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船帮能够壮大,固然充斥着大量的内斗,但势必也要团结。许多船帮的性质更趋向于帮派,讲究一个义薄云天,叛帮者则三刀六洞,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形成了一种极为奇特的现象,团结与内斗并行。也就是说,姚志勇的方案不一定管用。
看上去似乎应该选择蒋宜的方案,但更让沈游为难的是,姚志勇的提议在平时未必管用,但到了如今,很可能成功。
因为现在战乱频频,各地竟然唯有沈游、周恪麾下方能安居乐业。况且境内不分各类户籍,唯有良籍,疍民也能入良籍!
这直接导致了大量的疍民放弃了四处漂泊,选择前往陆地安家。于是云门帮的底层人数越少,就越发衰败。这时候,人人都想着让自己获得最大的好处,团结协作就更困难了。
这样看来,姚志勇的提议似乎赢面也挺大的。
沈游叹了口气。无非是在两难的抉择当中选择一个相对正确的,以及做上峰的,天天要给下属背锅,她也习惯了。
她唯一不习惯的是下属们的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
沈游看向姚志勇,直接问道,“你作为水军统领,按理只有反对人数超过四分之三以上,你的命令才无法通行,可如今蒋宜比你还少一票,也就是说,反对你的人连一半都不到。为何你会无法决定?”
这根本不符合规则制度。
满堂的目光都聚集在姚志勇身上,姚志勇被看的极不舒服,尤其是情搜科养好了伤的姚爽也在。
姚爽笑眯眯的看着姚志勇,他年岁不过二十七,却笑的宛如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仿佛这次养伤把他身上的锋芒都磨平了似的。
姚志勇却丝毫不敢小觑姚爽,直接回复道:“是因为……”
“是我向姚统领求得情!
蒋宜直接站了起来,面不改色朗声答道,“我出身于疍民,原为贱籍,多年以来父母饱受各大船帮压迫,直到有一日,我父母被人打了野船,死在了海上。我十三投奔皂衣军,迄今为止已有五年了”。
蒋宜语调平静,仿佛父母的死对于她没有任何影响。
“诸位不要以为船帮义薄云天,那不过是因为他们需要义来维系整个帮派。就像先生教导的,用礼来维系王朝一样。事实上,船帮内部的血腥、杀戮、倾轧丝毫不比街头巷尾的游侠儿们杀人来得强。”
“我虽有私心,想彻底消灭船帮等各类压榨百姓的帮派们。但我不曾以权谋私。便是要我再提一个方案出来,我还是要说原来的那个方案”
蒋宜说完了这段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我认罚的样子。
沈游现在已经连气都不想叹了,她隐隐的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够活到致仕的那一天。
总有一天要被这帮小兔崽子们给气死!
第165章
“蒋将军,咱们都在海上漂了七八天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啊?!”
蒋宜站在船头,拿着千里镜往远处瞄,“耐心点!情搜科传过来的消息显示,风扬渡的老大孙根已经上了甲字号船了。”
“而且成熟的航线只有这么几条,猴儿湾是他们返航必经之路,守在这里总能够等到的”。
蒋宜刚说完,疑惑的看向刚刚问问题的宋鸿,“你撞我肩膀干嘛?”
宋鸿笑得怪不好意思的,“蒋将军,你能把……就那个、那个”
宋鸿抬抬下巴,眼角眉梢都瞄着蒋宜手上的千里镜。
“不是,你们还没玩够啊?!”
蒋宜都无语了,距离千里镜被批量生产出来已经有大半年了,这帮人居然还想看!
可见海上的生活到底有多枯燥了。
蒋宜抬手把千里镜递给了宋鸿,“小心些,好歹也算个贵重东西”。
“放心吧,将军”,宋鸿抬手接过。
“哎哎,宋鸿,给我也玩玩呗”。
“就是,宋鸿,你别老吃独食啊!”
众人站在船头嬉嬉闹闹的。
“去去去”,宋鸿一面驱赶这帮凑热闹的同僚,一面美滋滋的把千里镜凑到眼睛旁。
不过一眼,宋鸿面色大变。
“将军!来船了!”
蒋宜一把拿过千里镜。果然,视线的尽头处浮现出了几个小黑点。
看不清楚船上打的旗帜,但戒备总是没错的。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
方才还在嬉闹的士卒瞬间正色,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蒋宜继续拿着千里镜往外看。没过一会儿,蒋宜嘴角微微勾起,“传令全军,风扬渡甲字号船队已来临,做好准备!”
