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孝川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老师,缺乏耐心,对学生还有偏见。说实话,他觉得这根本是浪费时间。她还没上初中,这么着急干嘛。骆安娣却笑着说:“因为这样才能天天跟你说话啊。”
他哑口无言。
然后,她又接着说:“而且吹瞬也好努力。”
“他是天才嘛。”齐孝川不喜欢恭维。
在骆家生活了这么久,说诸如此类的奉承话不用过脑子,再者,骆安娣的双胞胎弟弟骆吹瞬的确是神童。四岁会五百多个汉字,小学三年级就通过名牌大学少年班的筛选,他爸妈很体谅孩子,沟通过后得到本人同意才送他去。他也如鱼得水,学习很快乐。
休息时间,齐孝川会陪骆安娣去院子里散步。她一路叽里呱啦,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他则像公主茶余饭后资助的残疾学生,装聋作哑,一个字都不说。
骆安娣家对仪式感的重视非同小可。纪念日也就罢了,他们家甚至会办家庭音乐会,不少亲朋好友,包括之前要求齐孝川跳进池塘的孩子们也在内,都会被邀请过来参加。
骆夫人弹钢琴,骆吹瞬拉中提琴,骆老板和骆安娣拉小提琴。
他们排练的时候,骆安娣的补习自然也得请假。那是齐孝川难得放松的休息时间,他可以看书,或者打会儿盹。他们家就住在骆家宅院的一角,也会收到请柬,弦乐声飘进窗户。
这充斥着可爱之家风格的音乐会与齐孝川全无关系,他没有兴趣,所以一次都没去过。
但骆安娣怎会轻易放过他?某一天他刚进家门,就看到门口摆放着的小皮鞋。骆安娣一双鞋的价格抵得上齐孝川三年学费。她情愿背着小提琴在酷暑里满头大汗,也一定要到他家来演奏给他听。音乐考核成绩E的齐孝川被迫听完全程,还要为自己被浪费的时间拍手称赞。
她看着他,眼睛里像是有亮片在闪动:“你觉得我运弓怎么样?”
假如只需要说“好”或“不好”,他当然直接说“好”。可被问得详细了,齐孝川却突如其来严肃:“这种事你去请教老师啊。”害得当时也在场的齐妈妈一个激灵,立刻推着骆安娣出去吃点心。
他们就读的学校是初高中直升制。得知骆安娣放弃私立初中,专程考来时,齐孝川如丧考妣。
他那时候刚升入高中部,本校来的同学不在少数,全都清楚他的黑历史。外加开学第一天,他和骆安娣就分别作为初高中的新生代表讲话。他是入学第一名,她成绩至多中上,很难说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总而言之,演讲中途被台下人大呼“童养夫”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经历。
他们不分场合、肆无忌惮问他“你媳妇呢”,就连大人都耳濡目染,半开玩笑地称呼他“骆安娣的小男朋友”。
作为另一个当事人,骆安娣好像从不会为这种事生气,再说得准确一点,她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不论是什么玩笑,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喜欢成为别人的笑柄。但骆安娣从未流露过丝毫不满,她只是笑眯眯地、轻飘飘地说:“别这样啦,小孝会生气。”
马上就有一群人追着齐孝川称呼他“小孝”,音调拿捏得要多做作有多做作。
就算顶着这样的压力,齐孝川还是每天和骆安娣一起上学。当然,并非情出自愿,以至于最想不通的时候,他得用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对着自己脑门来一下。
齐孝川实在痛恨曾经的自己,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说出来——“我受够了”、“我不想陪小孩”,再刻薄一点,“我讨厌骆安娣”。
只要能让他们划清界限。
不过,要是说了的话,他可能会变成全校公敌。
学校老师、门卫、打扫卫生间的清洁工,甚至连食堂打饭的阿姨包括在内,所有人谈起骆安娣,都会忍不住露出一副会心的笑脸。如此多学校职工,能认识某个学生已经很罕见,更别提还能留下好印象。
这还都要归功于骆安娣的公主脾气。从小到大,她是见到路边卖烤面筋的摊主都要打招呼的那类人。外加相貌出众,亲和力不容置喙,很难有人不喜欢她。
集体里难免会有不寻常的角色,初中时,骆安娣班上有名同学。二百二十斤的体重意味着外形出众,满脸痘印彰显着相貌平平,不仅如此,女生还颇具人来疯特质,过分热爱社交,说起话来像机关枪连发,而且热爱数落他人,遭到排挤而佯装不知。总而言之,是个不怎么合群的孩子。
齐孝川在学生会活动遇到她,五分钟内说话被打断七次,留下的印象可谓相当糟糕。值得一提,他当时是高中部的学生会会长,也是高她三个年级的学长。
运动会是初高中一起举办,在学校里,齐孝川一般尽可能避免与骆安娣说话,省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偶尔他还是会看向初中部,说不清道不明地形成习惯。
那一天,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那位不合群的女同学居然报名三公里长跑。跑到一半,就爬行退场,浑身汗臭,身上还粘着操场的沙粒。周遭同学都躲远,这很明智,因为下一秒,她就扶着课桌呕吐起来。
呕吐物泛滥成灾。
齐孝川正在跑道上充当裁判,远远看见,也只抱着写字板挑眉。
周遭同班同学都避之不及,造成食物倒流事故的女同学也狼狈不堪,持续不断地伸出手,试图擦干,却徒然令双手和衣服也污浊。
就在那一刻,一只手忽然覆上她肩膀。
有人递了纸巾过来。
“先擦一擦吧。”女生温吞的嗓音说道。而她也干脆利落拧干刚刚跑着去洗的抹布,直接擦拭起桌面。热腾腾的呕吐物恶心不堪,骆安娣却不以为然。
她低着头忙碌。她身后的同学里终于有人也上前,其他人拿了别的清扫工具过来,陆陆续续,加入到清理的行列中去。
半个学期后,齐孝川去到食堂。骆安娣仍和簇拥她的人们坐在一起,其中多了一个显眼的身影,正是运动会时被搭救的呕吐女同学。她看起来已经能和周围人正常地交流。
那一年,圣诞节刚好是周末。
有精力过剩的中学生吵着要聚会,庆祝是种传染病,不知不觉就大规模爆发。就连齐孝川这样的人缘都有人问,虽然当即就被拒绝。
据说有八组人都在争抢骆安娣,吵着要她过去玩。骆安娣只有一个,自然不可能切块分给他们,因此最后,他们的解决办法是八组人一起聚会,欢乐一家亲,好不热闹。
齐孝川对任何节日都没兴趣,理所当然也没准备礼物,那天早早就睡下。半夜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凭借本能睁开眼,竟然看到床前黑影。
他吓得不轻,以为是贞子,差点一拳揍过去。灯及时亮起,骆安娣不好意思地笑着,伸手替他掖被褥:“你怎么醒了?”
