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越饶有兴趣的想,假如当年他没有遇到沈游,为了求生,他甚至可以做的比狗剩更过分。比如,直接通知巡逻的士兵,有人夜间私自出营,只要抓住了人,摆明了是功劳一件。就此平步青云说不上,但至少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只可惜,狗剩的心还是太软,傅越笑了笑,不过经此一事,他对于狗剩那点子原就稀薄的同情心也都散尽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傅越看了眼惶恐不安的狗剩,笑道:“计划不会因为他知道与否而改变,更别提他根本没听见”。
温三冷笑,“你要发善心是你的事,别耽搁了任务”。
“你放心”,傅越说完,转向了狗剩,“你出营帐一事还有谁知道?”
狗剩哆哆嗦嗦,“没了,我乘着大家熟睡之后才出来的”。
他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会跟温三认识?什么计划?什么任务?可他没有问出口,好不容易保住了命,他怀揣着恐惧、羞愧,哪敢多问。
“他怎么说你就怎么信?”温三冷眼看着,严重怀疑这个代号叫富贵的情搜科人员脑子有问题。
“我不是信任他”,傅越对着狗剩温和的笑笑,狗剩一个哆嗦,只觉对方眼角眉梢都是阴鸷。
话音刚落,温三也就懂了。富贵不是信任狗剩,而是信任他自己杀人的功夫。
三人正窝在营帐里小声交谈,傅越和温三时而还往对方掌心上比划。狗剩不识字,也看不懂他们在比划什么,只好怀揣着惊惧一直盯着两人。
才看了一会儿,营账的账帘小心的掀开了一个角。
狗剩悚然一惊,差点就要喊出声来。
傅越和温三站在原地都没动作,这会子陆陆续续从外头走进来了好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
营帐里没点灯,本来就黑,况且狗剩营养不良,本来就有夜盲,到了夜里眼睛就跟半瞎似的,他根本看不清楚这些人样貌。
正当他试图仔细看看这些人时,傅越扬手一劈,狗剩顿时身体一软,失去了意识。
“此人是谁?”
陆陆续续进来的一共八人,分散在各大民夫营里。
说话的人代号老根,他缓缓走到狗剩身侧,仔细检查了对方的心跳和呼吸,确认狗剩的确昏睡过去了,这才开口发问,“此人为何会在此地?“
情搜科单线联系的隐秘性令这些人高度警惕,他们连进营账都是陆陆续续来的,甚至一进营账即刻各自分散开来。所有人脸上都蒙着麻布,有人说话变粗了嗓子或者掐细了声音,甚至有的人干脆一直没开口过。
不仅如此,有些人的脚底垫了草垫以减轻脚步声或者改变身高,甚至还有往腰腹缠了厚实的布条以改变身形的。简直堪称用尽一切手段试图减少同僚们识破自己的可能性。
“此人名狗剩,意外跟我来此,不过请放心,我会看守好他的”,面对同僚的指责和疑问,傅越认真的下达了保证。倒不是傅越心软,杀不了狗剩,而是临近计划前期,死人堪比节外生枝,傅越这才没动手。
“在干活之前,请诸位一一确认好狗剩的样貌”,傅越轻轻的掀开营帐的一角,月光照进来,正好能够看清楚狗剩的脸。
老根点了点头,示意傅越自己记住了。假如对方泄密,自己若能与狗剩遇见,势必杀之。
只可怜狗剩今日饱受惊吓不说,还被众人扒的精光。共计十人,一一验看过狗剩的脸部和痣、胎记等肢体标记,这才开始相互交流情报。
“夏至二十五”老根说道。
“秋分一百一十三”
“寒露六十七”
……
“谷雨”,傅越顿了顿,“五”。
老根一惊,竟然是谷雨,怪不得这个富贵有如此之高的权限,竟然可以将他们这些人都召集起来出任务。
情搜科下辖二十四节气,节气越往前职位越高。例如,傅越隶属的“谷雨”就属于第六个节气,比老根的“夏至”足足高了三个节气,这中间隔着的少说也是几百个人员的差额。
老根抿抿嘴,没关系,出完这一次的任务之后,他至少也能够升排名,保不准还能够升一个节气。
前十二节气是情搜科最精锐的成员,他们常年隐秘的埋伏,出着各式各样危险性极高的任务。后十二节气的隐秘性稍次,承担的多数是普通情搜科人员的职责,并不会出过于危险的任务,更多的是提供、传递情报消息。
事实上,后十二个节气之间并没有等级上的划分,只是为了更好的标记和区分。可前十二个节气不同,节气和排名越前,意味着权限越高,能够调动和驱使的情搜科力量越强。
老根压低了嗓子,直接问道:“敢问谷雨五,此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那你恐怕问错人了”,傅越竟然笑了两声,示意老根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温三。
温三冷冷开口道:“谷雨三”
众人心中皆一惊,他们被分散安插进民夫营的时候,上峰只说届时自会有人联系他们,可万万没料到,最后来的人级别竟然这么高。
人人都知道,立春是姚爽,雨水是陈章,此后的惊蛰、春分、清明三大节气根本没人见过,老根隐隐的听过传言,说这三大节气是专门负责外事的,他们的扎根之处不在南方,而在北方以及胡虏。
也就是说,谷雨基本就是南方内事的最高统帅了。
老根奇道,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竟然一见见了俩谷雨?
