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绶啧舌不已,终于意识到沈游能够坐上主帅的位置,并不依靠周恪,也不全靠怀柔。
说起来都已经来了半个月了,他似乎还没有见到过这位名满天下的周六首,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吴绶正拧着眉毛思考,沈游已经换了个话题。
“哦,对了,将军近期在雏山县适应的可好?”,沈游倒了杯茶,开启了拉家常模式。
吴绶实在不太习惯上峰跟自己闲聊,大齐并没有这个传统,他只好捧着杯热茶,僵直着身体,眉毛扭来扭去,感觉自己说什么都怪怪的。
良久,吴绶憋出了一句,“挺好的”。
“那就好,将军若有什么不适应的,只管跟我说便是”,沈游嘱咐道。
吴绶点点头,同手同脚的走出去了。
吴绶并没有欺骗沈游,他是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喜欢此地。哪一个带兵打仗的军官会不喜欢令行禁止、训练有素、如使臂指的兵丁呢?
吴绶入职不过半月,就见识到了皂衣军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的原因。
这里的士兵竟然每日都要学文识字!甚至定期还会举办各式各样的比赛,其中就有一项识字大赛,以小组为单位,获胜者可以获得为期三日的加餐。
有肉吃!这极大的激发了将士们参赛的热情,甚至还会令组内成员互帮互助。即使是识字烂一些的,只要还有些羞耻心就不想扯后腿。所以吴绶才会见到如此之高的识字率。
从前在大齐,为了让将士们能够记住命令,就只能依靠军法,记不住得挨打。有些怎么也学不会的人挨打挨得怨声载道,甚至还有行刑军官为泄私愤打死兵丁的事情发生。
而在这里,兵丁们认字,吴绶下达的命令他们就能够听懂,并且能够很好的执行。
半个月的时间,吴绶适应的比谁都快。
唯一让他不适应的就是这地方不准许私自殴打兵丁。但吴绶原本也没打人泄愤这个臭毛病,他自然无所谓,可他怕的是自己那几个脾气跟点了炮仗一样的手下。
假如他发出去的劝降信真的有用,其中新阳守军统领吴继纲正好是他族弟,脾性极其爆烈又好色。他要是真来投奔,这里的军法之严肃,能扒了吴继纲一层皮。
吴绶为此感到深深的烦恼。他并不知道,吴继纲最近也挺烦的。
堂兄吴绶战败失踪,结果家里人突然传来消息,堂兄在金陵的亲属一并失踪。当时吴继纲就有了极不好的预感,现在这份预感成真了。
吴继纲把信纸展开又叠上,一连重复了四五遍,还是不能缓解心中的躁郁。
“砰!”,他狠狠的一捶桌子,差点把桌子捶垮。
“将军,喝口茶水歇歇吧!”,新纳的妾室月娘带着茶水进了屋子里。
吴继纲接过茶水,冷着脸道:“谁准你进来的?不是说过了吗?书房重地不准进入!”
月娘被吓得一抖,吴继纲脾气极不好。虽说不会对弱女子动手,但他光是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就足够吓唬月娘了。
“妾听闻将军心烦多日,便泡了些茶水来”,月娘格外的委屈。
“行了行了!”,吴继纲挥挥手示意月娘出去。
月娘磨磨蹭蹭,吴继纲浓密杂乱的眉毛一挑,月娘当即被吓唬的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将、将军,妾听闻将军收到了吴将军的劝降信……”
吴继纲面沉如水,他脾气暴躁、好色,但不傻。连久居深闺的妾室月娘都知道了,接到劝降信一事只怕传的已是满城风雨!
吴继纲烦得要死,他是吴绶的族弟,按理是应该上赶着投降的,可那是外人眼中!
事实上,他跟吴绶关系不怎么样,吴绶看不惯他贪杯好色脾气爆,他看不惯吴绶一天一天装什么清高!
这一封劝降信,直接把他架在火上烤。吴继纲拿着信左右不是人。他不是没考虑过大义灭亲,可就算他这么做了秦成章也未必会相信他,毕竟他与吴绶同姓连根。
但凡有个小人挑拨,说他留在朝廷是为了里应外合,那吴继纲简直里外不是人。更恐怖的是,现在的朝廷里一半都是没事找事的小人。而如果被找茬的对象是武将,那可能满朝堂都变小人了。
况且,说句实在话,他和吴绶关系再不好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堂兄弟,他怎么可能愿意与吴绶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这也是为何他不是吴绶的亲信,吴绶依然将劝降信给了他。
“将军”,月娘小心翼翼的说道,“将军可是无法决定?”
