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有此机会,吴绶当然要问个痛快。
一路上,他一面观察一面发问。越问越惊讶,越看越恐慌。
因为他一路走来,此地秩序井然,防守严密,巡逻的小队穿插进行,竟然毫无死角。他看来看去,居然找不到可以顺利逃脱的路线。
陈章带着吴绶穿行过医护区,终于来到了正常兵丁们驻扎的区域。
“那是什么?”,那里的防守似乎格外的严密,巡值的小队更多,而且看上去进出都要搜身。
陈章顺着吴绶指点的手看过去,他笑道:“哦,那是军械司”。
“军械司?”,为什么搞军械的会在军营里?这也就算了,可为什么陈章如此坦荡的就告诉了他,毫不遮掩。
“那里就是炮弹、火铳的来源地”。
吴绶浑身一僵。
陈章仿佛毫不在意自己戳中了吴绶的伤疤,反倒继续笑呵呵道:“将军以为我们的火器威力如何?”
假如吴绶现在打得过陈章的话,陈章现在已经被打死了!
吴绶面无表情讽刺道:“好威风!”
陈章笑道:“能够保卫自己人,自然威风”。
吴绶一顿,讽刺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大齐不是没有火器,只是火器破烂到在击中敌人之前,先爆炸炸死自己。
别提火器了,就连数日之前拼杀的时候,与皂衣军的钢刀一撞,有些刀甚至就被砍断了。简直堪称未战先败!吴绶一想起来,内心的愤怒压都压不住。
“请吧,吴将军”,陈章带着吴绶站在了主帐前,与帐前值守的士兵验看了提审文书。
吴绶深呼吸一口气,心知里头等着他的那人已经便是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
第154章
吴绶一进去就愣住了,整个营帐格外干净,陈设也一般甚至到了简陋的地步。
他苦笑,相对于性喜奢华的廖永年,有这样一个简朴的主帅,皂衣军怎么可能不赢?
不过,这个主帅为什么是个……小娘子?难道她不是主帅?可他进的明明是帅帐啊!
等等,这位莫不是哨探口中闻名南越的沈平章?
沈游搁下笔,抬起头,吴绶这才看清楚这个这个一直在伏案批公文的小娘子。
她生的一张极美的芙蓉面,眉目含笑,气质平和,举手投足毫无扭捏造作之态,整个人看上去举止清朗萧肃。
一点也不像金陵的那些娇娇弱弱、含羞带怯的小娘子,她看人的目光中正平和,整个人的气场颇为温雅,完全不是吴绶想象中的那副英气十足的样子。
沈游倒不是第一次见到吴绶,毕竟早在吴绶被派出来领兵出征明州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情搜科手里见过这个人的画像。
陈章作为情搜科副手,他进伤兵营点名问哪个是吴绶,纯粹就是在骗人。
“吴将军请坐”,沈游站了起来,给吴绶倒了杯茶放在了下首的案几上。
沈游顺手给陈章也倒了一杯,陈章接过杯子,随口一句“多谢”,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吴绶旁边。
吴绶人都傻了。他还以为沈游倒茶给他是想怀柔。可她对自己的下属为何要这么客气?难不成沈平章礼贤下士至此?
吴绶从来只有被文官们呼来喝去的份儿,难得能被人敬重,一时间坐立难安,只觉手里这杯茶烫手得很。
吴绶张嘴欲说一句“客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沈平章,只好沉默。
沈游笑道:“吴将军喊我沈游即可,或者称呼我为沈平章”。
吴绶点点头,不说话了。他五大三粗的一个壮年汉子,跟一个小娘子面对面坐着,对方甚至还捏着他的命,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
唉,要不是陈章在旁边坐着,吴绶早就考虑要不要挟持沈平章闯出去了。
“我请吴将军过来,是为了劝降”。
吴绶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抖出去。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这话说的太坦荡,太直白,吴绶能说什么呢?“是,我知道”还是“哦,好的”。
良久,他只好从鼻子里憋出了一个“嗯”字。
沈游并不在意吴绶的沉默寡言。根据情搜科的调查显示。吴绶本人就不是个外向型人格,他要是真的能说会道,也不至于被人踩在头上还找不到朝中大佬拜山头了。
“我想请问将军,若要将军入我门下,可有何条件?”
吴绶已经麻木了。或许是他从来没被劝降过,也不知道皂衣军的劝降流程居然是这样的!
