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
程文山两眼精光湛湛,一下子就警惕起来。他刚才那就是被皂衣军迅捷的速度和忠厚的作风给迷惑了。
现在一清醒过来,即刻意识到,刘三俊拿他当□□踩。但凡方才这些话传出去,俘虏们就要对皂衣军感恩戴德了!
程文山懊悔不迭,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都说他老程骂起人来嘴巴毒,感情这儿有个闷声不吭却嘴皮子更利索的。
“我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希望能与赵将军比一比,谁待士卒更好罢了。不过我觉得皂衣军倒是更强些”
说着,刘三俊素来冷硬的脸上难得柔和了一瞬,演的跟真的似的,“我们爱民如子是为了平定天下,让世人过上好日子。可赵将军爱兵如子,又是为了什么呢?也不知道佘崇明知不知道赵将军解衣推食的对待下属呢?!”
程文山毛骨悚然,“王八蛋!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他娘的……”
程文山骂骂咧咧,赵识此刻也很想骂骂咧咧。
原本他应该在奔向黔安的路上。可现在停驻在了武安。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识从传旨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再恭恭敬敬的将圣旨供起来。
“赵将军,此次征战有功,陛下很是高兴”。
传旨太监丝毫不介意卖赵识一个人情,反正这圣旨也是来褒奖赵识的。
“多谢公公”,赵识前一刻急行军赶到武安,此时胡子拉碴,整个人又脏又乱。
原定的计划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旨意破坏,程文山还在黔安孤军奋战,他却被拦在了武安。
赵识被大胡子遮盖的脸上落满了阴霾,还得提起精神,强颜欢笑的向传旨太监道谢。
传旨太监面白无须,此刻白面上的五官都挤在一块儿,笑着说,“将军客气了”。
赵识会意,打了个眼神。手下将领当即塞了几一袋金珠子给传旨太监。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赵识这才送走了对方。
太监一走,赵识的脸“刷”的一下,迅速阴沉起来。
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跟他一起急行军的下属吕敏,眼看着自家将军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顿时直言道:“将军,陛下有旨,让我们跟着大军一起留在武安,不能再往昌义去了”。
赵识沙钵大的拳头一点点攥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他面色涨红,满脸愤怒。
“砰——”
赵识激愤之下,活生生砸穿了桌案。
手指骨节上迅速破皮,红肿一片,甚至还有被木屑刺入皮肤后流出的鲜血。
手再怎么痛都比不上赵识此刻的心痛。
那么多的兄弟还留在黔安!全是他亲手送进去的!若不能将这些兄弟们救回来,他有何颜面担当兵马大元帅。
况且这是大好的攻下黔安的时机,为何不去?
赵识的心里浮现出一层又一层的阴霾,到底是朝中有小人作祟,还是陛下不再信任他了?
“将军,此非汝之过”。
刚刚进来的幕僚李可之真心劝慰道,“陛下既已下令,将军万万不可违逆!”
赵识恨恨道:“陛下必定是被奸人所蒙蔽,怎会下出这样的圣旨?”
室内的几人都不说话了。除了赵识,没有人敢肆意评定陛下。
“陛下乾纲独断,怎会为奸人蒙蔽?”,李可之皱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将军慎言啊!”
赵识摇摇头,沉着脸,仿佛毫不在意,“此地仅你与吕敏二人,皆为我亲信,不必如此小心”。
“将军啊”,李可之叹了口气,“若真隔墙无耳,将军要急行军前往昌义的计划,怎会泄露?”
李可之放轻了语调,“说白了,这军中必有陛下的耳目!”
“留在昌义的一千多人,全是你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若他们死在了战场上,倒也算死得其所。可如今却是我抛弃了他们!”
慈不掌兵是为了有效发挥每一分战力,这四个字根本不适用于现在这个情况。马上就到了要收割战果的紧要关头,却因为一道圣旨被迫停滞计划,赵识心里的憋屈劲儿,那就别提了!
他的两颗眼珠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为了急行军,赵识已经许久没有睡好觉了。
不知道计划能不能成功,心里揣着事儿,乍然又接到陛下不允许他前往救援程文山的圣旨,赵识心里的弦越绷越紧。
他隐隐感觉到了朝中的风雨。
“陛下为何会下这样的圣旨?此刻正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啊!”
