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足是好几个月的工钱。
侍从推辞:“先生,用不上这么多。”
孟连营道:“快去!除去盘缠,权当是我给你的谢礼。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孟行义那小子手上。”
侍从去后,孟连营出了房间,反身关上门,看着园子里枯黄的满地桑叶,顿了顿,快步向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明华堂中。
越萧坐在上首,面色沉肃,垂着头把玩越朝歌的手。
满堂十九把交椅,除却孟连营的和未到的泾州守将樊四臣,还空了两把。
眼下,整个明华堂里,袒腹而坐者有之,正襟危坐者有之,打量越萧和越朝歌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一时间形态各异,却都没人上来和越萧套近乎,瞧着各有心气,都在试探别人的态度。
越朝歌的手被越萧把着,葱白的指尖转动越萧食指上的赤金扳指,目光扫过堂下所有人,压低声音笑道:“看来,我们家阿萧还要再下功夫。”
她的话里有几分潜藏的担忧,掩饰得很好,但没逃过越萧的耳朵,即便她的称呼很大程度上让越萧心跳加速,无暇捕捉旁的情绪。
“别担心,”越萧轻轻勾起唇,“鸽子姐姐,你再唤我一遍。”
越朝歌长眉一挑,故意唤道:“越萧。”
“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你方才唤的那个。”
“哪个?”
“……没事。今夜大姐姐就知道是哪个了。”
越朝歌一愣,整个脸红得透透的,抬脚在越萧脚面狠狠碾了一把。
越萧见她转移了注意力,收起了不合时宜的调戏,望向堂下道:“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明华堂为之一静。
所有目光都胶着道他身上。
随后,站着的人走到位置上坐下,坐没坐相的人也直起身来,正了正衣冠。
越萧携着越朝歌的手站起身来:“家父旧时曾提过,越军麾下众将,都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私’的祁黄羊,身怀大义,气正乾坤,时隔多年再见诸位叔伯,果然岁月不老英雄。”
高帽一带,立刻有人起身见礼相和。
一轮过去,越萧论起当今天下的局势。
“‘夜月灵旗摇铁瓮,秋风石马上琴台’,我父亲虽已故去多年,可他在诸位叔伯的支持下峥嵘九州,英雄肝胆,仍叫人怀念得紧。只是,当年父亲麾下,越军十八英豪,两位故去,一位伤残,叫人叹惋。其中因由,想必诸位叔伯都心中有数。”
“柏余川叔叔于当今天子面前提了一句父亲,三日之后却因贪没案,阖族殉葬。敕听叔叔仅因思念祭拜父亲,一月有余,外放出京,一行百余口死于山石滚落。伤残的霍起升霍大人,相信诸位叔叔都有所耳闻。”
“领命陷害柏余川叔叔的上一任韩国公,领命动手脚杀死敕听叔叔的北靖王,我都杀了,阖族上下,一个没留。”
他说着,眼刀扫过在场的人,意料之中,从他们脸上收获了畏惧复杂的神色。
越萧道:“我这位二哥行事,向来让人不大摸得准。兴起时放过,兴落后就杀。诸位或多或少都得罪过他,能活到今日,想来,应当好好感谢郢陶长公主。”
他说着,看向身侧。
越朝歌一愣。
堂下诸位彼此交换了视线。
“不错。”
门里斜插进来一抹身影,是孟连营。
“诸位心里所想,成势心里清楚。”
成势是孟连营的字,他道,“诸位所听说的郢陶长公主,狠辣决绝,骄横跋扈,定也听闻柏余川和敕听是因得罪她而死。可事到如今,诸位细想,若是蒿公子当真肯为郢陶长公主屠戮忠臣,长公主此刻就不应该在这里,或者,早该成为我大骊的皇后殿下,被娇藏在深宫里了。”
他指着越朝歌,说得掷地有声,“郢陶长公主不过是蒿公子放出去借箭的船,真正的背后孔明,站在岸上笑看诸位呐!”
“襄州诸葛意,承天四年上疏,以旧越军之例请要粮草,兵部迟迟不给,你进京讨要,入京前一夜,有人夺了你的宝驹,告诉你可到游山山谷置兵屯田,自给自足,你因此并未进入骊京,是否如此?”
一个偏文瘦些的高个子望向孟连营,有些讶异:“成势兄如何得知?”
