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起升问:“怎么回事?”
“……”孟行义硬着头皮装了个傻,“什么,怎么回事?”
霍起升道:“越萧当真为了郢陶府那妖女,不要十万潘军?”
孟行义见还是来到了这个问题,非常想打死今日早上口无遮拦的自己,他内心计较着,争取最大限度不激怒霍起升:“……哪能啊!再说了,就算真的这样,那肯定也是留了后招的。”
“黄口小儿!”霍起升没让他说完,用力拍上轮椅扶手,眸光狠恶,“我早就说过,那妖女是个祸害,留不得!你立马给你爹修书,告诉他抓紧点儿动手脚,不然这江山就要毁在这妖女手里。”
这都能赖到越朝歌头上,孟行义是没想到的。
即便越萧真的被长公主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不顾后果放弃十万潘军,那也是越萧的关系,又何至于牵扯到长公主。何况还没真到这样的局面。
然而他没敢说,在霍起升的压力下,还不得不如实给他家老头子写了一封信,给霍起升过过目之后,换了内容老实交代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才交给暗卫送出去寄。
信送出去之后,霍起升一夜没睡。
他越想越气,甚至觉得越萧竖子不足与谋,可看在越竟石的份上,他也忍住不责怪。
越萧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资质聪颖,根底很好。可惜被妖女迷惑,若是要把妖女除了,想必萧哥儿就会悔悟,专心大事。
他极负牺牲感地想:没人来做这个恶人,那就他来做。孟连营也是个有主意的,当年就最会拍主公马屁,虽拎得清事,但难保他不会为了取悦萧哥儿把事情往后延。一味靠孟连营是不妥的。
他睡不着。
撑着上了轮椅,迎着外头皎皎月光,来到了关押兰汀的房门前。
他没别的人说话,只好来到这里。
据说兰汀当时在越朝歌府上待过一阵子,想来应该知道越朝歌不少事情。
霍起升把手里的点心糕子放在腿上,探身推开房门。
满院子的月光找到出口,漫进房间里。
兰汀手脚都被粗大的铁链锁着,挂在房间四角,头发枯槁,眼神木讷。
见霍起升来,眼前的光线变亮,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丝变化。
霍起升探身把食盒放到门槛里,伸手拿了门边的木叉,叉住食盒往里推了进去,在兰汀面前几步远收了力。
霍起升问:“你在这里头,一定很想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做个交易。”
兰汀眸子里渐渐有了神彩,但很快就又黯淡下去。
“暗渊又想耍什么把戏?”
霍起升道:“我想和你打听一下郢陶长公主的事情。”
兰汀惨淡一笑:“她的事情,你亲自问暗渊不是更明白吗?”
霍起升道:“我不屑和你纠缠。暗渊就是越萧,是你主子越蒿的亲弟弟,他现在就要起兵逼京,你作为越蒿的走狗,命都捏在我手上,我们之间商量的余地,识时务的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兰汀闻言,脸上写满惊讶。
她的眸子闪过一道亮光,如火星明灭般,很快就掩了下去。
半晌,她冷冷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霍起升紧绷的脊背终于靠回椅背上,道:“越朝歌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兰汀道:“想问这个,你还不如去找连澜。”
霍起升:“谁?”
兰汀:“原本郢陶府的护卫队统领,整座郢陶府包括起居饮食,都有他护卫。我在郢陶府时日待得不长,只知道这护卫队统领心里爱慕她。”
原来暗渊就是越萧。
他要起兵逼宫,不知道主子知道没有?
眼前这个双腿残疾的人,不知道说的有几分可信?不过,宁可信其有。
连澜好歹是主子下拨给长公主的,加上对长公主有别的感情,若是霍起升去找他,他应当能觉出点不一样来,无论是派人尾随到这个不知道哪里的地方,还是进宫禀报主子,甚至出发找长公主,只要有动作,就能引起主子注意。届时主子也就能意识到如今的危险局面。
霍起升没有再继续纠缠,关上门,转动轮椅离开。
兰汀听着他的声音远去,心里头一回发出了祈祷,祈祷他一定要去找连澜。
*
旧都长安,西府上园。
越萧刚从素庐商议完大事回来,才走入门口,便见碧禾埋着头要出门。
越萧问:“你家主子呢?”
清晰的声线落入耳里,碧禾恍然抬起头,见是越萧,服了一礼,道:“公子回来了!长公主得了雪狼王,高兴得厉害,差奴婢去请梁公子来同赏呢!”
梁公子?