“既然如此,敢问谷雨三到底有何吩咐?”
温三看了发问的老根一眼,“近期的消息你们都听说了吗?”
老根点点头,最近民夫营和军营广为流传的消息不过是叁明府周遭县城均被皂衣军攻陷,叁明府已成孤城。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城中乱象频频,廖永年和范太监谁都不是治军安民的料子。甚至吴绶当日出征高桥前,范太监搜刮过甚,差点激起民愤,把自己坑死在叁明府。要不是吴绶带兵打散了暴动的百姓们,范太监的小命早就没了。
所以叁明府的军队一直以来基本都靠吴绶镇着,如今吴绶一投降,叁明府又被围困,底下堪称乱象丛生。
廖永年为了加固城墙,不断的催逼手下,让底下人催着民夫加紧干活。可将士们连自己都前路茫茫,谁有功夫搭理这帮民夫们。以至于民夫营里兵丁们巡逻起来那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否则就算巡逻兵丁再怎么烂,也不可能抓不住狗剩这只菜鸡。
这些日子以来,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不止是民夫在逃跑,许多将士趁夜逃出了军营。
“就算有人能够逃出军营,也逃不出叁明府这座城池”,温三冷笑一声,“廖永年治军不行,杀人倒是蛮在行的”。
所有被抓回来的逃兵,一律枭首示众,人头做的京观就堆在军营门口。极大的震慑了意欲潜逃的兵,即使依然有人冒着生命危险逃跑,但人数明显减少了。
老根疑惑问道:“是要我们散播谣言,挑动民夫营暴动,直接裹挟民夫冲破城墙吗?”
温三摇摇头,“不是挑动民夫营,而是挑动军营暴动”。
“这不可能!”一直没说话的剩下几个人中的满金斩钉截铁说道,“我们都是以民夫的身份入的民夫营,日常能够接触的是军械、粮食,大批的军营将士与我们并无接触。我们不可能制造军营的混乱”。
满金的嗓子又尖又细,宛如指甲刮在磨砂玻璃上,听的人浑身难受,“谷雨三,如果你无法说服我,我会使用我的反驳权”。
情搜科行事时,以军法治,一切听从上峰命令。但假如在场皆平级或者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反驳上峰意见,就要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行动。
温三看了眼隐匿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人脸的寒露六十七满金,突然笑了笑。
温三一点也不生气,他的出身比突然放弃商业司,转投情搜科的傅越更为奇葩——他原本是老皇帝手下的哨探,在琼州那场抓捕暗探的行动中落网,最终投靠情搜科。
认真算起来,作为一个早有暗探经验的人,情搜科的发展壮大有他的一份功劳在,情搜科还有一本教材是他编写的。以至于温三见到有理有据反抗他的下属,竟然还怀揣着一种诡异的欣慰之情,情搜科后继有人啊!
温三轻轻的开口,“我们的确无法进入军营引发暴动,但谣言不一样”。
他讽刺的笑笑,“谣言是长了脚的,它能飞进每个人的心里”。
满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散播谣言,挑动军营将士们的愤怒,引发军营暴动?”
“门口的京观原本是为了震慑敌人,可如今却拿来震慑自己人”,温三脸上嘲讽盖都盖不住,“君视臣如仇寇,怎能要求臣提携玉龙为君死呢?”
“大齐的将士们多数都是父子兄弟,京观里保不准都是自己的至亲”,傅越插话解释道,“我们只需要说叁明府被重重围困,是一座孤城了。这时候只有四条路,逃跑、原地等待、投降或者死战到底。”
“逃跑的话逃不出叁明府,被抓还是个死字。原地等待的话一旦粮食耗尽也是个死字。死战到底的话就得跟吴大将军对上,对面出战的全是自己的同袍,保不准还有自己的远方族亲,谁下得了这个手?唯一剩下的路就是投降”
满金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也叫谣言?”
