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常良就跟没看见似的,公事公办板着脸,“都是即将入籍琼州的百姓,有何不同?”
周澈一噎,“你难道不知道我等是你们知府大人的亲眷吗?怎会一样?”
常亮还是一副死人脸,“现在知道了”。
周围顿时一片嗤笑声。
“行了……走吧”,周老夫人面色霜白,唇齿毫无血色。悲痛过度、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加上思虑过甚迅速击垮她的身体。假如不是还有一股心气撑着,她早就倒在路上了。
来了这琼州,老夫人冷眼旁观这么久,早就意识到这琼州处处都与别的州府不相同。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周澈小声地唤了一声“娘”,伸手扶住了老夫人。
一行人神色各异前去登记。
七日之后,府衙内的一众官吏在防疫区内领回了自家亲眷。
“祖母”,周恪周身缟素,站在了周老夫人面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周老夫人必须要仰头才能看周恪,她伸出自己苍老、干瘪的手指,轻轻的拍了拍周恪的肩膀,“长大了啊”。
周恪点点头,看向老夫人身后一长串人。
周家来了两房人,二房唯有一家四口人,大房两口子加上周婉绮和当年差点被裹脚的周婉安,以及一众不肯离去的四个妾室,还有新增的四个庶子、三个庶女、嫡长孙周元琮及其妻吴四娘。
周恪漫不经心的想,沈游应该已经知道了吴四娘真的嫁给了周元琮,也算是兑现了沈游当日答应吴四娘要帮她找个良人的承诺了。
毕竟周元琮秉性纯良,倒也算良配。就是不知道吴四娘到底是怎么抗过老夫人,成功嫁进周家的。
“十九郎实在是芝兰玉树啊”,大夫人扯扯周婉绮的手,“十九郎,这是三娘啊!三娘,快快见过你十九兄”。
周婉绮只觉全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清楚的知道娘是希望她能够讨好十九兄,能够得十九兄的照拂,可她面皮红到要滴血,只觉格外难堪。
周恪心明眼亮,当年那个到处跟人顶牛的泼辣千金如今最怕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最怕旁人对她议论纷纷。
“三娘也大了”,周恪感叹了一句,善解人意的转头继续与老夫人说话,引着众人往前走。
大夫人颇为失望,周婉绮却长舒了一口气。
“这琼州似乎颇为繁华?”
周元琮格外惊异,不过行了两条街,街头巷尾俱是各家铺子,香水铺、杂货铺、酒铺、客栈……还有各类在道路两侧贩卖东西的小摊贩,到处都是叫卖之声。
隆冬腊月的,这地方竟然还有大量行人出没,虽说穿着不是特别奢华,但也穿着棉衣、面色红润。相较于琼州外卖儿鬻女的灾民,这里的生活水平之高几乎超乎了周元琮的想象。
这里的男男女女随意走在大街上,反倒衬得他们这一行相互搀扶、带着帷幕的女眷格外奇怪。
周围行人见怪不怪,这摆明了是刚来琼州府的,来的久了,谁还爱戴专门阻挡视线的帷幕。
周恪笑道,“虽是寒冬,不过家中稍稍有些闲钱的人家都得出来备年货,况且台风过后许多东西都需要添置”。
“这里是居民区域,还不算繁华。琼山县正中央是府衙和中心广场,东边与神应港之间就有货市,南来北往的客商常去此地贩货,故而人流如织。”
“你若是顺着六曲江畔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各色店铺。到了夜里,众人散馆下工之后常来逛逛,便形成了从不熄灯的夜市,热闹到天明,颇有意思”。
周恪一面介绍,一面又有些心怀遗憾,只可惜他与沈游忙于公务,鲜少能够出门游玩。便是同去闲逛,也总能拐成调查百姓生活状况这种公事。
将来致侍之后不知道可否与她闲云野鹤、悠游自在的过完这辈子。
“十九郎?十九郎!”
周恪当即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怎么了?大伯父”。
周清抚着美髯长须问道,“十九郎要带我们去哪儿?”
周恪笑了一声,“大伯,我在杏仁巷置办了一套三进院落。院子不大,只好先委屈诸位长辈了。”
“三进院落?我们这么多人……”。
周恪笑容和煦、气质温润,全当没听见大伯这位生育了三子的宠妾的话,“三进院落虽不大,已然耗空了我身上泰半的财货”
周恪微微低头,似乎很不好意思自己居然那么穷。
这倒不是在说假话,他与沈游赚取的全部钱财在琼州发展初期,统统充公了。也就是说,现在赚钱的产业不算是他俩的了,是琼州府衙的。目前为止他们的收入就是两人在府衙工作的薪酬。
这事业啊,越奋斗,越贫穷!