梁信?
越萧闻言,心尖陡然划过一抹微微的不舒服,他脚步一顿,“站住。”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拘束越朝歌这许多,难得她高兴。于是抿抿唇,又道:“打些酒回来。”
碧禾看着他的神色,眼里生出几分疑惑,领了命便走了。
越朝歌正在穗丰院里,逗弄雪狼王,驯兽师站在一旁守着。
雪狼王才受完驯,疲惫得厉害,整只狼趴在笼子里,前掌垫着长长的下巴,任越朝歌拿生肉诱|惑都不想动弹。
越萧原本因为梁信,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他一进穗丰院,便瞧见一抹招摇贵气的深紫裙裳蹲在雪狼王面前,饶有耐心地,用树枝挑着一块红肉,逗弄雪狼王道:“小包子,赏本宫点面子,吃一点嘛!”
雪狼王没理她,撇头看向越萧这边。
越朝歌举着树枝,蹲着挪过来,“本宫鲜少喂别人吃饭的,越萧都没这待遇,你可别不识好歹。”
被拿着和狼作比较的越萧:……
名字叫做“小包子”的雪狼王明显不买她的账,鼻子里出气两声,懒懒掀了掀眼皮。
越朝歌手一顿,脾气来了,不伺候了。
她把树枝带肉交给边上的驯兽师,起身往后坐回贵妃椅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直直盯着笼子里的小包子:“不识抬举的小东西,越萧最近都识好歹了不少,本宫倒要瞧瞧,你究竟能坚持多久,等同于几个越萧。”
她端起手边熟识的炙肉,叉了一块放进口里。
第二次被拿着和狼作比较的越萧看着那块炙肉被红唇含住吞入口中,喉结一动。
他走下台阶,无奈笑道:“我是最识好歹的,狼怎么同我比。”
越朝歌听见他的声音,撇头看了过来,见真是越萧,嘴角笑意也扬开来:“舍得回来了?还以为你今夜又要宿在素庐。”
越萧走了过来,径直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伸手接过驯兽师手里的生肉,伸进笼子里。
那雪狼王伸出舌头舔了两圈绒毛,盯着越萧,终究是张嘴把生肉叼走了。
越朝歌坐直起来:“怎么你喂肉它就吃了?父子情深?”
越萧笑:“我们是父子情深,那我家鸽子姐姐和它是。母子反目?”
他说着,嘴角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攀上越朝歌的后颈,额头抵上了她的,微微垂下长睫,道:“小包子它娘,借我靠靠。”
他忽然这样,越朝歌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已经到嘴边的气话也吞了回去。
她抬起手,迟疑地落在越萧肌肉明显的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怎么了?”
越萧道:“有点累,想蹭你。”
半晌,他道:“去掉蹭。”
第60章 星火(五) 【7.04一更】
越萧很难直白地表达情绪。
他太习惯用做代替说。
可自上一次从香山寺出发, 途中与越朝歌闹了别扭之后,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对比梁信嘴巴和手同步的状态,他只有一双手没有嘴巴, 确实有点吃亏。于是渐渐地,也开始把占有和想念挂在嘴边。
从他嘴里直白地说“想你”, 这还是第一次。
越朝歌有些愣怔, 随即红唇一勾, 扬眼笑开,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肌肉偾张的后背:“难得从你嘴里听见‘累’这个字,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小阿萧了?”
越萧肌肉一僵, 有些不悦地抬起脑袋,恨恨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哪里就小了?”
越朝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腾得红了起来。
她胡乱拨开越萧有力的手臂,坐回躺椅里,摇着手上的团扇道:“左右年纪都比本宫小。”
越萧道:“才两岁。”
越朝歌道:“两岁也是小。罢了,本宫大人大量,不同你争,你快去浴洗, 洗完了再回来说话。”
越萧看着她发红的耳根,有些好笑。
他站起身, 俯下身,把脸凑到她面前。
越朝歌团扇摇得一刻不停, 见他又靠得这样近, 很是警觉:“做甚?”
越萧笑着,并不言语。
越朝歌拿团扇拍了他一下,乍一对上他不屈不挠的眸光, 无奈,只能短促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愤恨道:“快些去!”
