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陶萱苏都是棋子,所以他满腔气愤和不甘,看陶萱苏处处不顺眼。
项茂行懒得再理陶萱苏,站了起来,摸索着走向花梨木四合如意纹六柱架子床。
盲了之后,他极少出门,对房间布置了如指掌,平常没有拐杖也能自如地在床和桌之间往返。今日却心烦意乱,才离了桌子,忽被地上一张圆凳绊住。
陶萱苏一直凝视着他,忙上前扶住:“王爷小心。”
项茂行身子一愣,由羞转怒,旋即推开陶萱苏,骂道:“你走开!用不着你假惺惺!你是怕摔死了本王,你要守寡一辈子吗?本王告诉你,就算本王活着,你也得守活寡,那边有一张软榻,你睡那就是了。”
上辈子恭王不这样啊,因为我的一点恩惠就冒险去冷宫探望,说明他的内心柔软如云,为什么这辈子这般阴鸷暴怒?
陶萱苏忍住委屈,将圆凳搬开,道:“妾身先伺候王爷歇息。”
“不必。”项茂行扔下冷冰冰的一句话,径自走到床边,和衣而躺。
见恭王始终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陶萱苏不免愤怒,心道:得得得,不用我伺候就不伺候,我也不想和你同床共枕,大家各过各的。
陶萱苏劳累了一天,身子疲乏,见房里还有一面微亮的镜子,便朝那边走去,欲净面后歇息。乌漆墨黑的,走了数步,忽然“嘭”地撞上一面雕花衣架,额头生疼,凤冠倾斜,不免“啊”了一声。
陶萱苏摸着额头,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锦幔中的恭王。
项茂行微微抬起了身子,又躺下去,道:“你也是瞎子吗?桌上有火折子和蜡烛,别再撞出声音,吵到本王睡觉,否则就出去。”
陶萱苏默默地点亮红烛,终于看清房间布置。
精雕细刻的架子床上躺着她的夫君恭王项茂行,虽听闻自暴自弃,但此刻他静静地卧在床上,除了头发有点乱看起来像鬼,身材俊俏,衣衫整洁,虽然看不见双眼,不过面容清俊绝伦,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如星如月,只是冰寒似雪,没有一丝和善笑意。
陶萱苏转过头,见东墙上挂着一幅唐朝韩幹的《牧马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这是唐朝皇帝李忱的诗。从前,恭王满怀凌云抱负,如今却……难怪他会冰寒似雪。
再就是琴桌、大鼎、书案、茶具等不一而足,尽彰富贵之态。
陶萱苏走到妆台前,卸下凤冠,摘下脸上的红印子,幸好这东西戴得再久也不会留下疤痕,否则这张脸可就真毁了。
她望着镜子里的姣好颜色,免不得一阵遐想。妆台旁有雕花高面盆架,备好的面盆和毛巾,陶萱苏以水净面,卸去这一日的辛苦疲倦。
清洗毕,陶萱苏吹灭蜡烛,脱了嫁衣,躺倒在软榻上。榻上只有一个蝶戏牡丹秋香色引枕,她只好枕着引枕入睡。可夜里寒凉,没多久,她就感到寒气侵体。
陶萱苏缩紧身体,无奈地抱住自己,心想此时不好招摇,明天一定要暗中让盛嬷嬷送一床被子进来。
有一陌生女子在房,项茂行哪里睡得着?他虽然看不见,但耳聪更甚从前,陶萱苏一举一动他都听在耳朵里,那瑟瑟发抖的声音真是让人心里腻烦。
项茂行长吁一口气,命令道:“过来!”
陶萱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睁开了眼,双唇颤道:“什……什么?”