这难道不是分析事实之后的合理推断吗?
傅越嗤笑,“太离谱的谣言是没人信的,大家听个乐呵也就罢了。只有这样看上去有理有据的分析,才会让人彻底绝望。”
“到了这一步,势必会有人心思浮动想投降,紧接着是下一个谣言,哦不,是分析事实”,傅越笑笑,“廖永年杀了那么多的逃兵,摆明了是要负隅顽抗,坚决不投降的。只有杀了廖永年和范太监才能够作为向吴大将军投降的投名状”。
温三颇为赞许的看了傅越一眼,补充道:“若是再毒辣些,宣扬些廖永年看不起武将、嘲讽吴绶的事情,添油加醋之下,保管满军营都知道廖永年的事迹。”
老根迅速获得了启发,“不仅如此,还有什么谁都想向吴大将军投降,晚了的话这功劳就被别人抢走了。”
“除此之外,传谣言的对象首先就要挑选对廖永年不满的人群”,老根笑笑,粗粝的嗓子听起来格外渗人“比如,那些被堆成京观的逃兵的亲属们或者本来就想逃跑的兵卒们”。
温三点点头,环顾四周,这些人隐匿在各个角落里,放眼望去,全是黑漆漆的人影,连个脸都认不出来,“如无异议,我们商议一下谣言的具体内容、传播方式以及具体人选等等”。
众人在这个专门充作伙房的营帐里低语,那一边的周恪正在沈游耳畔悄声说话。
第159章
“怎么?我回来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没有啊”,沈游轻轻搁下笔,颇为疑惑的看了周恪一眼,总觉得今天周恪怪怪的。
他俩攻下明州六县后,在距离叁明府最近的泰宁县驻扎,此时正在泰宁县衙里办公。
已经入夜了,沈游批完今日最后一份公文,起身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
对面案几上的周恪正好也处理完了今日公文,抬手唤道:“过来,我给你按一按”。
沈游顿时笑起来,一面往周恪身边走,一面调侃道:“谨之,若是我二人将来致仕了,没了薪俸,怕是要靠你这份按摩手艺过活”。
周恪哼了一声,仿佛又想起当年与她针锋相对之时,被她拿来当人物原型,写了一本《霸道进士爱上我》。
周恪顿时阴阳怪气一通:“哪里比得上秃头居士写的话本子吃香”。
“哈哈哈哈”,沈游大笑起来,得意洋洋,眉飞色舞,“你别说,那本《霸道进士》可是给我赚了不少钱呢!保不准我将来青史留名不靠功绩,靠话本子”。
周恪无奈道:“只要你别告诉别人秃头居士是你,爱写多少都行”,毕竟不管是笔名还是话本子,若是叫别人知道了,他怕沈游过于羞耻。
“是极是极”,沈游深感赞同,她在众人面前威望日隆的后果就是千万不要让人知道她当年为了赚钱,写过这种又雷又爽的话本子。
倒不是她太羞耻,而是怕下属们受到的打击过大,再也不敢直视她。
“知道就好”,周恪瞥了她一眼,嘱咐道,“趴到床上去”。
沈游一愣,“不是坐在椅子上按吗?”
“那是我从前日日给你舒展筋骨,所以只需要在椅子上即可。你也不看看,我们都多久没见了?”
一说起这个,周恪俊朗的眉目都冷了下来,“沈先生忙得很!我在云岱山脉数月,竟连一封家书都没收到过”。
“额……这、这个”,沈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今日说要按摩,以为是享受,竟是场鸿门宴!周恪这是想借题发挥啊!
沈游脑袋瓜转的飞快。既然周恪要借题发挥,那她应该要截断话题,绝不让周恪有发挥的余地。
“我太忙了,对不起”。
周恪一哽,满腹话语被堵死,只好没好气地看了眼蔫头耷脑的沈游。
她可真是从心主义的忠实拥趸,怂的比谁都快!
周恪清了清嗓子,绝不肯让沈游绕过这个话题,“我送你的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沈游连连点头,她连表情都柔软了许多。
沈游真心实意道:“我很喜欢”。
那是一朵云岱山脉特产的两色乌。周恪约摸是觉得一日两变色的花朵比较稀奇,想让沈游看看,这才将其夹在家书里送了过来。
大概是怕送过来的时候,花已经干枯了,他干脆在家书里画了一幅两色乌的小像,一鹅黄,一大红。
因为在云岱山脉颜料稀缺,他调不出鹅黄的色调,竟然用毛笔蘸墨汁写了“鹅黄”二字。看的沈游颇为好笑。
笑过之后,沈游才发现,小像的背面写着一句——天涯路远,聊以此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