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雨水充沛时, 汧渭交汇, 河滩水流汹涌磅礴, 这里算是凤翔府附近的一大景致。
但现在除了冷和沉寂, 什么也没有。
这里唯一一处建筑, 便是一座庭楼。
这比普通亭台要大一圈的石庭楼上, 已经挂了绒帘,点起暖炉, 有一些人马背对着庭楼驻扎在两侧。庭楼内只有两三人影,似乎在偶尔被风掀起的绒帘下, 吃酒喝茶,看景谈天。
很快, 一队由骑兵护卫的车马, 叮叮当当的穿过车马道, 奔了过来。
到庭楼前几十步远,才停了下来。卞睢掀开绒帘,从庭楼内起身相迎,他今日在僧袍外,穿了件孔雀绿的袈裟,与他双臂的瑰丽刺青正相配,笑道:“二小姐真是拖家带口的来了。”
言昳下车来,掩唇笑道:“还不是卞爷太多年不出山, 好不容易露面一次,想见他的人太多了。”
前头的车驾上,宝膺走了下来,他似乎不想让人看出端倪,明明一扭头就可以从缝隙看到庭楼内的卞宏一。可他眉含笑,举止端方,去和卞睢作揖行礼,也没有转头。
后头的车架上来的是韶星津。
他把自己心怀家国天下的清贫士子的人设,越走越极端了,身上衣袍从以前只是皱褶多,到现在已经开始浆洗发白打补丁了。
但韶星津那闲云野鹤般的清透骨像,确实让人见了就有种不敢亵渎的仰视,他还真把这套“戏服”穿出了风骨。
就是苦了今儿没来的白瑶瑶。
锦鲤了半天,还要跟着韶星津的人设,过些清贫日子,实在不划算。
卞睢转身,对韶星津也是深深一礼,彼此寒暄着。
卞宏一二十年前也是在京师有府宅有官职的,按卞睢的年纪,应该是在京师出生的。二人竟说起来,小时候还在京师见过面。
顶级大佬都是个小圈子熟人这种事,言昳早已见怪不怪了。卞睢转头,问道:“山总兵没有来吗?”
言昳心里清楚,宝膺和韶星津都属于搭伙顺便来聊聊的人,跟卞宏一实际的合作不大。但山光远是把几万鞑靼大军驱逐进陕晋的人,又坐拥大军紧邻着陕晋,卞宏一和卞睢真正想见的人是他才对。
山光远这时,才策马从马车另一侧而来,他翻身下马,对卞睢简单的抱拳点头。
卞睢其实听过很多山光远的传闻。
有的说什么他幼年痴儿,无血无泪,全家被杀都没有哭过,长大后就变成了茹毛饮血的杀神。有的说他什么气质卓然,山家上述十代军魂几乎都要附在他身上,谁要是多看他双目一,都会被神佛般的威压逼得开不了口。
但实际上,他就像是一把无光的棱背黑剑。
不注意的时候,仿佛觉得他很不起;细瞧,平静的面容下,处处有着老练军人的提防警戒。
卞睢知道,这位山总兵得到了二小姐的不少支援,已经有些传言,说他是二小姐的入幕之宾之一。
卞睢之前毛遂自荐,也是听过了这些传言,觉得她必然不会介意多个入幕之宾。现在看来,原来她的口味是这种坚毅沉默的类型啊。
卞睢想要引各位入庭楼,就发现言昳身边几位侍女已经提灯端箱走入庭楼之中,似乎在布置香炉、软褥毛垫、热茶与果点。
为首的女侍虽貌美,表情却木然冷漠,她铺搭软垫时,应该也是在检查桌下、石椅下。
言昳如此谨慎,卞睢这边也要回应以相应的谨慎,众人走入庭楼之前,都进行了搜身。
卞睢身边一位侍女将言昳细细搜查一遍,那侍女检查的过于仔细,简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言昳细细摸捏。
山光远以为她要发火,可言昳只是笑的明媚,对侍女勾唇道:“你不是第一个对我着迷的人。好好求求你家主子,万一他把你赏给我了呢?”