吴绶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提什么条件。
“这样吧,将军不知道该提什么条件,那么我先说说南越这边可以给将军的条件”。
吴绶点点头,把耳朵支棱起来。他倒也不是要投降背叛朝廷,就是听一听,听一听又不会掉块肉。
“首先,考虑到吴将军本身就有统率过万余人军队的经验,假如要您从小组长做起的话未免太过浪费人才。所以会请您从大队长做起,也就是手下约摸有一千左右的兵力”。
吴绶眉头一皱,这么一算,沈游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诚意。可转念一想,他一个降将,要是一上来就把一万大军交给他,他也会觉得沈游脑子有问题。
吴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沈游继续往下说:“大队长的薪俸一年是一百两银子左右,除此之外,由于南越目前物价比较低,十两银子就够过得很好了。所以百两是高薪”。
沈游说到这里,笑眯眯的看了吴绶两眼,“既然拿了高薪,那么我丑话说在前头,贪污受贿这种事情一旦被查到直接按照律法处理。”
吴绶动了动身体,稍微有点坐不住了。他一想到自己那要拿去贿赂的五百两银子,脸皮都有些发红。
可他也没办法,大齐风气如此。再加上官员到手的薪俸仅仅也只够养活自己一家人,还不算各式各样的人情往来。
偏偏大齐又有“折色”制度。米粮不够发,就折成宝钞、绢布发给你。宝钞这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绢布用高于市价五倍的价钱来折算!
也就是说,原本吴绶一个月到手二十五石米,折成宝钞、绢布以后出门去买米能够买到五石米就不错了。有时候宝钞都不发,折成胡椒等等发给官员。这还算是好的呢,更多的时候月俸永远到不了自己手上,朝廷拖欠官员薪俸那是常有的事。
不贪的话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这个一百两银子能买多少石米?”,吴绶问的时候麦色的脸皮泛着一阵潮红,摆明了是羞愧于自己开口就是阿堵物。
“目前南越的米价是一两银子八石米,这是丰年的价位”,沈游毫不在意吴绶的“庸俗”,人要在吃饱的基础上才能工作。即使是沈游早期最为穷困、发不出银钱的时候她至少也保证了下属们能够吃饱。
“如果是荒年,为了平抑米价,官府会联系米行,往市面上调入大量的贮存米”,沈游笑笑,“这是户科下辖商业司会负责的事情”。
“请放心,米粮是生民之基,虽说我保证不了天下人都吃饱,但我尽力让他们少挨饿”。
吴绶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少女,他好像知道为什么伤兵营里没有任何官职的普通士兵都在全心全意的为南越考虑,他们是真心地希望皂衣军能够一统天下,能够结束这糟烂的世道。
“除了钱粮之外,将军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吴绶摇摇头,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该问什么。进来之前,他打定了主意要为朝廷尽忠职守。可沈游实在是太真诚了,搞得吴绶怪不好意思的。
“敢问将军想好了吗?”
吴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问道:“若我不同意,会怎么样?”
沈游摇摇头,“不会怎么样,请将军尽管放心,只是按照正常的俘虏流程处理”。
吴绶在这里待了半个月,基本搞明白了俘虏的处理流程。有伤势的先治伤,按照不同的伤势等级被分配去轻伤、重伤、急救、修养四类伤兵营,而不是按照将领的官职高低划分。
所以吴绶最开始待的那个丙字号重伤营里各个官职的皂衣军都有,甚至还有一两个是俘虏。
治好了伤口紧接着就去俘虏营劳作,以偿还各类医药费。第一年薪俸只有普通百姓的一半,第二年与普通百姓持平,但没有额外福利。直到第三年才会正式编入南越户籍,彻底解除俘虏的称号。
就是因为知道这里的俘虏待遇还算可以,吴绶反倒更加纠结了。
同意吧,待遇倒是好了,但他爹娘妻儿都在金陵,一旦叛变,即刻满门抄斩。不同意吧,好像也没什么损失,不过是在这里劳作三年。可三年之后该怎么办?他生于军户,长于军营,一辈子只会带兵打仗,离开了军营要去哪里?
况且局势瞬息万变,三年之后万一朝廷真的倒台,皂衣军执掌天下了,那他辛辛苦苦坚持着的不投降又是为了什么!
吴绶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来雏山不过短短半月,居然已经觉得皂衣军有执掌天下的潜力了,甚至潜意识里觉得朝廷会倒台。
吴绶苦笑起来,就朝廷这副视贪污受贿如家常便饭的样子,不倒才怪啊!
想到这里,吴绶的肩膀都垮下去了。
“吴将军有何顾虑,尽管说”。
半晌,吴绶的嗓子仿佛干涩至极:“我若降了,父母妻儿皆居于金陵,届时只怕……”
像吴绶这样的从三品武将,其亲人基本都居住在金陵,也是皇帝为了节制武将的一种办法。
“除此之外呢?”,沈游真心实意的问道,“假如为吴将军解决此事,将军可愿投身南越?”
