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傅的真心,她领了。可他们终究只是路人,那份情意只是在街口望一望,不会再有别的了。
*
长青的事儿一落定,章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织布的织布,都忙个不停。
家里就两个闲人,一个是章小叶,一个是章老爷子。
章小叶除了睡觉,就是琢磨医术。她窝在厢房里安安静静的,不晓得在捣鼓啥?除了跟娘去识字班听课,很少出屋子。
章老爷子前一阵子心里不痛快,病歪歪的,这会儿又精神起来了。他拄着拐棍到处溜达,见人就跟人家讲:“俺家长青快回来了,那可是当了大官啊!”
章怀良听见了,赶紧把老爷子拉回来。
“爹,啥大官不大官的,现在不兴这么说。”
“咋的,教训起老子来了?” 章喜顺把眼一瞪。
“爹,都解放了,提倡的是人民军队,哪能跟旧社会一样啊?再说,您这么嚷嚷,不是给长青脸上抹黑嘛?”
章喜顺一想也是,就闭上了嘴。
他在旧军队里呆过,多少带着一点不良习气。老河口解放后,也参加过学习班,对解放军多少有些了解。跟旧军队不同,解放军讲究官兵一致,不讲吃喝,平等着呢。
不过,这件事也给章怀良提了个醒儿,要低调一点,不能翘尾巴。
吃罢午饭,他把一家人召集起来,叮嘱了几句。
“长河,你们几个在学校里可不能乱说话,也不能吹牛……”
“爹,俺晓得了。”长河捂着嘴,连连点头。
继霞和继文也做了保证。
长河想着四哥,就问:“爹,俺四哥啥时候回来啊?”
“呃,天暖和了,就回来了。”
章怀良瞅瞅黄历,长青啥时候回来?估计用不了多久吧。
村里开会,讲了志愿军回国的事儿。那英模报告团,有成千上万人参加,可光荣了。他不想要那个光荣,只盼着长青早点回来,家里人都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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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就出了正月。
天越发暖和了,大棉袄穿不住了。
章小叶换上了夹袄,让娘给她剪了头发,可精神了。这单衣一换,就发现了新情况。大娘怀孕了,有四个多月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陈水秀跟江玉梅道了喜。
“玉梅姐,你咋不早说啊?”
“哎,一开始不确定,想着去瞧瞧大夫。可赶上过年,事儿太多,就没顾上……”
江玉梅嘻嘻笑着,抚了抚肚子。
她是怕刺激到水秀,她都生了五个娃了,可水秀就只有叶子。她怀上那会儿,正赶上长青没了,就更不好开口了。
陈水秀倒是没多想。她才二十一,还有机会。
大娘怀孕了,章小叶很兴奋。
她找了一个借口,抓住大娘的手腕把了把脉。这喜脉如何分辨?可有讲究了。可她现在只懂一点皮毛,离问诊还早着呢。
喜事儿总是一连串的。
到了三月下旬,邮递员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给章怀良的,一封是给陈水秀的。这是长青写的,用牛皮纸信封装着,鼓鼓囊囊的。
“这个浑小子,终于知道写信了?”