“本王让你过来!”项茂行用右手拍了下床沿。
先前是你要我睡榻上,现在又要我和你同床?陶萱苏胆怯,不敢冒然靠近这位易怒无常的王爷,毕竟还没把握他的性子。
陶萱苏如幼兔一般缩在榻上,捏着衣衫,冷汗涔涔,心一蹬一蹬地沉了下去。
项茂行皱了皱眉,语气颇不耐烦:“既是新婚之夜,怎能不同床而寝?本王不想再说第三遍。”
陶萱苏恨不能将头埋进榻里,看都不敢看向床,生怕这位疯子王爷会生吞活剥了她。原来面对陌生的环境,她那胆怯的性子还是会暴露出来,重生也改不了这点。这便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
她咬牙道:“妾身夜间常多梦呓语,怕扰了王爷安歇。”说完,忍不住连打三个喷嚏。
“如果你一晚上喷嚏连连,我怎么安歇?还是你想把被子拿过去,让本王着凉?”
陶萱苏无可奈何,只好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掀开锦幔,恭王已经往里面躺了,空出一席之地。
陶萱苏掀开被子、躺下、盖上被子、闭目、呼吸……浑身似有千斤重,步步艰涩沉缓。饶是她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还是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幸好恭王没有呵斥。
陶萱苏很累很乏很困,可这是头一回和恭王同床而眠,她如何能静下心来睡觉,心都跳到嗓子眼,脑袋里嗡嗡响个不停。她勉力平稳气息,不让恭王发觉异常。
项茂行忽然道:“没人教你伺候本王的规矩吗?”
你不是说要让我守一辈子活寡吗?怎么此刻又要……
陶萱苏不自觉地将双手抬到胸口,捏紧衣领,转了转眼珠子,瑟瑟道:“王爷,妾身貌丑……”
项茂行呵呵一笑,讥讽道:“你可真笨,本王是个瞎子,你丑不丑,本王又看不见,你尽管服侍本王就是!还是你觉得嫁给瞎子委屈了?明日本王就休妻,还你自由!”
第16章 睡觉
恼羞之下,恭王竟在新婚之夜说出“休妻”二字。
不,不能休妻,这是皇上赐婚,没有皇上的旨意,陶萱苏决不能离开恭王府。所谓休妻将是秘密处死,还会累及家人。
陶萱苏偏过头望着恭王,侧颜濯濯如春月柳。如此丰神俊逸的少年怎么就言语歹毒,非要犀利伤人呢?
若是嫁给旁的正常男子,新婚之夜当是恩爱缱绻,可这位王爷并非常人,陶萱苏受尽侮辱,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得想个法子收了王爷的心,否则这辈子会比上辈子还惨。
陶萱苏坐了起来,伸出一双纤纤玉手,鼓起勇气给恭王宽衣解带,口中呢喃唱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收伏冰冷暴躁王爷的第一步,唱歌。
项茂行知晓陶萱苏所唱的这首词是李清照所写,包含了爱情的向往。陶萱苏歌声甜美,唱得柔情百转,令人动心。
可项茂行想到自己瞎,不禁心有愧疚,反而忍不住动怒道:“大半夜的,鬼叫什么?”说完又不禁咳嗽起来。
陶萱苏心跳加快,解恭王衣带的手指颤颤巍巍,她能感受到躺着的恭王也在微微发颤,胸膛一起一伏。
陶萱苏想以歌声遮掩自己的紧张,见王爷厌烦,只好诺诺道:“王爷别急,小心身子。妾身笨嘴拙舌,容易惹王爷嫌弃,想着不如轻吟一曲,既然王爷不喜欢,妾身不唱就是了。”
甫解开项茂行的衣带,他面色变得比陶萱苏的指甲还红,呼吸变得凝重,猝然厉声道:“你抖得这么厉害,筛糠似的。不愿伺候本王就别伺候,本王不喜欢勉强。”
他这是在用疾言厉色来掩盖自己的紧张!也是,恭王上辈子一直孤身,这是他头一回和一个女子做这种亲昵之举,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陶萱苏定定心神,继续往下解开恭王的衣带,强颜欢笑:“王爷是妾身夫君,伺候夫君天经地义,妾身为何不愿意?”
