐你药你不要,给你殿宇你也不住,你还说我对你严苛。”
  “我……”
  “你为什么要离宫!”
  他忽然打断杨婉,声音陡然失控,带出了明显哭腔。
  杨婉屈膝欲跪下。
  “不许跪朕。”
  杨婉怔了怔,“我以为陛下要斥责我。”
  易琅双眼通红,虽然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却还是不免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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