吴绶咬咬牙,起身抱拳施礼,“若沈先生能够将我父母妻儿接来南越,吴绶必为先生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那倒也不必”,沈游笑呵呵道,“你不是我的私兵,尽忠职守即可”。
吴绶茫然的点点头,难不成这支军队不是沈游的,那就是那位周六首的了?
沈游并不知道吴绶在想什么,她只是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言为定”。
“陈章”,沈游唤了一声一直在旁边充当隐形人的陈章。
陈章起身一礼,“半月之内,必有回复!”
看的吴绶一愣一愣的,沈游这才意识到还没介绍陈章。
“这是陈章,情搜科副郎中。如无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他负责带你父母妻儿来南越”。
吴绶即刻起身一礼,“多谢陈将军!”
陈章一愣,他忘了吴绶尚且还不了解南越的政治体制,也不知道情搜科并不隶属于军中。吴绶估计是看陈章能够出现在军营里,还以为他是沈游的参将。
“我不是军中之人,况且同僚之间以姓名相称即可”,陈章解释道,“此外,劳烦你多等半月,半月之后我势必让你见到你的父母妻儿”。
陈章并没有说谎,当日高桥之战如此混乱,谁都不知道吴绶和他的一众亲信们到底去哪儿了。沈游从未对外宣称过吴绶已投降,所以众人眼中的吴绶处于一种生死不知的失踪状态。
正因如此,吴绶家属并不是关押状态,而是紧张的到处求神拜佛保佑吴绶平安。而陈章要做的就是将吴绶的家属偷运出来。
这事儿他熟啊!
当年为了挖各式各样的朝廷工匠们,开出来的条件除了高薪就是要一块儿将他们的家属运送到南越。
简而言之,偷运家属已经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了。
不过半月,吴绶就如约见到了他的父母妻儿。两日之后,吴绶如约投降。
吴绶一入职皂衣军,战局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沈游原本是打算在高桥击垮一部分的朝廷大军,然后朝廷在愤怒之下自然会攻打雏山。她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将大部分的朝廷大军吸引来雏山,好造成明州其余州县空虚,也好让云岱山脉的周恪趁虚而入。
然而情势变化的太快。沈游千算万算没算到,吴绶居然亲自率兵攻打高桥,刘三俊砍了他一刀,直接把他砍进了伤兵营。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吴绶战前失利被俘,新来的主帅廖永年和范太监居然龟缩于叁明府内不出来了,仿佛视败局于无物。
紧接着,是秦承章的圣旨到达叁明府,斥责了一通廖永年带兵不利并责令廖永年即刻出兵攻打高桥。然而根据线报,廖永年每日里磨磨蹭蹭,完全没有要出兵的意思。
但对于沈游而言,你们打不打不关我的事,反正我是要动手了。
不过十几天的时间,沈游点兵五千攻打高桥、新阳、泰宁三县,只要打下了这三个县就直面叁明府了。
但在攻打这三县之前,沈游还有一件事要做。
第155章
“这能行吗?”,吴绶两条浓眉拧巴在一块儿,屁股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坐立难安。
沈游点点头,“试一试总是无碍的”。
吴绶说道:“这些信件里我都夹了些许唯有收信人和我才知道的密事,保管让收信人知道是我写的信”。
“虽说新阳、泰宁等地的守军都是我的亲信,可、可你们要怎么才能把信件传给当地守军统领呢?”吴绶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城池因为比较小,防守严密的程度其实是超越了金陵的”。
金陵城大,加上战乱后多一两个人宛如泥牛入海,根本看不出来。可新阳、泰宁都是县,人本来就少,虽说驻扎的兵丁也少,但现在正好撞上了吴绶战败失踪一事,局势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候,他那几个亲信脾气虽各有不同,但对战事都颇为严谨,估计恨不得天天巡逻。
“谁说我要暗地里递进去了,拿箭射在城门上即可”,沈游将几封信件接过来,只等着一会儿递给陈章。
吴绶心下一寒。这岂不是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吴绶投靠了皂衣军,而且还试图劝降原来的下属。
更别提沈游还毒辣到第一批次的劝降信只发给了两个下属。
这样一来,即使这两位下属不肯投降,在皇帝那里难免挂上了一个吴绶亲信的名头,以秦承章那多疑的秉性,别说提拔了,连命都要丢了。
暗地里行挑拨离间之计,明面上逼迫这些下属们不得不投靠皂衣军。既是阴谋又是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