复杂的旗语被一一传递下去。
对面的甲字号船队也在打旗语,打的却是避退前方船只的旗语。
“大哥,咱们为什么要退!前头打头的可是两艘福船啊!那上头不知道有多少货呢?!”
二牛嘀嘀咕咕,极不满意。
孙根脸色格外难看,恶狠狠的瞪了眼二牛,“那几条船打的是黑底金线的旗子,这是皂衣军的船啊!你想找死也别带着我去”
先不说民不与官斗,近期皂衣军到处征伐,闽地差不多都到他们手里了。再者云门帮与皂衣军原就有宿怨,孙根近期算不上夹紧了尾巴做人,但也减少了打野船的频率。
孙根面色黝黑,身量精瘦也不高,就是个常年被海上风雨吹打的渔人样子。此刻他两条眉毛拧巴在一块儿,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
皂衣军到底是路过这里还是在这里守株待兔?
“告诉弟兄们,都注意着点!”
“是!”
锁子一声应下,又忍不住问道:“大哥,跟皂衣军有仇的是怀集渡的人,他们找我们风扬渡干什么?”
孙根冷笑一声,“要不要打仗,难道看的是有仇没仇吗?”
锁子不说话了,他们自己打野船的时候难道就跟那些野船有仇吗?还不是利益驱使。
锁子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摸了摸胸口的平安符,喃喃的开始拜起海龙王、妈祖来。
然而漫天神佛求个遍都没用,一方要避,一方要进。偏偏要进的那一方行船速度更快,宛如离线的利箭直冲甲字号船队而去。
蒋宜手里的旗帜打出了各式各样的旗语,皂衣军的船队在前进中不断的变阵。活生生在驱赶中将甲字号船队围了起来。
孙根避无可避,心里的戾气翻上来,“让兄弟们都备好家伙!今儿就给他们个狠的!”
大战,一触即发。
先是甲板左右侧的重炮轰鸣,那是无数金钱在叮当作响。一轮又一轮的炮火炸的孙根等人头昏眼花。在震天响的轰鸣声里,孙根面色乍变。
他没有与皂衣军对战过,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火力如此之强。云门帮再怎么强横,也不是正规的军队,根本没有如此之多的重炮。
孙根阴沉着脸,他发现自己下达了错误的决定——不该战,应该逃才对。
可以已经来不及了,双方船只一接壤,皂衣军下属的乌艚船配合着福船身上的船刺,直接不断的撞击甲字号船队主船的船体。
与此同时,双方即刻开启了接舷战。
“刺!”
竹制的杆子直挺挺的刺进了云门帮船丁们的身躯。双方你来我往,不断绞杀那些试图冲到自己船上的敌人。
然而皂衣军作战之悍勇几乎超越了孙根的想象。他们甚至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掩护同袍登船。
接舷战之下,甲字号船队的侧面甲板上迅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蒋宜一马当先,带着皂衣军从福船上一跃而下,手里的钢刀寒芒烁烁,耀的人眼花。
血腥气迅速弥漫在甲字号船上。杀戮声、嘶吼声、血液喷溅声到处都是。
“杀!”
孙根青筋暴起,手上提着刀,那是他刚当上船长时寻了最好的工匠给自己打的。
“铿!”
刀刃相撞,孙根虎口一麻。他不但不退,反倒被激起了凶性。去势极沉的长刀被孙根挥舞起来。对面的蒋宜丝毫不怯,抬头又是一劈。
两人连砍数十下,竟隐有持平之态。
然而主将之间的对砍并不能对战局产生压倒性的影响。伴随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孙根越发急躁,一着不慎竟被蒋宜狠狠砍了一刀。
一时间剧痛袭来,孙根眼前一花,左臂上白花花的骨头茬混杂了红彤彤的血肉,能让新兵看一眼就吐一天。
孙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心知海上拼杀根本无路可逃,唯一能做的博出一条生路来。他血液在流失,手上的刀劈砍的越发沉重。
然而因为受伤导致的体力上的差异到底是存在的。当孙根身侧的人渐渐稀少,地上躺倒的尸体越来越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可就算真要死了,他也要拉个垫背的!