赵识百思不得其解,“便是拿不下黔安,我们此刻发兵,保不准还能与皂衣军争一争昌义”。
“将军,你连下三城,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李可之唉声叹气,“从前将军多是平定川蜀内乱,以及抵御荆州的李铎,看上去便声名不显”。
李可之一双吊梢眼,不说话都像是在鄙视别人,此刻翻起白眼来,嘲讽之味更加浓重。
“于是朝中总有傻帽儿觉得自己也能做得到!对于这样的小人而言,将军若是连克三城,那简直是挖了这帮人的祖坟。”
“如今皂衣军声名鹊起,将军却依然能在皂衣军手中夺得两城,可见将军的英武”,李可之拍了个小小的马屁,赵识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一些。
“如今将军靠着这场战功势必能更上一层楼,这只会令小人们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挖空心思也要扳倒将军!”
“所以……”,李可之顿了顿,“他们向陛下进谗言,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此话一出,赵识原本稍有缓和的心情又迅速低沉了下去。
他沉声道,“小人进的谗言成功了,意味着陛下不再信任我了。哦不,应该说陛下没那么信任我了”。
“将军啊,主人的卧榻之侧酣睡着一只猛虎,这只猛虎固然为他看家护院,却也有可能暴起伤害主人啊!”。
李可之叹口气,“功高震主,莫过于是啊!”
第176章
赵识躬身一礼,诚心诚意的请教,“请先生赐教,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陛下信任我?”
“将军,破镜难圆啊!裂痕一起,试图弥合复原是极困难的”。
李可之微笑起来,只恨这是夏季,不能学诸葛孔明往手上放把羽毛扇。
“要么将军就一条路走到底,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孤臣,陛下指东,您就不敢往西”。
赵识眉头紧锁,“这也太被动了!若是朝中的蠹虫们源源不断的进谗言,天长日久之下,陛下难免心有疑虑。况且……”
赵识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李可之了然,笑着说出了赵识未出口的话,“况且若是将来大业已成,陛下要飞鸟尽、良弓藏,将军做了那么久的孤臣,毫无势力,只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毫无反手之力,只能任陛下宰割”。
当年佘崇明对赵识有一饭之恩,又将他步步提拔至今,故而赵识对佘崇明忠心耿耿。但史书之上,但凡功高的武将们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这份阴影一直盘踞在赵识的心头。直到今日,这份心理阴影终于狠狠地给了赵识一击。它让赵识意识到,陛下已经不那么信任他了。
李可之淡淡道:“最要命的局面还不只这个。若将军不做孤臣,选择结党,那么陛下只会对将军更不放心”。
“说白了,继续做孤臣等于饮鸩止渴,只能赌陛下的仁慈,看陛下将来愿不愿意放将军一马,让将军安享晚年。可不做孤臣,选择结党,那就是速死的局面。”
李可之感叹了一声,“将军如今是左右为难啊!”
“我绝不会结党!”,赵识眼底的厌恶浓到都要溢出来了,“这天下之所以变成这副鬼样子,还不是朝中大臣们到处结党营私害的”。
李可之平静道:“那看来将军就只能继续做孤臣了”。
“这条路我现在就在走,可我已经拒了同袍宴请,甚至公开与各位重臣不睦”,赵识在房间里闷头走来走去,他有些烦躁,“到底还要怎么做,才能让陛下相信我并无反心!”
李可之摇摇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将军掌握着兵权,就如同老虎长着利齿,即使老虎并无用利齿伤人的心思,旁人不一样要提防老虎?”
赵识眉头紧锁,“先生的意思是为了让旁人放心,就只能……拔去自己锋利的爪牙?”
“将军甚是英明!”
李可之颇为赞许的看了赵识一眼,继续道,“若将军能够在每一次出征归来后,将兵权虎符尽数上交,陛下自然就安心了”。
“这不可能!”
赵识想也不想的反驳道,“咱们仿的是大齐的军制,原就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我能将兵权握在手里,是因为我爱兵如子,将士们信服我,愿意卖命。交不交兵权根本不是一块虎符的事”。
“况且现如今,每次出征归来,我都会亲手将虎符交还给陛下,根本就没有欲揽虎符于私有的意思”。
李可之哈哈大笑起来,“将军,我说的交兵权根本不是交虎符!”