“怎么?”,要不是因为月娘是他新纳的妾室,他正新鲜着呢,估计早就翻脸了。此刻,被月娘接二连三的试探忤逆,吴绶已经是怒极反笑了。
月娘一哆嗦,可一想起逃难到了晋安的父母,她的心中似乎浮起了无限的勇气,“将军,妾父母于逃难中失散,妾蒙将军施救,衣食无忧,可父母却不知在何处”。
月娘瞄了一眼吴继纲,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月娘鼓起勇气往下说,“五日之前,妾收到父母平安信,得知父母逃往了晋安,已在晋安安居乐业”。
吴继纲冷笑道:“所以你是打算去晋安投奔你父母还是打算让你父母来新阳投奔你?”
月娘跪在地上,幼弱的身体颤抖起来,“妾不敢背弃将军。唯请将军告知是否要……”。
月娘整个人抖的越发厉害,“若将军要为朝廷尽忠职守,月娘自当先赴黄泉,为将军探路”。
月娘哪敢向吴继纲求情,请他放她去晋安与父母团圆。她唯一敢做的不过是赌一个微薄的希望,赌吴继纲会投降。
或者若是吴继纲不肯投降,月娘想到这里,半趴跪在地上,泪珠子死死的含在眼眶里,不敢落下来。爹娘,不孝女月娘,只怕要先走一步。
“蠢货!”,吴继纲咒骂一声,“你也不想想,你父母不过是一个小小商户罢了,你又久居深闺。他们怎么可能在战乱中还能寻到你的消息?!”
吴继纲冷冷道:“这要是没有皂衣军插手……呵!”
吴绶的冷笑让月娘更为惊恐。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可那封信里将晋安写的太好了。月娘难免心动不已。
或者说,不管是怀疑还是心动,这不过是情搜科在查吴继纲的时候查到了月娘的事,便顺手转交了一封信,埋一颗闲子罢了,根本就没指望月娘能够劝动吴继纲。
谁料到月娘竟然敢主动的来找吴继纲,还把这事儿暴露了。陈章要是知道了,只怕要笑着让负责此事的情搜科人员年末考核降个等。
吴继纲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他突然想到,连月娘这样居于深闺的弱质女流都知道此事,甚至心里还想着他能够投降。那么,只怕新阳城里,想投降的不在少数,可一样有不想投降的啊。双方斗争之下,不管谁赢,都是内耗,最后得利的一定是皂衣军。
你赢不赢我不知道,反正沈游一定不会亏。
“他娘的!生孩子没□□!没卵子的怂包!哪个乌龟王八蛋想出来的绝户计!”
吴继纲破口大骂,简直把他二十五年来呆在军营里学到的骂人的话都骂了个遍。
足足一炷香过去,他终于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发泄完了怒火,理智的大脑又开始运作。
降了吧,他心里憋屈;不降吧,就等着被秦承章猜忌;拖着吧,城里斗争之下必定发生内耗。
吴继纲的脸色难看的跟死了爹一样。他拼了命的想有没有别的路子可以走。
当然有,比如狠狠的击退皂衣军,捉拿堂兄吴绶,大义灭亲之下给自己博一个荣华富贵。
但吴继纲知道,堂兄吴绶虽说清高了点,但带兵打仗已经是吴家的翘楚。自己与吴绶的能力约莫在伯仲之间。他之所以官位没有吴绶高,那是因为他的脾气暴是无差别杀伤,对上峰也是如此。
吴绶打不赢的,他也赢不了。
况且皂衣军到底是怎么赢得,现在都说不清楚。战后的那些兵丁死的死、逃的逃,回来的也只说自己听见轰隆隆的炮火声,然后就大片大片的死人。简直如同话本子一样天降奇兵。
吴家世代军户,吴继纲自然知道这是用了大量的火器。可大齐火器的质量,呵!还不如把火铳拿来当棍子用呢!
这就意味着皂衣军不是走私的大齐火器,而是自己改良了火器。有能力改良、大规模生产并应用火器就证明了皂衣军不是普通人,而是精于军事的匪兵。
悍不畏死又精通军事,已经是最难应付的敌人了。若是再加上一条敌情不明,简直堪称战场噩梦!
