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你当上了管事之后还越来越有派头了!”
虎头一拍自个儿侄子的脑袋瓜,恨铁不成钢的感叹,“你说说你,天天就知道吃,你知道你叔叔我当年那叫一个有魄力……”
人老了就是爱唠叨,侄子没好气的接话,“是是是,你当时一眼就看出了沈先生绝非池中之物,于是你毫不犹豫的将养济院里的人介绍给了先生,自己也跟去听讲,从而获得了晋升机会”。
“叔,你能不能别叨叨了,我都会背了!”
虎头骂骂咧咧了一句,“你个小瘪犊子!”
两人缀在周家众人身后远去了。
——
“节哀”,沈游思来想去都只说出了这一句。
周恪看着眼前这几张纸,薄薄的纸张上每一条消息都触目惊心。
即使是听着沈游的安慰,他也没有什么表情,良久,他慢慢的开口,嗓音干涩沙哑,宛如嗓子被砂石磨过。
“祖父……没了”。
沈游慢慢的点了点头,“祖父一旦亡故,秦承嗣登基,那么秦承章南下之后极有可能迁怒周府,我已经派人去接周府中人了”。
“我八岁被祖父接手,虽然他教养我甚苛,但是……”,周恪没有流泪,声音还是平静的,“他待我其实也挺好的”。
周恪恍惚能够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在蒙受祖父教诲,言犹在耳,“我等虽各有心思,内耗不休,然则唯在外敌一事上,必要同心协力,绝不可轻忽懈怠。”
“谨之,我等虽非天子,可若是胡虏来袭,也要守国门、死社稷,扫尽胡尘,壮我河山”。
周恪哑着嗓子,“沈游……我的祖父没有半分退缩,他是个英雄”。
“他……死得其所”。
“是是”,沈游轻轻的抱住了周恪,“我知道,如果你想哭的话就哭吧”。
周恪被沈游抱着,半靠在沈游肩头。
他慢慢开口,“除了祖母,我只有你了”。
“我在呢”,沈游轻轻说道。
良久,沈游似乎能够感觉到脖颈处微微湿润。
她稍稍偏头,看向周恪的耳侧,轻轻的印下了一个吻。
第89章
旨意下达的极快,如果说金陵周府的男子皆被褫夺功名,那么周恪这个虽远在他乡却这已经干到了知府的人怎么会被放过。
然而闽地一乱,皇帝的旨意试图千里迢迢的传来偏远的琼州未免也太过费劲。所以,这道褫夺周恪功名和官位的旨意不过是在金陵的邸报上刊登,并且委派了新的琼州知府前来接任。
至于这位新知府能不能穿过混乱的闽地到达琼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更有意思的是,承章、承嗣这二位兄弟堪称心有灵犀。
秦承嗣的旨意也刊发在了京都的邸报上,声称周阁老为国尽忠,秦承章此等乱臣贼子辱及忠臣良将,实为桀纣之流。一通讨伐之后还给周家上上下下的男子俱封了官,女子发了个诰命。
周恪白得了个南越右参议的官儿,从四品。
沈游一边研墨,一边调侃他,“两位君王,一个要让你堕入泥淖,一个要让你青云直上。感想如何啊?香饽饽”。
周恪麻衣缟素,再多的悲痛都藏在了心里,此时他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还饶有心情调侃沈游,“回禀香饽饽的妻子,还行吧”。
沈游嗤笑一声,“这两兄弟的嘴炮打得倒是挺响,敌人的刀枪却远比他们的嘴皮子更坚硬”。
“北边是鞑靼、胡人作乱,秦承嗣尚且需要抵御外敌,再加上北边大地震过后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南边的秦成章还忙活着浙、闽两地的矿工起义、蜀中的佘崇明叛乱。再加上大齐境内其余零零星星的起义,估计暂时是顾不上我们了”。
周恪颇为赞同沈游的话,“是你我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啊!”
沈游研完了墨,一面慢慢的撰写公文,一面继续与周恪闲谈,“时机差不多了,我们在徐闻县埋下的钉子也差不多可以动了”。
周恪看着埋头写字的沈游,笑盈盈的反问道,“你不是都开始撰写进军徐闻县的公文了吗?”
沈游当即笑起来,“我可是与你有商有量的,没有独断专行啊”。
一提到这个话题,周恪没好气道,“到了公事上你与我有商有量,晚上的时候你怎么不与我商量了?”
“这个、这不是刚刚确定关系嘛”,沈游睁眼说瞎话,“少年少女初初情动,正是纯洁而美好的恋爱时刻,怎么能够掺杂上大被同眠这种不纯洁的关系呢!”