侍女或许从哪儿听到过一些二小姐的可怕传闻,觉得自己会被扒皮抽筋,吓得花容失色,手尖发颤。卞睢让她退下,笑道:“那我可舍不得。来,二小姐请入。”
绒帘掀开,暖风四溢。言昳这是前世今生第一次见到卞宏一。
卞睢如果说是骚气花和尚,那他爹就是个真正的老住持。
卞宏一没有穿任何僧袍或袈裟,也周身不见一串佛珠。他一身戎装,但头顶确实有戒疤。
卞宏一之前似乎一直在庭楼内闭目休息,此刻才缓缓睁开来。他四十出头,面容上有几道细微的皱纹,但依旧能瞧得出,他年轻时必然是凌厉且热烈的英俊,常年闭关在陕晋的生活,甚至没有磨灭他脸上鲜衣怒马过的锐意。
但他整个左侧侧脸,布满肉色的扭曲的烫伤疤痕。从额头,一直到下颌骨线。
看疤痕有些年头,应该是最年轻俊美的时候留下的。
是什么让一个家世富贵又在京师曾颇有盛名的少年,点上戒疤、毁了容貌,缩在陕晋称王,闭锁边境呢?
卞宏一抬,他梢颜色略重,像是戏台上的人的妆。他望着言昳,微微笑起来,角细褶如半开的扇面,他似乎也没想到神秘不已的二小姐有着如此符合人们想象的美貌与艳逸。
卞宏一略起身,他身量并不算高大,是精干瘦削的类型,开口一听就知道是个抽烟草的老枪:“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他作揖,言昳也回礼。
宝膺走进来之后,实在忍不住,看向卞宏一,并仔仔细细端详他的面容。卞宏一转过头来,看到他也是一愣。卞宏一表情控制的极好,他似乎底情绪复杂,但只是皱了皱眉,轻声道:“是衔松的孩子吗?”
衔松?
是说熹庆公主的名字吗?
这时代,公主的小名往往是隐形的,不论是书文还是口头,众人往往只称封号而不称名。
梁衔松吗?
听起来并不温婉贤淑,不像是皇家会给女孩儿起的名字啊。
不过松字和梁栩的栩字,看起来还是有联系的。
宝膺强压下乱跳的心头,对他点头行礼,滴水不漏的说了些客套话。言昳打量着这二人,说实在的……并不是很像。
宝膺眉鼻梁,处处透着和润温沫,细腻精巧,像是被体温着养多年的贴身暖玉。卞宏一则鼻骨尾都张扬狂放,像是草书雕刻在竹木上,只吹了粉屑,触之尖锐扎手。
宝膺看向了言昳,似乎想要从她旁观者里得到一个结果,言昳却只微笑一下,并没做出回答。
众人落座,卞睢扯了几句开场白,竟先从韶星津说起。
卞宏一显然认为自己的二少爷卞邑绝对是被韶星津和他的共进会蛊惑。但现在卞邑在陕晋似乎颇有名望,卞宏一为了不激起民愤不能杀他;而且二少爷是当下卞家当下的正妻所处,正妻是曾经晋商大门大户出身,手腕也很难搞,卞宏一也不能随便杀这任正妻的心头肉。
但他就要把二儿子扔出来不管了?
卞宏一没那么仁慈,更何况这二儿子似乎给他造成过很多很多麻烦,他笑道:“他不是最喜欢振臂高呼吗?说不了话便不能吼了吧。断了双臂便不能挥舞了吧。这样他也不用写那些蛊惑人心的文章了。”
韶星津纵然也出生在父子离心的家族,但他仍是被卞宏一的歹毒给惊吓到了。
卞睢跟他是兄弟,但也抱臂站在父亲身后不远处,满脸无所谓。
韶星津垂下,道:“那能否让邑兄与我们共进会其他人见个面,说说话之后,您再……处置。”
卞宏一想了想,答应下来:“那就要到时候在你们前处置了,你们要是愿意看着,也无所谓。韶小爷你跟你爹也不一个路子,有的人背叛爹也能有好下场,是因为他爹无能。”
韶星津面对大明当下势力最大的军阀,只抿着嘴唇,笑道:“哪怕是在皇家,似乎子嗣极丰的父亲,死前身后,仿佛都跟落尽豺狼堆里的腐肉似的。”
啧。
言昳不在乎他们斗嘴,她其实也没在听。
她知道卞宏一都是在拖延时间。
这会儿说的一切都不重要。
卞宏一也终于把话题似乎引到了山光远身上,要与山光远洽谈。
言昳突然打断道:“我还以为自个儿算作角儿,没想到卞爷只把我晾着。我是想见卞爷很久了,您也是我最大的生意来往之一,可不代表我的时间就可以白耗着。您要不先跟我谈完了,我就走了,剩下几位,您想怎么唠都行。”
卞宏一笑道:“怎么会,只是跟二小姐的生意涉及的太多,怕是要聊太久。”
言昳两手交叠在膝盖上:“那咱们就长话短说,速战速决。只要咱们合作的意向足够,细节让下头的人订就是。”
卞宏一此行的重点就是与她的生意,自然顺着他的意思,但他们二人商谈的内容自然不想让旁人听到。卞宏一略有些几分抱歉的向诸位点头,山光远自然不会生气,只拱手走出了庭楼。
韶星津跟在他身后,几人走到河滩处才停下来,看着黄河上堆簇挤压的冰块,韶星津宽袖兜满冬风,他转头看向庭楼内,压低声音对山光远道:“你不怕卞宏一想杀她吗?据我所知,公主在此之前似乎还跟卞宏一在一起,公主若是查出了言昳的身份,必然会想让卞宏一杀她!”