“将军自己也说了,虎符固然象征着兵权,但实际上,兵权所真正代表的是……军心”
“将军素日里对下属关怀备至,解衣推食,嘘寒问暖,几将下属视为子侄。于是军心所向!”
“说句难听些的,虎符不过是块死物,便是没了它,将军若愿意振臂一呼,依然有无数士卒愿意跟随您。这才是陛下所忌惮的!”
李可之微笑起来,他几乎是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向赵识,“所以要交兵权,最重要的是……”
赵识愣了愣,他的牙齿不由自主的咯咯颤抖起来,一种巨大的悲怆和愤怒袭击了他。有那么一瞬间,赵识觉得这个世道特别荒谬。
为了让陛下信重他,所以他就不能信重自己的下属。
“这算什么?难不成我得克扣军饷、打骂士卒,才能让陛下安心吗?!”
“将军莫急!”
吕敏急急忙忙劝道,他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翻来覆去的劝赵识别急。
赵识坐在椅子上,他已经从愤怒转向了悲凉。涨红的脸色平复下来,目光里都透露着茫然。
眼看着赵识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里,李可之微笑道:“将军,下属对您的耿耿忠心是您的根基所在。自掘根基的事,傻子才做!”
赵识猛地抬头,连声追问道,“既然不能自掘根基,却又要让陛下放心,李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自污?”
李可之笑着点点头,“无瑕的白壁虽美,可对于君王而言,手里把玩的白璧唯有微瑕才是最好的。”
赵识一愣,竟凭空生出几分悲怆之意,他喃喃道,“只有白壁微瑕,陛下才有理由换一块”。
做臣子的,总得有些把柄被皇帝捏在手上。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用的安心,用的放心。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在想换掉这个臣子的时候,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不至于因为栽赃“莫须有”之罪而遗臭万年。
半晌,赵识干涩着嗓音说道,“先生可有教我?”
李可之微笑道:“古往今来,自污名声却无伤大雅的法子只有那么几种,或好美色,或好美酒,或好金银。将军想选哪一种?”
半晌,赵识面无表情,“军中禁色、禁酒、禁贪污受贿”。
“既然将军哪样都不想选,那就只能继续做一个无暇的孤臣,只等着有朝一日,屠刀自头顶落下”。
李可之笑笑。“当然,将军也可以赌一赌,将来的陛下会不会念在往年的情分上,对战功赫赫的将军手下留情”。
“届时若陛下愿意共享荣华富贵,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陛下选择了杯酒释兵权,这个结局倒也不算坏。可要是陛下选择了飞鸟尽、良弓藏,那……”
李可之容貌鄙陋,吊梢眼配上大嘴巴,此刻这些话一说出来,简直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吕敏就很不舒服。
他皱眉道:“将军,陛下好美色,不如我等给陛下寻摸几个美人吧!”
李可之笑笑,“这倒也是个好办法。若能将这些美人□□得当,吹吹枕头风,让陛下信任将军,保不准比将军你自污名声管用的多”。
“先生不必拿我打趣了”,赵识叹了口气,“今日劳烦先生献计,只是我投军,原本就是活不下去了。为何我会活不下去?”
赵识的脸上浮现出浓烈的嘲讽,“还不是全拜那帮贪官污吏所赐!”
“若要我送美人、或者自己好美酒,乃至于索贿,我与那些小人又有何异!”
李可之一愣,他指着案上供奉着的那一卷圣旨说道,“将军若不做改变,那东西就不是圣旨,而是阎王爷下的第一道催命符”
赵识咧嘴笑起来,“秉性如此,改不了了!”
“将军,三思啊!”
吕敏原本想劝将军想想家中妻儿老小,但转念一想,他家将军流民出身,又自觉造的杀孽太多,到现在都没成亲,无家无口无拖累。
他只好急急忙忙劝道,“请将军替我们这帮兄弟们想想,将军若倒了,我等势必会被人分食殆尽”。
赵识朗声道,“我生于微末,起于草莽,书读的也不多,能够走到今日,全靠一帮兄弟扶持”。
“若我真的有大难临头的那一日,必会先将一众兄弟们安置妥当”。
“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吕敏急坏了,赵识却摆摆手,笑的颇为轻松,“人嘛,早晚都是要死的,也不差这一时片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