孙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劈,蒋宜右臂顿时血流如注。
她一声闷哼,凶性毕露,强忍着剧痛扬手一砍,已然力竭的孙根再也没了说话的机会。
“敌首已伏诛!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云门帮到底不是正规军队,其船丁或许平日里作战悍勇,可那是在顺风状态下。一旦局势恶劣下来,又没有了生存的威胁,战斗意志迅速溃败。
锁子呆愣愣的看着周围一众船丁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棍、竹制□□等等。
战争结束了。
*
李家滩
“快快!”,李翠压着嗓子,一把薅起自家的两个孩子,直接把他们塞进了水缸里。
小孩子特有的呜咽声掺杂着惊恐的尖叫,在破旧简陋的院子里回荡起来。
“闭嘴!”,李翠又慌又急,强忍着泪水说道,“宝哥儿,你是大哥,带好妹妹。”
“娘!铁头和虎子呢?!”
宝哥急得不行,二弟三弟不知道去哪儿了!
“铁头在床底下,虎子藏在了灶头”,李翠快速说完,眉目含泪道,“要是娘死了,你就带着你弟弟妹妹们跑!”
说完,她又恶狠狠的对着最小的妹妹道:“不许哭!一会儿听到什么都别说话!要是敢发出动静,我打死你!”
没等两个孩子应声,李翠一把盖上了木板,牢牢的把两个孩子隔在了水缸里。
“砰砰砰!”
李翠一听见门板被敲响的声音,顿时一抖。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摸了摸裤腰带上勒着的一把竹刀,也好替自己壮壮胆气。
“砰砰!李娘子,快开门啊!”
李翠恨得双目赤红,恨不能将门外那个登徒子砍了。
“李娘子!快开门!”,催促过后,那男声语调轻浮,“快快给你未来郎君开门啊!”
“呸!”
李翠狠狠地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她放轻了脚步,猫到了门边。
“李娘子,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砰砰”声乍然响起。
这一次不是敲门了,而是踹门。
木质的门板原本就不厚实,李翠眼睁睁看着那门板摇摇欲坠。
李翠心跳的越来越快,她捏紧了手里的竹刀柄,只等着那登徒子进来的时候,狠狠给他脑袋来一下!
李翠聚精会神的盯着门,那门板背后的栓子一点一点变形。
快了,快了……
忽然,门板不动了。
李翠一愣,这才发现外头竟然有人在说话。
“郎君!郎君啊!”
正指挥一众船丁踹门的孙大郎不耐烦的看着他爹的手下丁二赶来。
孙大郎穿着一席红绸衣,一副要当新郎的架势。
“什么事啊!没看见我今天要来当新郎吗?!”
“不好啦!”,丁二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家、家里出事了!”
孙大郎脑子一懵,急急道:“怎么了?!”
丁二一看孙大郎那架势,就知道他原本是来接自己的妾室的。
可此刻新郎还没当成,怕是要为父奔丧去了。
丁二直接道:“听说皂衣军在海上跟我们打了一仗”
丁二都不敢去看孙大郎的脸色,“甲字号船队已经被皂衣军俘虏了,郎主……就在甲字号的福船上!”
孙大郎顿觉头晕目眩,中午大好的天光照在他来上,映出了孙大郎一副眼底乌青的样子,摆明了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门也不踹了,妾也不纳了,打手都不要了,孙大郎拔腿就跑。
身后一众混混打手们面面相觑,回过神赶紧跟着孙大郎往孙府里冲。
门内的李翠一时之间松了劲儿,竹刀掉在地上,她又哭又笑,活像个疯子。
李翠喃喃念叨:“皂衣军来了!来了!”
半晌,李翠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活像是要把自己二十几年来的痛苦都倒个干净。
她父母丈夫皆疍民,外出捕鱼,都死在了海上。李翠独自一人艰难拉拔四个孩子,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偏她又是贱籍,日子过得猪狗不如,谁都能上门踩她一脚。
李翠大哭一场后,抹干净眼泪,日子还得过下去。
她慌不迭的爬起来,赶紧把四个孩子带出来,再把被子絮一絮,还能再用一年,鱼都得腌起来,得替冬日留够口粮。
“李家娘子!”
李翠一抖,几个孩子猛的攥紧李翠的破衣摆,最小的那个已经是要哭不哭的样子了。
“是我,桂花啊!”
李翠秀气的肩膀猛的一松,她喘了口气,“哎,来了”。
“是桂花啊!”
李翠也不好责怪旁人为何不来救救她。
云门帮势大,沿海一带的许多疍民都在云门帮那儿跑船。来的孙大郎又是是风扬渡船老大孙根的儿子。但凡今日周围的疍民帮了她,明儿全家老小的生计都没了着落。
更别提云门帮还一手捏着许多海货的收货权。许多大商户们都在跟云门帮大批的进货,根本不收散户们良莠不齐的海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