两人离得不过咫尺,项茂行嘴鼻里的浓重气息都呼到陶萱苏脸上耳朵上了,痒痒的。她还看到恭王胸口莹白如雪的肌肤在黑夜里发光似的。
项茂行抓住陶萱苏的手,嘲弄道:“可惜你的夫君是个瞎子,白费你一番新娘妆扮。听说你从前美貌佼佼,令人过目不忘,可惜沾了本王的晦气,毁了容。”
有谁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瞎子呢?双目失明以后,项茂行从高高在上的中宫嫡子变成无人问津的瞎子,内心早就破碎不堪。表面看来他还有一身傲气,可那傲气不过是他用来伪装卑怯愤恨的面具而已。
现在的他就像一只刺猬,言辞锋芒毕露伤了旁人,但自己又何尝不痛心呢?
陶萱苏抽回手,去给恭王褪下外衣,娓娓道:“只要我们夫妻琴瑟和谐,余者皆不重要。既然已经嫁给你为妻,你是富贵王爷也好,是瞎子乞丐也好,妾身都与你相依为命。妾身所期盼的,是和王爷安宁和美地过日子。”
项茂行心中如琴弦一拨,铮铮然清灵荡悠,旋即又蒙了一层薄雾。世上竟然还有人愿意和瞎子共度一生,她疯了吗?还是说这些只是她的花言巧语?
项茂行推开陶萱苏的双手,道:“本王虽然瞎了,手脚还没残废,用不着你来宽衣。”
陶萱苏心想,这样反复无常又刻薄绝情的话竟然出自一个如此俊朗之人的嘴巴,那他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可惜项茂行双目上戴了一块白绢,陶萱苏可不敢扯下来。
项茂行自己脱了外衣,撒气似的重重地侧过身子,面朝里,将三幅宽的鸳鸯被往身上一揽,不再理会陶萱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陶萱苏能体谅项茂行突然瞎了之后,心态急转直下,对人对事难免尖酸无情些,所以也不急于一时就要感化他,令他知道自己并非恶人。余生那样长,在恭王府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自己真心为他好,即便恭王金刚钻也会化成绕指柔。
项茂行径自侧身睡下,一动不动。不折腾也好,陶萱苏躺进被窝,面朝外,略略思索,困意来袭后便沉沉睡去。
婚床宽敞,项茂行面朝里,陶萱苏面朝外,中间隔了一条河似的,寒气由此而入,睡梦里两人都觉得后背冷飕飕的。不知不觉间一面将被子拥得更紧实,一面往中间挪过去。
一寸一寸地挪动,两人的后背竟然碰到一起。
陶萱苏白日困乏,此时睡得沉沉,后背得到温暖,还以为是在家里,丫鬟春心给她暖床。
项茂行从未和谁同眠共枕过,本就睡得浅,此时不由得一下子惊醒,心头莫名烦躁,微微转头想看下是什么情况,可想起来自己看不见,又懊恼地垂下头去。
项茂行很想推一把陶萱苏或是直接将她喊醒,可听到她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又不忍心,便屈尊降贵地将身子往里面挪了挪,离她远点。
不一会儿,陶萱苏又觉得后背生凉,也跟着将身子往里挪了挪,瘦弱的小小后背贴在项茂行宽厚的后背上,方觉得温暖不寒。
幸好床宽大,项茂行又往里面挪动了身子,和陶萱苏隔开一小段距离后,他才觉得得了自在。
可不到一刻,陶萱苏狗皮膏药似的又黏了上来,除了后背贴后背没有其它动作,气息平稳,看来是睡梦里的不自觉行为。
项茂行觉得自己贵为王爷,不该被人挤到床上一角无法安睡。他准备骂醒陶萱苏,让她滚去软榻上睡觉。