吴继纲虽说有战死沙场的觉悟,但也不想把命消耗在跟堂兄对决的战场上。
他顾不上搭理跪在地上的月娘,反反复复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半晌,他长舒了一口气,对着月娘淡淡道:“收拾东西,等着去见你爹娘吧”。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月娘狂喜之下连连磕头,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了书房,临行以前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蠢货!”,吴继纲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月娘还是在骂无奈投降的自己。
第156章
“这是新阳守军吴继纲和泰宁守军赵达的信”,姚爽一进营帐就把信件递给了沈游。
“先生,新阳和泰宁降了吗?”,这是军事会议,沈游的营帐里坐满了各路将领。其中新提拔上来的程珂脾气急,等不及便先问了。
沈游合拢信件,“他们约定三日之后前去接收城池”。
“程珂”,沈游喊了一声,程珂应声站起来。
“你点兵两千前去接收新阳、泰宁两县”,沈游顿了顿,“在当地停驻三日,三日之后我征调的各类人力物资都会过去”。
征集官吏、粮食可比点兵还麻烦,将士们随时做好出征的准备,可官吏们却还有手上的工作要交接,还得找人来接替他们的岗位。
“是”,程珂应了一声。他性子急却不躁,干事风风火火但极少有疏漏,作战极勇猛,是流民中近期新露头的将领。入军营不过两年多,就做到了大队长,堪比火速提拔。
“此外,我并无受降的经验,今日还需要与诸位讨论如何处理降兵”,沈游很坦荡的承认了自己的不懂之处。
因为自沈游崛起以来,从来只有战败后被俘虏的,还没碰到过这种未战先投降的。
“我们第一次碰到投降事件,假如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讨论出相应的降兵处理方案、突发意外预备方案等等,并且将降兵处理流程纳入《俘虏管理办法》中。这样一来,之后碰到的投降事件就有例可循了”。
沈游的话音刚落,吴绶面部即刻一抽搐。他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最大的不习惯就是这里的官吏、将士们说话之直白。
大齐的官场说话云遮雾绕,十分的话只能说三分,剩下的七分要由下属自己体会。若是下属体会错误,上峰当即反口,说道非我本意,同时指责下属瞎搞并甩锅给下属。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下属糊弄自己,上峰是绝不能让下属知道自己不懂的,装都要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这才是吴绶学到的官场生存之道。可如今倒好,上峰坦坦荡荡的向下属承认自己不懂这个,并且向下属征求意见,这在吴绶眼里简直堪比颠倒乾坤。
更奇葩的是,满座众人皆是从各大学院或者流民出身,唯一几个从朝廷投奔来的官吏类似于简弘、王梁等人主管的也是民事刑狱。对于如何顺利的接管一座受降的城池,众人都没经验。
于是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了吴绶。吴绶哭笑不得,然后他发现自己也没有处理降兵的经验。
半晌,吴绶憋出一句,“我从前都是当俘虏处理的,要是自己的兵战死的太多,就把降兵们打散后充入军营以补足人数”。
沈游摇摇头,“我们不需要”。
面对着吴绶疑惑的眼神,刘三俊解释道:“我们的兵进来的时候都是经过初步筛选的。而大齐兵中父子、兄弟、同乡甚至有可能在同一处,并且许多都是兵油子,打架斗殴、吃喝嫖赌……身上恶习极多。我们不可能让这些人进军中当兵”。
吴绶才刚来半个多月,尚且还不知道军中征选士兵居然是这样的。此刻他眼中充满了惊讶,原来皂衣军里的兵丁都是心甘情愿来当兵的,怪不得训练起来毫无怨言。
可这样一来,那些降兵便无处安置了。吴绶皱眉道:“被强征来当兵的倒还好,尚且能回归正常生活。可那些世代军户的,离开了军营不知道要去哪儿,若是处理不当只怕要暴动。”
吴绶提议道:“倒不如先将他们统一看管起来,然后按照自愿原则率先解散一部分,剩下不肯走的……”
吴绶说不下去了,这问题早已是个痼疾了。早在老皇帝还在世的时候阁老陈光清就曾经提议过要裁汰部分老迈有疾或者数次违反军纪的兵员。
可世袭的军户制度让大齐的军营以姻亲联结,最终变成了铁板一块,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皇帝不愿意动祖制,陈光清又死在了王恭厂爆炸案中,最终军事改革也就不了了之了。
况且如果大规模的解散兵卒又无处安置他们,这些兵卒即刻就会变成土匪,再度扰乱治安。
程珂皱眉道:“可否给些遣散的银钱,责令其走人?”
陈章瞥了他一眼,人性的恶劣程度恐怕远超过程珂的想象,“那你就会收获一群要与你讨价还价的或者为钱红了眼的人”。
陈章直接道,“与其给钱,不如让愿意走的就按照普通流民处理,不愿意走的就另设一降兵营,按照俘虏营的传统,三年之内争取让降兵营的人过渡为普通百姓或者擢升入军营”。
“不是,那咱们还得养他们三年?”,程珂大着嗓门喊起来,眉目间都是郁郁不平之色。他哪肯白白养着一帮祖宗。
这可不是俘虏营,俘虏们知道自己是战败者,对于胜者如何处理他们,心里是没有意见的。甚至自己能活着,能吃上饭还会对皂衣军心生感激。
可降兵的性质与俘虏截然不同。
“若是照着俘虏的法子对待降兵,他们势必会觉得这投降如同战败,投的有什么意思!保不准会降而复叛。可要是就按照我们自己兵的待遇……”,程珂顿了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心里肯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