山光远抱臂看向远方光晕混沌的太阳不说话。
韶星津看向河滩另一边的宝膺,皱眉:“而且世子也在,你们就这么相信世子,难道不觉得他关键时刻会倒戈向自己的生母吗?”
山光远终于垂看了他一:“你以为自己能比她多想一步吗?那怪不得从小,你就从未斗过她。”
韶星津一惊,半晌闭了闭睛,不说话了。
他自己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好像被这位多智近妖的二小姐耍弄过几次,但韶星津刚刚开口的时候没细想,山光远作为她曾经的奴仆,当然也知道这些事……
宝膺似乎也从那边河滩上,踢着石子走过来了。他本来心事重重似乎不想开口,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庭楼内的言昳,轻声道:“就她一个人面对着卞家父子。瞧她背影,都替她担心。”
宝膺毕竟是未婚夫,毫不掩饰对她的担忧,有让他羡慕的坦坦荡荡。山光远心里提起又放下,轻声道:“她当下自然很危险。但她愿意独自留在庭楼中,就相信她罢。”
宝膺看向山光远,忽然笑道:“还是山爷跟她相处多年,最了解彼此,好似以前就有这样深深的默契。”
山光远一愣,心里跟拔丝儿似的提溜起来。
忽而听远处,传来了阵阵笛声。
韶星津只是皱眉,山光远和宝膺却眉头舒展了一瞬,轻声道:“来了。”
庭楼内。
在这笛声响起来之前。
轻竹将几本账册叠放在了庭楼中间的桌子上。言昳接了一口热茶,道:“卞爷之前说要我签订十年的煤产期货合同,给我的都是前年才有的低价,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合适。十年,卞爷,谁能说的好十年之后的事呢?”
卞宏一两手并在一处,道:“是,期货生意是信用的生意,若是二小姐不信任我晋商的信用,那也可以浮动价格,以股价市价进行结算。如果我晋商信用暴跌,二小姐就可以以极低的股价为标准值买入;可如若我卞家如日中天,便是要二小姐多付出高价了。”
也就是言昳每月平均购入的煤炭的单价,以当月股价平均值为参考。
如果晋商银行及诸多卞宏一手下产业,一路涨势极佳,那么言昳就要多付钱;如果晋商银行看着口碑完蛋股价暴跌,言昳也可以少付。
言昳单手托腮笑:“虽然听起来公平,但以我这十年订货煤炭的总量,估计有您手下煤矿一半的产量了吧。您肯定会拼命顶高股价。但我想跟您签。因为我知道,您跌定了。”
卞宏一不像卞睢,他自己是正儿八经的晋商接班人,他懂得这些,忍不住笑道:“早听闻二小姐算得上是投资从不失手,怎么这么快就看跌我了呢?”
言昳从膝盖上抬起一只手,缓缓掀开了面前的账本:“您看看这些是否熟。宽垄煤矿公司,安庆矿业开发公司,晋青原驿站公司——”
她一行行念下去,卞宏一始终不变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丝波动。
言昳笑:“这每一家公司,都是在京师、江南两大股券交易所上市的。有着大额买卖矿产、高额利润及短期负债、以及跟陕晋当地稍稍相关的产业这样的特征。细查,上千家公司织出了密密麻麻的网络,核心都是一个。围绕着晋商银行的晋商实业。”
这些公司其实都是他养出来的特殊目的实体公司,也就是空壳公司。
比如说晋商实业有一座价值一亿白银的煤矿,它将这煤矿卖给了子公司甲。晋商银行账目上,因为这笔交易,账目利润多了一个亿。但实际上煤矿到了子公司甲手里,子公司甲都属于晋商实业控股,相当于爹给了一岁的儿子一套房,实际并没有转移。
子公司甲用着独立的名号,凭借着“我拿到最肥最大的煤矿”为概念做了立项书,把煤矿每年的固定收入,放进了子公司甲的业绩报告里。对于这么一个体量不大的甲公司而言,突然这么高的收入,看起来简直像是利润增长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各路股民根本不知道子公司甲的底细。因为这些空壳公司,会有这复杂的来路。比如说甲和乙各自持股成立了丙,丙又持股丁,丁又合办了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