章怀良拿着信对着太阳照了照,就拆开了。
信的内容很长,主要讲述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儿。
要说,长青的命可真大。
那天一早,他随着车队运送一批重要物资。到了山坳里,车队加水原地休整。他尿急,就找了一个洼地方便。可刚解完手,敌人的轰炸机就从云层后面冒了出来。一通狂轰乱炸,车辆被炸毁,人员被炸伤。他也被一股气浪掀翻,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悬崖下,被一棵松树接住了。他稍一动弹,疼得直咧嘴。原来,大腿受了伤,甭说从树上下来,就是动一动都困难。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儿,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
他不晓得上面的情况,只怕凶多吉少。
山里很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若是不能自救,只怕要冻死。
他撕下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又截了一截树枝,褪下树皮,做了一个哨子。这是打游击时常干的事儿,这会儿又派上了用场。
有了哨子,他哔哔地吹着,希望有人能发现他。
可山谷里静悄悄的,连个鸟儿都看不见。
他坚持了两天,饿了就摘几个松果,渴了就揪一把松叶。
到了第三日,终于等来了希望。
一位挖草药的老乡听到哨音,就吊着绳索下来了。看到受伤的志愿军同志,就攀上去喊人帮忙。几位老乡把一个吊篮送下来,把他装进去,用绳索拉了上去。
他得救了,可战友们大都牺牲了。
游击队前来救援时,车辆已经烧成了一堆废铁。车上的战友们甚至来不及下车,就葬身于火海之中。
烈士的遗骨就地掩埋,甚至未标出姓名。
怀着巨大的悲痛,他被老乡抬到山里养伤。伤口愈合后,游击队把他送到了志愿军后勤部。他这才晓得自己成了“烈士”,就像当年那样。
关于那次突袭,地方上做了调查。
那次行动暴露了,有被收买的线人向敌人发报,设了伏击。二鬼子有多可恨?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出卖灵魂,牺牲了无数人的生命。
经过审判,二鬼子被处决了。可战友们的英魂却留在了山谷之间,远离家乡,远离故土,只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保卫家园。
看到这里,章怀良热泪盈眶。
长青做的事儿很不一般,他这个当爹的,很是自豪。他放下信件,激动地说:“长青是好样的,爹没白养他……”
一家人都被长青的故事吸引住了。
那封信被反复翻看着,都磨出毛角了。
这样的传奇,可歌可泣。
章小叶也很感动。爹很勇敢,也很坚强,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虽然身上毛病不少,可站在国家和民族的角度,都可以原谅了。
她有一种感觉,终于从书里走出来了。
爹在部队上,尚未转业。娘熬过了腊月,没染上伤寒。女主娘走了,不会再捣乱了,女主在南方,也不会再照面了。
他们一家三口,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也许还会遇到困难,可经历过无数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第32章 回乡
*
日子一恍而过。
章长青回来时, 已是六月。县里安排了一驾马车,把他送到村口。他提着旅行包下了车,就被娃娃们围住了。
长青回来了, 消息传得很快。
章小叶正在屋里练习扎针,就听到长河在喊:“小叶子,你爹回来了!”
章小叶放下小木偶, 冲出了屋子。
在娃娃们的簇拥下,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军人进了院子。他穿着土黄布志愿军军服,戴着大檐帽, 英姿勃勃的。
“爹!”章小叶大声喊着。
“小叶子!”
章长青看到了小叶子。小叶子长高了, 穿着花点点褂子, 扎着两个小揪揪,跟记忆中的模样有了不同。
“长青,你可回来了!”
一家人都围上来, 问长问短。
陈水秀站在后面,有些慌乱。章长青看到水秀, 就摘下帽子捋了捋额发。他想说点什么, 可当着众人的面又有点不好意思。
正热闹着, 长明一家也来了。
几个娃娃扑上去, 七嘴八舌的, 就更插不上嘴了。
江玉梅挺着大肚子,笑着说:“哎哎哎,都排着队,一个一个说。”
话音刚落, 李凤莲也扯着娃娃们来了。
“长青,来看看你侄儿,这是继晖, 这是继兰……”
大人孩子越聚越多,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了。
章小叶被挤了出来。看到爹被人群包围着,再次意识到爹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回头找娘,发现娘进了灶屋,准备做饭。
热闹了半天,直到该吃晚饭了,人群才散去。
天热,饭菜摆在了院里。
“小叔,熏蚊子。”
长河点了一把艾叶,熏起了蚊子。这是小叶子教的,可管用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了起来。