“行了”,老夫人打了圆场,“十九是你们的子侄辈,难不成还要指望十九来养你们?”
此话说得颇重,一众孝子贤孙当即连声道“不敢不敢”。
周恪心里叹气,怪不得沈游总想避着这帮人走,毫无意义的宅斗简直就是在消耗时间、谋杀生命。
众人一路穿过繁华的街巷,来到了周恪提前备好的府邸,安置下来。
“怎么只有十九郎,你夫人呢?”
周老夫人疑惑发问,周恪孤身一人前来接他们,沈元娘又不在府邸迎接,那她去哪儿了?
“祖母,府衙内尚有公事,她处理完毕之后自会赶来”。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异常。
周清当即皱眉斥责道:“十九郎,为何你夫人会去府衙处理公事?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啊!”
周恪已经有些腻歪了,整个周府,尚且还残留些许温情的只有祖母,许多人他甚至一面都没见过。
“大伯父,内子才华卓异,琼州的发展里她至少要占一半的功劳,为何不能前去府衙办公?”
“你……你,原来琼州府内女子不守妇道,一双天足、当街出行,全是你那夫人干的好事!”
周清急急呵斥,“都说妻贤夫祸少,十九郎,你快快休了那刁妇!”
周恪生怕气不死这位大伯父,“情之所钟,不敢弃也”。
周清气了个仰倒。
“十九,你这又是何必呢,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如今长辈们千里迢迢来到琼州,她竟敢以事务繁忙为推脱……”
“——请二伯父稍等”,周恪直接打断了二伯父的发言,他环视四周一众或沉默或看戏的众人,这才开口。
“沈元娘乃吾妻,其才之高不亚于我,与我相互扶持五载,一路走来,从无半分不妥之处。我素来钟情于她”,周恪大抵是想到了沈游,眼角眉梢都柔和了许多,“还望诸位长辈勿要再做此言”。
满堂寂寂无声,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位素来温和待人的十九郎君竟还是个痴心人。众人下意识就去看钟情了一辈子的周澈。
周澈老脸一红,他当年为了娶到心爱之人,曾经闹腾的满金陵都流传着周家逸闻,周恪这样的根本不算什么。况且同样都是痴心一女子,总不能只许伯父放火,不许侄子点灯吧。
眼看众人不再说话,周恪也怕逼迫太过,只好招呼大家入席吃饭。
众人一入席,即使尚且保留着用餐礼仪,用饭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倒不是食物好吃,而是自从落魄之后尚且还没有吃饱过一顿正儿八经的饭菜。
眼见人皆饭毕,周恪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白开水,上等的茶叶实在太贵,买不起。
“我与元娘的薪酬均不高,供应不了这么一大家子人的花销,所以在座的诸位,无论男女皆需要工作赚钱”。
在座众人只觉刚才那顿饭都不香了。
良久,周元琮问道,“十九郎可有什么差使能够寻摸给我等?”
周恪在众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摇摇头,“我是琼州知府,可琼州素来规矩俨然,我若直接为你们找个差使,便成了渎职”。
“琼州府衙以及其下辖的各类机构一年有春秋两次招考,若你们有心,还能够赶得上明年春季的考核。若不想去府衙供职,也可寻找各类商铺当账房、管事。找什么样的差使全凭诸位本事,我不会插手”。
周恪淡淡道,“但有一条,我丑话说在前头,不准许仗我势,欺弱小”。
“十九郎这是生怕大家沾了你一星半点的好处啊?!”,大夫人原本就是个脾气泼辣的,“早知如此,来什么琼州!人家拿我们当破落户打发呢!”
周恪完全没搭理大夫人的撒泼,“此外,琼州有县学,十二以下的孩子都需要去县学读书,除了学杂费之外,其余无需出钱。若是省着些花费,一年大概只需一两百个桐子即可”。
堂内还有庶子的俱激动了起来,有人小心翼翼的向周恪再度确认了一遍这个消息,获得了肯定的回复之后顿时激动地不行。能有学上,总归是好事。
“我方才说的是孩子,不是儿子”,周恪解释道,“十二一下的女子也需要入学”。
满堂喧嚣声顿时静了下来。
周清刚想开口,一想到这些政策就是周恪定下的,顿时也没了兴致。
“那十二以上的女子呢?”,沉默寡言,坐在角落里的周婉绮冷不丁的插话。
周恪看了她一眼,“琼州学院还有成人班,不限制年龄,若是能够通过县学的毕业考,拿到证书,一样能够参加琼州学院的考试。若是能够成功毕业,出来之后无需忧惧找不到差使”。
“我要去读!”