项茂行伸了伸腿,发现脚下暖乎乎的。素日一人睡觉,双足以外冰冷似铁,今日竟然……
思索片刻,项茂行决定还是闭嘴好了,叫醒陶萱苏又是一阵折腾,不如让她暖脚暖被窝也好。
这么想着,还悄无声息地将身子往陶萱苏的后背贴了贴,温软如春日初开的桃花。
陶萱苏却陡然爬了起来。项茂行惊得一抽搐,莫不是她发现我俩背贴背?他默不作声地缩着身子,往里挪了挪,假装已经睡着,一概不知情。
陶萱苏又梦见上辈子的事了。她梦见自己被项茂德命人拔了舌头,梦见曹娴娴命人勒死了她,更恐怖的是梦见哥哥一家惨遭荼毒。那样真切那样凄惨,陶萱苏不禁满头大汗,还忍不住心酸落泪。
她轻轻地掀开被子,回头看见恭王睡着,还好没有吵醒他,不然又有一顿说的。
陶萱苏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前尘往事纷纷扑来,她静坐苦思许久,听到外面停雨了,才回过神来,又轻轻地上床,怕吵醒恭王。
恭王躺在床上静静无声,其实立起两只耳朵,一直在听陶萱苏的动静。她倒水了,她喝水了,她放下杯子了,没声音了,她在干吗?她叹了一口气。怎么又没声音了?她到底在干吗?难不成在因为嫁给我这个瞎子而伤神?她终于上床了,怎么离我这么远,喂,寒风透了进来,你没感觉吗?
恭王屏气凝神,装得毫无破绽,陶萱苏还以为自己一连串动作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发现。
夜很静,整个恭王府在夜色中格外安谧。
第17章 晨起
次日卯时,丫鬟春心在房门口叫醒。
项茂行先听到,烦躁地皱起眉头,用手肘拱了拱陶萱苏。
陶萱苏醒来后,先是发现自己和恭王背贴背,脸上立刻腾起一朵红云。她爬了起来,对门外道:“春心,我就起来,你等会儿。”
项茂行抱怨道:“这才几时,就嚷得我不得安宁!”
陶萱苏理了理头发,道:“王爷,今天我们理当进宫请安,所以得早起啊。”
项茂行想起不白之冤,心口一窒,道:“母后都被父皇禁足了,你去向谁请安?”这话的意思是无论向谁请安,至少他都不会去。
陶萱苏知道皇后娘娘和项茂行这对母子同贵妃那对母子势如水火。但如今皇后名存实亡,贵妃如今是后宫真正之主,如果不去请安,势必落下话柄,对自己和恭王有害无利。
陶萱苏俏生生地站在床边,道:“贵妃母子只手遮天,我们身在皇家,不得不暂时低头。为了王爷,为了母后,妾身必须去向贵妃请安,否则贵妃以此训斥,恭王府担待不起。”
其实,陶萱苏也不想进宫请安,一来她不喜欢假笑敷衍的场合,二来以她的身份和容貌进宫,必定会惹人注目、被人嘲笑。
新妇请安,当然是有夫君在侧最为妥当,陶萱苏试探性问道:“王爷久不入宫,不如趁着今日一同入宫请安,也免得一直闷在屋里。”
“本王不去!”自从瞎了之后,项茂行甚少走出王府,更不会轻易入宫,去接受别人的嘲讽谩骂吗?
除了皇上亲自召唤,他绝不入宫。
经过昨夜短暂相处,陶萱苏对恭王的脾气也了解一点,便不再劝,免得两人再生龃龉,笑道:“那妾身代王爷问候,请王爷安心。”
陶萱苏在妆镜前坐下,细心地贴上红印子,确保无虞后才开了门。
春心捧了衣裳进来,瞟了瞟里屋,对陶萱苏挤眉弄眼,小声道:“小姐,王爷……王爷没对您怎样吧?您昨晚睡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