章老爷子难得不摆谱,跟小辈们坐在一起。
吃罢晚饭,陈水秀收拾碗筷进了灶屋。玉梅姐身子重,她把洗洗刷刷的活儿接了下来,继霞在一旁帮忙,倒也能应付。
一家人坐在院里,听长青说话。
亲戚们也过来围观,八点多了才散去。
几个娃娃还粘着长青,要听故事。江玉梅瞅瞅天色,说:“好了好了,让你四叔跟你四婶儿说几句。”
章长青这才有机会跟水秀说话。
他进了厢房,跟水秀隔着桌子坐下。他想叫声秀儿,可到底不好意思,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纸币,搁在桌上。
“这是津贴,你收好了。”
“嗯。”陈水秀红了红脸。
章长青胆子大了一点,就说:“哎,我跟你说个事儿……”
“嗯,你说吧。”
“回国后,组织上跟我谈话了,说我的腿养好了也不能上前线了,要么转业回乡,要么就地安置。我跟组织上打了申请,想留在部队上……”
“哦,你看着办,我没意见……”
陈水秀嘴上说着,可心里还是希望长青回来,跟她好好过日子。
可对章长青来说,部队就是他的家,怎么都舍不得离开。他才二十二岁,哪能像那些老同志那样复员转业呢?医生说,他的右腿不能使力,阴天下雨会疼。可腿疼又不等于残疾,怎么都要留在部队上。
爹娘在外间说话,章小叶在里间听着。
她想,地方上情况复杂,爹留在部队也好。就是得跟爹说,不管去了哪里,都要给娘办个随军家属,她也要跟着。还有爹的腿得治,西医解决不了的问题,中医一定能解决的。当然,这个话不能跟爹直接说,省得爹又去前线拼命。
这一晚,长青和水秀住在里间,小叶子睡在外间的木榻上。
这是新婚之后,又一次团圆。
长青和水秀都很羞涩。熄了灯,只顾着说话,不敢有其他动作。
长青滔滔不绝,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儿一下倒了出来。
陈水秀静静地听着,那些话儿有些懂,有些不懂。懂了的就接两句,不懂的就记在心里。这时候,她发现了学习的好处,若不是上了识字班,认了几个字儿,只怕一句都听不懂。
章小叶听着爹娘说话,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因为安心,脸上还带着笑意。
*
第二天一早,章长青就起来了。
他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打了一套军体拳。陈水秀在灶屋里做饭,看到长青穿着白坎肩,虎虎生风的样子,就抿着嘴直笑。
吃罢早饭,章长青要去七里店探望岳父岳母。
这是他跟水秀说好的,带着小叶子一起去。
章小叶一听,赶紧从榻上爬起来。
她对着镜子梳洗打扮。她的头发长长了,天热,正好扎两个小揪揪。可她胳膊短,扎得歪歪扭扭的,陈水秀就上来帮忙。
章长青在一旁瞅着,手也痒痒了。可他一个大男人,哪好意思给闺女梳头啊?
临出发前,长河眼巴巴的。
“四哥,俺也想去。”
“长河,你不上学了?”章怀良一瞪眼。
长河吐吐舌头,就背上书包跑了。
一家三口出发了。
章长青斜挎着挎包,提着竹篮子,装了几个菜瓜。陈水秀空着手,牵着小叶子。
一路上,净是打招呼的。
章长青大声应着,说去七里店看看叶子的姥姥姥爷。
陈水秀心绪很好,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以前回娘家,都是长志或大川接送,不方便不说,还显得可怜巴巴的,让人觉得没有男人就没了依靠。
章小叶也乐颠颠的。一家三口去赶集,这是幸福生活的前奏。
上了官道,章小叶走累了。
章长青往地上一蹲,说:“小叶子,来,爹背着你。”
章小叶犹豫了一下,还是攀着爹的脖子爬了上去。不管咋说,她都是个小娃娃,爹跟她有血缘关系,亲近一点也没啥。
走在半道上,有驴车停下来。
车把式大声吆喝着:“同志,是去七里店吗?来捎您一程。”
“好咧!”
章长青一家上了驴车。
风呼呼地吹着,跑得飞快。
章小叶喜滋滋的。她瞅瞅爹的军服,搁在这个年代,这就是通行证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他们家能光荣几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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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功夫,到了七里店。
章长青去铺子里买了两封点心,两罐黄酒。又要了十来个热烧饼,给娃娃们吃。
一家人进了后街。
路过裁缝铺时,小师傅瞅见了。他想出来打个招呼,到底没了勇气。
陈水秀也有点紧张。她怕见到小师傅,不晓得该说啥?更不想当着长青的面,提及此事。可这事儿不好瞒着,长青早晚会晓得的。
章长青大步走着,陈水秀不敢回头。
章小叶察觉到了,就扭过脸来瞅了瞅。小师傅是好人,对娘情深义重。她记在心里,有机会了一定会报答的。
到了陈家铺子,陈大川迎了出来。
“长青,快进屋。”
章长青进了后院,陈根发和陈王氏在屋檐下站着。
“爹,娘,我来看你们了。”
章长青敬了一个军礼,又鞠了一躬。
陈根发和陈王氏笑得合不拢嘴。
一家人都围了上来,陈大川做着介绍。
进了屋,陈根发跟长青说着话儿。陈王氏瞅瞅水秀,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