越萧转过脸来,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吻:“这就去。”
说着,他把手上的折子信件往越朝歌怀里放,修长的身形翩然远去。
越朝歌摇着团扇,看怀里被翻得半旧的信件折子。
越萧还真是……对她愈发黏糊了。
“去搬张小四仙桌来放这些。”她吩咐底下的人道,“你去把那件新衣裳取来,一会儿让他试试。”
西府上园的侍女随从都和郢陶府一样,受过规制的训习,管家也比较严厉,故而越朝歌使唤起来得心应手,也鲜少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四仙桌很快就被搬了过来。
越朝歌捡起怀里的一应折子信件,起身往这边来。
她手上拿着团扇,手又小,底下的侍女见她拿得吃力,伸手要帮衬一把。
越朝歌艰难拢着手里的折子,站定脚步,微微回身道:“不必了,都下去吧,留个人在这里应急差便可。”
一众侍女福了礼,鱼贯退下。
越朝歌这才抬步往廊下的四仙桌去。
非是她有多勤快一定要自己拿,而是此关键时期,收归麾下的兵力势力驳杂,这上园里又住进了许多人,这些关键的折子信件,能不假他人之手就不假他人之手。
好容易把怀里的折子都堆上了桌摆好,越朝歌转身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一本。
秋风拂过,翻了几页。
越朝歌蹲身捡起,眸光掠过,折子里的字样清晰地映入眼里——
里头赫然有四个大字“立为新后”。
她心里紧了一紧,以为是越蒿要立她为新后的事,便捏着团扇翻开折子看了起来。
结果这折子里的主人翁并不是她。
而是潘军小将穆西岚。
说的是,若越萧答应交易,就能以一个后位来换十万潘军臂助。
折子最后一页,墨迹笔走龙蛇飞舞洒脱,写着支持者、中立者和反对者,其中绝大多数将领都支持,只有孟连营和诸葛意保持中立,反对者只有一个,笔迹利落,写着越萧。
越朝歌的心狠狠被攥了一下。
她合上折子,默默放到小四仙桌上,拿砚台压住,以防再度被秋风吹落。
走回躺椅上坐下,阖上眼,隔着眼皮,她看见秋日的红光,睫毛颤颤,心里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那种莫名的背负感卷土重来,压迫得她喘不过气,仿佛将来所有的是非成败,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在于她是否叫越萧答允潘军的交易。
明明,她是该相信越萧的。
明明,越萧赤手空拳,凭着一颗脑袋获得了二十七万大军的拥戴。
明明,越萧笃定如此,就说明没有穆西岚的臂助,他也能走赢这盘棋。
可凡事总有个意外。
越朝歌尤其怕这个意外。
意外一旦发生,她就要忍让,就要允许甚至劝越萧许穆西岚皇后之位,她的私心就要和这场颠覆天地的成败进行搏斗,无论是哪一方获胜,她都不会畅怀。
秋风有些凉了,卷得越朝歌的裙摆飘飞。
小包子在笼里发出低吟,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越萧回来,瞧见越朝歌在躺椅上假寐,便从侍女手里接过薄毯,轻轻地盖到她身上。
“越萧。”越朝歌眼睫颤动,赫然出生。
越萧还弯着腰,见她醒了,手上动作也没停,帮她掖着薄毯。
“我把你碰醒了?”
“不是,”越朝歌睁开眼,盯着他道,“潘军的事情怎么样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越萧闻言,指尖一顿。
他何其聪明,甚至都不用转头看小四仙桌上堆得并不整齐的折子,就知道越朝歌看过了。她在他面前,情绪向来很透明。
越萧缓缓勾唇,手指蹭了蹭她光洁柔腻的脸,据实以告道:“潘军十万,分为十支,每支一万。要想说服潘云虎或者穆西岚,都不太容易,我吩咐了暗卫亲军,让他们分而化之,跳过潘云虎,分别控制十支潘军的小统领。”
越朝歌看着越萧轻松的表情,皱眉:“很顺利?”
越萧道:“潘云虎底下有个副将,一直在等待时机向二哥投诚,我给了他机会,同时告诉十个小统领这个消息,这些小统领为了在潘云虎面前争功,已经出现了嫌隙。潘云虎处理事情向来不大公正,加上这次,已经有不少小统领对他颇有微词。”
他坐在越朝歌身边,一腿曲着,一腿伸直出去,道:“凡是看起来不好拿捏的,从里面挑开,总是比较容易的。”
十万潘军就像一个没有裂缝的蛋,越是用力握在手心,就越不容易破。越萧神思奇诡,侧面突袭,是越朝歌从未想到过的路数。
她忽然感叹:“幸亏本宫机灵,没有选择当你的敌人。”
越萧道:“如果我的敌人是你,还没列阵,我就该缴械投降,庆幸的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