沈游无辜的看向周恪,一双沉静的眸子里俱是笑意和狡黠,周恪看着她,又好笑又好气。
他与沈游大业未成,哪来的心力照料孩子,况且为了大业,他们是不能在辞官之前有子嗣的。普通的避孕手段根本无法确保无子。万一真的怀孕,他哪里舍得沈游受流产之苦。
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碰对方。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级、心爱之人就在身侧,他怎么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越是心悦她,就想碰触她。念头一起,无休无止。
为了发泄自己多余的精力,周恪这段时间去军营习武的次数都多了不少。
不能有子嗣再加上沈游觉得两人还没走到这个阶段,所以沈游默认了两人继续分被睡觉。
可好不容易确定了关系,便是不能敦伦,两个人也能靠的近一些,即使只是说说话都让他极为欢喜了,若是能相拥而眠那就更好。
现在倒好,他为沈游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可沈游这个没良心的,不仅跟他分被而眠,居然还往中间加被子!
这也就算了,一加就加了三床被子!
周恪抿抿嘴,解释道:“你也不必分的这般清楚吧,若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
沈游斜睨了他一眼,装出一副我很相信你的样子,“周郎君是正人君子,美人在怀都要坐而不乱,更别提我不仅不在你怀,还与你分被而眠呢”。
她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欠欠的感叹了一句,“像周郎君这般品行高洁之人,世间难寻啊!”。
周恪:“……”
你是不是在内涵我不行!
“无碍”,周恪也微笑起来,“待到来日,我必定向沈小娘子证明我的品行的确很、高、洁”。
沈游耸耸肩,等着周恪放完了他的狠话,这才说回了正题:“我们攻打徐闻县倒不如先用山匪的名号,肃清官府后先缓慢蚕食徐闻县。等到扎根下来了再打出名号”。
周恪叹了口气,心知沈游是不愿意戳他的伤疤。可他的祖父是为了抵御外敌死的,不是为了大齐尽忠而亡的。
或许祖父曾经有过尽忠职守的心思,但也在大齐日复一日的皇帝昏聩、吏治败坏中磨光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使用山匪的名号,我们就无法光明正大的治理徐闻县。既然已经决定要攻打,那就需要找个理由。此时奉京都圣君之命,讨伐无道昏君,再加上周家和我祖父蒙受的不公待遇就是最好的理由”。
“好巧不巧,秦承嗣擢升我为南越的右参议。那可算是高升了,我得巴巴的赶去赴任啊”。
沈游秀眉微蹙,“这样一来你几乎摆明了车马奉秦承嗣为帝,还跟跟秦承章彻底对上了,秦承章此人小肚鸡肠,保不准都顾不上周遭别的叛乱,第一个就要拿我们开刀”。
“可我们试图立足徐闻县,总是需要时间发展的。假如战争迅速开启,我们的赢面虽有,但也未必很大”。
周恪摇摇头,“不会的,佘崇明在蜀中的叛乱都已经明明白白自立为帝了,这才是秦承章的心腹大患”。
“他与秦承嗣的斗争是内斗,可对于明确窥伺他们秦家江山的佘崇明而言,他的反应只会更加激烈”。
然而沈游却丝毫没有被说服,“难不成先帝在世时没有清剿过佘崇明?还不是因为没成功,所以才容佘崇明留到今天。而秦承章其人,单看他面对外敌即刻弃城逃亡就知道他毫无血性。”
沈游继续补充,“对着先帝清剿数年都没死的佘崇明,他哪儿有胆子去围剿?相反的,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本事的你我来开刀,才是最合适的”。
周恪一样颇为不屑秦承章其人,“如果拿下徐闻县,我们前方就只剩下除了徐闻县和琼州之外的半个南越。”
徐闻县其实是个半岛形态,连接琼州,大概占据了半个南越的样子。
“秦承章若要攻打我等,最便捷的法子是从闽地、荆州、江州或者是桂州这些与南越接壤的地区进入。排除了闽地以及与闽地接壤的江州,他就只剩下荆州、桂州”。
“桂州过偏远,并且部族众多、鱼龙混杂,听宣不听调的情况比琼州都严重。那么,他就只剩下荆州这一个选择了”。
“而如今国库空虚,听说秦承章嫌弃金陵的行宫不够大,正在努力督建配得上他的行宫。这时候,他从周府充公的钱难不成会愿意掏出来作军费?”。
沈游眼前一亮,迅速接上,“更有意思的是,荆州是首辅刘子宜的老家,据说,刘家在荆州有田地三万亩,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为了他的陛下散尽家财、充作军费了?”