游山山谷屯田一事,已经成了他襄州的第一绝密,说出去便是掉脑袋的事,除却他的精部,没人知晓。
孟连营道:“意弟,你该当感谢郢陶长公主才是。当日骊京城内,八百兵马等着争你项上人头。”
话音落下,诸葛意愣了片刻。
“这……”
越朝歌没想到孟连营连这些事都知道,还在这种场合抖搂出来,笼络人心。
不,应当是越萧授意孟连营这么做的。
看来他了解到的,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越朝歌眼睫一颤,抬眸笑了起来。
她端庄起身,两手收在腹前:“诸葛将军,别来无恙啊。当真一点都没变,当年越军营里,就数诸葛将军驯马驯得最为辛苦。”
她默认了!
诸葛意猛然站起身来,双目圆睁,难以置信:“真的是你!”
越朝歌勾唇,朗声道:“需要本宫说说细节吗?那匹马,右前蹄的马蹄铁还是快掉红漆的旧铁。”
诸葛意浑身一震。
没错,他出襄州时给那匹麟驹换了一副新的马蹄铁,但右前蹄没打好,磨伤了马儿的脚,他便换了个旧的,正是红色,还掉漆……
诸葛意心里大为震彻。
半晌,他目眦稍缓,对越朝歌作了深深一礼,而后走到堂中掀袍跪下:“襄州诸葛意率七万军,愿肝脑涂地,为萧公子、为长公主驱使!”
他这一表态,明华堂里,众人纷纷坐不住,攘动起来,彼此交换着视线,打探对方的态度。
越萧从案后走出来,扶起诸葛意。
他转向众人:“其他叔伯,意下如何?”
孟连营开始点名:“拓州白鹰,承天二年出兵北塞,有人冒称见过萧公子,你上疏之后,蒿公子要你带人入京。你行至华安郡,有人给你递了假信,说你儿遭逢重病,娇妻被擒,你急忙回程,却发现信里所言之事是假的,后来你自己想定,上疏要骊京人马来接人,是否有人让你早做准备,你半信半疑布防,全家老小才有了一线生机?”
白鹰胡茬满脸,闻言一动。
越朝歌道:“救你最难。”
越萧道:“尊夫人和小公子现都已被我接来旧都,与我同住一处,你放心。”
白鹰亮眸霜染。
欠了人家人命恩情,妻儿又都在人家手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拓州白鹰率两万八千兵马,誓死效忠!”
……
此后,樊州、西州、通州等等十州,他们有的诚心投效,有的家人都在西府上园,有的局势所迫,为了避开腹背受敌的局面……都愿投诚。共收二十七万兵马。
荆州未至,津门未表,阗、徐两州说要再考虑考虑,全数在越萧意料之中。
当夜,一行人在素庐炙羊肉,饮醇酒,庆贺就此成盟。
诸葛意和孟连营把欢声笑语、粗犷谈话留在屋里,两个人到阶上坐着。
秋风很凉,诸葛意手里握着一小瓶酒,眯着眼叹道:“没想到主公去后,我们兄弟几个,还能有共饮清酒的一天。”
孟连营目光抛向天上朗朗繁星,道:“若是主公还在,就不会有现在失而复得的庆幸。阿意——向前看,萧公子是个扶得起的,才高知深,杀伐决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诸葛意小有惊讶:“成势兄很少这么夸人。”
孟连营笑笑,“日后你便知道了。此子之智算谋,情义理,是我生平所见最出色的。”
两人相视一笑。
诸葛意道:“我信成势兄的眼光。”
孟连营道:“若你不这样信义讲情,老实忠厚,但凡目光瞧得远些,或可一争天下。”
诸葛意别正头,目光看向半掩的柴扉,笑道:“意从无此心。当初主公分给我七万兵马,我未扩增,也不短漏一兵一卒。成势兄,当初主公救我,不是为了让我争江山的,你还记得吗,山河稳固,百姓长安,这才是我们的初心。为此,我愿一生戎马,为我们想要的安和天下鞠躬尽瘁,裹尸而还。”
孟连营有些动容:“我亦如此。”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酒坛相碰,又说了些旁的。
强兵勇势。
就连越朝歌都以为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有一位不速之客正从骊京快马出发,带来覆宗灭祀的危厄。
第59章 星火(四) 【7.03单更】
三日前, 骊京楹花坊。
越萧与越朝歌撤离出京以后,孟连营也跟着出京。
因着被越蒿的眼线盯着,加之一路必定多有险阻, 为了最大限度保障孟夫人与儿子孟行义的安全,越萧在孟连营的首肯下, 以同样金蝉脱壳的法子, 安排她们母子二人避入楹花坊中, 与跛叔一同起居。
这一日,跛叔按照越萧的叮嘱,准备在围墙内围以及屋顶上架设机驽, 他腿脚不便,于是这活儿就落到了孟行义头上。
孟行义长得瘦瘦弱弱,平日吊儿郎当,当时甚至在东市街头调戏长公主,被越萧废了一只手掌。好在未伤及筋腱,略养了一段时间,眼下手上只剩下不大不小的疤痕,若非下雨天,这处伤都不会发作起来。
他到楹花坊以后, 霍起升对他很是严厉,加之有老母亲需要照料, 父亲又不知生死,眼下虽说进了这处暂时安全的院子, 可风雨飘摇的骊京, 终究是岌岌可危。孟行义一夜之间长大不少,原本还在惦记越萧的毁手之仇,可同跛叔一番交流以后, 他才知道,越萧那都是手下留情的。他本性不坏,故而逐渐地,也能成为楹花坊这处小家的顶梁柱。
有门口大楹花树的掩映,这处屋子算是天然堡垒,架设机驽以后,倘若没有两千兵马强攻,这处院子应当能撑个三五日。
孟行义蹲在屋顶上,一便对着机括图组装机驽,一边道:“跛叔,我现在想明白了,当时你家主子往我手上来这么一下子,都算是轻的,我觉着多半是看在我们家老爷子的份上,你觉得呢?”