“你疯了!!”
周清当即跳起来,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这个逆女。
大夫人原本还想骂她一顿,一看自家郎君骂女儿,顿时舐犊情深之意上来了,对着周清,张口就是一串毫不留情的讽刺和刻薄。
周恪顿时大开眼界。感情方才这位大伯母骂他的时候还留情了。
“好了!”
老夫人已经开始喘着粗气了,“不过是家里败落了,竟也值得你们吵吵嚷嚷!我周家的教养、风骨都去哪里了?!”
众人畏惧于老夫人,这才不敢再发作。
周清和大夫人还是怒气冲冲,摆明了回房还得撕逼。
“明日起,不论男女,十二以下的孩子去报名读书,十二以上的,想去考琼州学院的就在家好生读书,不想的就得出去寻摸差使。”
老夫人沉着脸吩咐完了,又转向周恪,“十九郎,琼州是不是真的严禁女子裹小脚?”
周恪看着老夫人苍老惨白的面容,心里一软,“半年以内放足即刻”。
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从明日起,周氏所有女子,包括我,统统去除裹脚布”。
“祖母——”
“这怎么能行呢?”
堂下俱是惊呼之声。
“入乡就要随俗”,这是周老夫人的生活智慧,“在金陵,所有人都在裹脚,你不裹就是异类。可到了琼州,人人皆放足,我等若要在琼州扎根,就不能跟习俗对着干”。
老夫人从不认为裹脚是必须的,这不过是到哪个山头,唱哪个歌的智慧罢了。
或者说,沈游选择了对抗,老夫人选择了妥协。
“中心广场内有一幅巨大的女子天足与小脚的对比图像,还有各类裹脚缠足的危害,诸位届时路过中心广场,可以前去看看”。
沈游既然踏上了这条造反的路子,心便刚硬了许多。当年她举办辩论会的时候尚且还要害怕一旦展露小脚的丑陋之处,必定会有小脚的女子自杀。
可如今她却可以命令丹青科绘制了这副大型对比图,凡是看过这一幅极为逼真的图像的正常人都会觉得恶心,再加上不间断的宣传和惩戒措施,琼州府内裹脚的人数才会连年骤降。
如今唯有新来的人才是裹着脚来的,可住不到半年,也纷纷放足去了。
“琼州府内对于已经放足的女子并不歧视”,因为沈游当日在宣传的时候就将被缠足的女性描述为受害者,乃至于一点一点的介绍清楚了缠足的演变史和被缠足女性的痛苦。
沈游不愧是靠文字吃饭的,凡是认字的读过沈游的《缠足史》都觉得自己双足格外疼痛,没有谁会觉得有人是主动要去感受这种极致的痛苦。
再加上年年每到节假日疯狂巡演各类关于缠足的曲目,甚至还将六月初六定为放足日,放了一天假。就放的这一天假,成功让百姓牢记了放足。
打完了棍子就得给甜枣。
他拿出了一小袋银子,“这里有二百五十四两银子,是我与元娘攒下来的钱财,连同这座房子的地契,共同交给祖母,以作家用”。
老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周恪的手,“有心了”。
“到底是一家人,我虽无法渎职帮忙,可诸位长辈初来乍到,许是对于琼州还不熟悉,若有任何疑惑或是不适之处,尽可来府衙寻我”。
至于帮不帮,怎么帮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周恪温声的嘱托好歹缓解了众人一路前来的紧张和疲惫感。
一通连消带打,周府众人可算是消停了,纷纷告辞前去安置。
周恪眼见着老夫人煞白的面孔,心知祖母已经撑不住了,所幸医馆大夫也来了。诊治说是水土不服,开药之后就请辞离去了。
老夫人服了药,此刻正躺在床上跟周恪细细碎碎的说话,无非是些许家庭琐事。但周恪慢慢的听着,温和可亲,全然没有半分烦躁。
直至老夫人絮絮叨叨到入睡了,周恪方才起身告辞。
周府众人前来琼州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他和沈游头上多了一群长辈。为了防止这些长辈们无休无止的指手画脚,周恪才要来这一趟。
或震慑或劝告或利诱,再打上感情牌,用尽一切法子让周府众人独立行走,别想打着他的名号为非作歹。这看上去毫无温情,但恰恰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
毕竟一旦违法犯罪,沈游可不会容情。保不准会变成沈游杀鸡儆猴的工具,毕竟连知府的亲眷违法都要治罪,这简直就是对于琼州律法最好的注解和举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