周恪点点头,格外满意他与沈游的心有灵犀。
“若是我们行事小心一些,徐闻县被占据的消息传去金陵就要半个月。估计首辅大人与他的陛下光是扯皮推脱还要个半个月,再加上调拨军需物资、点兵点将,最少也要一个月。若是首辅再传讯老家,拖一拖当地驻军,那这事儿基本就要三个月之后了”。
沈游笑起来,“若是这位首辅再偷工减料一下,意思意思的攻打我等,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相视一笑,迅速定下了等到周府众人抵达琼州,年后即刻发兵徐闻县的方针。
一旦定下了计划,整个琼州开始如同一架上完了润滑油的机器,迅速运转起来。
征兵工作已经完成,琼州府军正式扩充到了五千人左右,安插在徐闻县内的各部人员传回了大量徐闻县的资料。
这个冬季,整个琼州缓慢的蛰伏着,等着在来年春天一鸣惊人。
不过,琼州展露实力之前,有一支人马于这个隆冬踏上琼州府的道路。
这只队伍的构成极为复杂,情搜科、安全科、医科乃至于部分将士,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非琼州户籍的老弱病残孕。
这只队伍奔波在琼州府之外,饶了一大圈远路,终于接回了周府人员、简弘妻儿、王梁年迈的老母以及一众僚属的至亲。
第90章
“诸位,琼州已到,请诸位按照琼州府的规程前去登记户籍”,带队的安全科吏员常良对着身后陆陆续续下船的一众亲属以及各类灾民说道。
“多谢这位郎君”,周老夫人道谢。
常良即刻回礼,让一个年迈老人对他行礼,常良可不敢。
“一会儿户籍登记的时候会有户籍员为大家普及琼州律法”,常良提高了嗓门,“但我依然要提醒诸位,琼州治下民风开放,严禁裹脚”。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女子怎能不缠足呢?”
大夫人被戳了肺管子,当即跳了起来。她闺女周婉绮婚事极为坎坷,第一个男方刚定亲摔断腿,第二个男方与人私奔后被对方连同奸夫谋财害命,第三个倒是个钟鸣鼎食之家,可如今周家失势,周婉绮直接被退婚。
她饱受流言蜚语的困扰,人人都说她是个克夫的灾星。此时的周婉绮穿着灰扑扑的棉衣,半垂着头,双目呆滞,早已没有少年时代跟周婉仪针锋相对的泼辣劲儿。
出自于对于女儿的怜惜,大夫人越发的看不起金陵这些年来闹腾的轰轰烈烈的放足运动。唯有贫家女才有一双大脚。那小脚恰好能够证明她的女儿贤良淑德,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不是什么克夫灾星。
“我只是通知各位琼州不允许女子缠足”,常良冷漠道,“琼州当地若原本缠足却已放足的,自然没问题。可若有在琼州住满半年以上却还在缠足的人,一经专人查实,罚钱一两。若再犯,便将姓名通报于《琼州日报》上”。
“《琼州日报》不是只通行于琼山县,而是琼州全境,甚至还会发往各大县学、琼州学院、官衙府邸等等地方,就连琼州的外来客商们都要买几份”。
大夫人心下一凉,如果《琼州日报》发行量这么广,那岂不是全琼州都知道这些女子的闺名了。保不准还要在嘴上花花两句。
“你们这是要逼死人啊!”
常良难得叹了口气,软化了些口吻,他也是有女儿的人,自然知道这位妇人在想什么。
“琼州境内,民风开放,女子可立户,可读书,乃至于若你考的中,也可以进府衙,当官儿吃公家饭”。
众人的脸色都是茫然的,他们来琼州既是活不下去了,也是思念家人的缘故,来之前根本没考虑到琼州是个什么地方。
“琼州发展商贸、开放户籍五年来,我只见源源不断的人涌入琼州,却不曾见到有人要主动脱离琼州”。
常良说完也懒得管这些人的反应。等在琼州住个半年就知道这里为什么能够吸引这么多人了。
“王安、李瑜,你们将人带去户籍登记,按照规矩,登记完毕后在防疫区暂停观察”。
“是”,王安、李瑜齐声答道。
“慢着,我等为何要与这帮灾民混在一起?”
船上的时候也就算了,都到了琼州地界了为何还要跟他们一块儿。
周家二房周澈是真心实意的不满和不解。
二夫人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少说两句吧。南下的路上,这位常队长对谁都是一副冷脸,虽没给他们脸色看,但也没有什么优待。
老弱病残孕有的他们也有,其他人没有的他们也没有。
这一路走来,早就该认清楚周家败落了,现如今连琼州这蛮荒之地的小小官吏都敢欺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