跛叔坐在下面的台阶上削木楔子,准备用于固定机驽,闻言道:“主子当时哪能认出来你?”
孟行义道:“人家都说我和我家老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认不出来吗?为了长公主,十万潘军他说不要就不要,我能抵得上十万潘军吗?指定是看在我们家老头子的面子上。”
跛叔笑道:“你最近这几日,念你父亲念得勤了,你是不是想他了?”
孟行义手上动作一僵,慌忙否认:“谁想他了?那老头子总爱管我,不在我身边我还不乐得逍遥自……”
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车轱辘滚动声。
“你们在说什么?”霍起升坐着轮椅,在院子中央停了下来,深深看了跛叔一眼,仰头往上面的孟行义望去,“越萧为了长公主,不要十万潘军?”
孟行义听见他的声音,头皮就发紧。
“啊……哈哈,霍叔,吃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觉着自己是个憨的。
嘴里的馄饨味还没散呢,就问早膳吃了没。
霍起升神色转厉:“你做完之后到我房里来。”
“……”孟行义嘴角扯了扯,求救般地望向跛叔。
跛叔手上动作不停,道:“霍大人且好好养病,不出几日,等主子那边动作起来,咱们这里恐怕也有场硬仗要打。”
可惜霍起升没买他的账:“上面那小子好歹还算是半个我越军中人,你一个越萧半路捡来的废人还没资格和我讲话。”
跛叔脸色倏然一僵,抬起眼,像一只充满攻击性的猫,手上的动作停顿,微微躬起脊背。
孟行义见状知道就要不好,忙打哈哈道:“行行行,霍叔,我这手头忙完了就过去,就过去,您先回房瞧瞧书,我一会儿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您等我啊。”
说着,忙向远处听见动静走进来的孟夫人一使眼色。
孟夫人慌忙放下手里新买的一篮子鸡蛋,走过来要推霍起升回房,“霍大哥,我推你回房吧。”
霍起升重重“哼”了一声,瞪了跛叔一眼,转动轮椅自己回去了。
待他走远,跛叔把手里的楔子狠狠一摔,木质的楔子在地上弹蹦了两个来回,滚落在不远处的阶角里。
跛叔破口大骂:“什么狗娘养的东西,整个院子人人忙成什么样,就供着他!还有脸在这里使脸色,一日里顶多送饭去给兰汀走两趟,哪儿就要他在这里当老爷,所幸死了有人收尸草席一裹了事,不幸的被野狗吃了也不为过!”
孟夫人走过来,弯腰捡起楔子道:“老哥哥别生气,都是想着大家好才会如此,咱们这里头的脑袋加起来,都不如霍大哥一个人有想法知变通,咱们以和为贵,可千万别里头先斗起来。”
跛叔面色仍不大好,可知道她说得有道理,气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接过楔子,默不作声地削了起来。
孟夫人见状起身,仰头同屋顶上的孟行义道:“抓点儿紧,一会儿你霍叔叔房里去走一趟。”
孟行义瞬间带上痛苦面具。
孟夫人道:“听见了吗?”
孟兴义不情不愿,“听见了听见了。”
原本半日就能架设完的机驽,经了这么一遭,愣是一整日才完工。
吃过晚饭,孟行义在孟夫人的催促下,去霍起升房里稍坐了片刻。他知道他母亲的意思,两头调停才不会生出什么话来,可……
孟行义看着眼前目光阴戾的霍叔,不自觉缩了缩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