“你……你在这干嘛?!”这种时候,论谁都很难压抑低气压。
她却突然掏出一只礼盒,慢慢从后面探出苹果似的脸颊来,笑眯眯地说:“我想学圣诞老人给你送礼物。”
“哦,”他脾气没消,还是皱着眉,总算清醒些,“白天拿不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啦,”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他桌上,然后才出去,走到门边,又用力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已经起床,穿上外套,边揉眉心边说:“我送你。”没别的意思,纯粹是为了职责。让小姑娘走夜路,到底不太厚道。
外面开始下雪,落到掌心化成水珠。齐孝川困得要死,只想赶快送完她回去睡觉。可惜骆安娣不紧不慢,甚至有心思同他闲聊:“明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做作业吗?”
“嗯?”他打呵欠,可能太困了,所以比平时放肆,“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她丝毫不觉得这个提问冒犯。那天晚上,骆安娣穿着一件红色的呢子斗篷,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发辫也轻轻摇曳。她笑嘻嘻地抬起头:“可以跟我聊天啊,这不算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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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齐孝川当然回答:“这算什么好处。”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爱看风向的人,之前客气也顶多就是避开冲突,和巴结扯不上半点关系。加上眼下正犯困,睡眼惺忪,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骆安娣一点不难堪,还是笑着,手背到身后,像朵降落伞似的晃来晃去。她说:“爸爸妈妈去工作了,你送我上楼吧。”
齐孝川什么都不想,从令如流送她上去,还不断打着呵欠。他伺候乳臭未干的小女生躺到床上,转背就要走,骆安娣整个人都躺在被子里,只有头露出来。她拍了拍床沿,抢在他走之前说:“我睡不着。”
“要么你起来写会儿奥数题?”
“不要!”她把被子扯了上去。
齐孝川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呵欠渐渐停了,但瞌睡还是止不住像肥皂泡似的接二连三冒出来。他随手从桌上抽了一本书,却是《安娜·卡列尼娜》。
骆安娣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细节:“你要给我读书吗?”
“快睡吧你。”他有点不留情面,继而用低沉的声音从第一页读起。
她插嘴,问他说:“有人说过你声音好听吗?”
他反问:“有人问过你是男的吗?”
“那怎么一样?”她好像听不懂他是在讽刺,认真地睁大了眼睛,“你声音本来就很好听啊!”
他不理她,直接念了下去。
高贵的安娜·卡列尼娜,可爱的安娜·卡列尼娜,愚蠢的安娜·卡列尼娜。
还是很久之前,骆安娣还是小学生,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喜欢玩西欧公主和骑士的扮演游戏。小女生热衷于当公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齐孝川是骑士的角色。公主伸出手,他只能奉命唯谨、俯首称臣,吻她指背。注意,不是手背,而是指背。嘴唇拂过,第一次,他也是宁死不屈的。
齐孝川感到很离谱。他尊重自己双亲的职业,也能理解自己必须对经济来源低头的状。你可以让他陪一个孩子吃饭睡觉打豆豆,但是,不管怎么说,过家家似乎就有点过了。主要是他并不喜欢过家家。况且,二十一世纪了,这个动作怎么想怎么神经质。
骆安娣的解释却是:“只是玩而已啊。”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漆黑的睫毛忽闪忽闪,漂亮得像是奢侈品商店货架上仅此一只的洋娃娃。
那时候,齐孝川才刚搬进骆家,假如是三个月后,齐孝川能在三秒内想出五百种脱身的办法,其中甚至包含一手刀把骆安娣劈晕这种非常规做法。然而当时初来乍到,他实在还没探索出那么多套路,再说了,鸭子下水也得先试试温度。总而言之,他最后只想到两种选择,一个是照办,另一个是直接从八米多的二楼窗户跳下去摔死。
隔天就是学校发助学金的日子,想到这个,最后,齐孝川还是没轻易效仿孙悟空。
骆安娣已经伸出手来。
他弯下腰,托住她的手,随即把嘴唇贴了上去,停顿几秒,放开,重新起身,问:“怎么样?”
他看着她的脸,骆安娣的头发有点自来卷,因为时常打理,所以并不会乱蓬蓬的,反而柔软而细密。她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充满了无害的甜美感。
“不怎么样啊,”骆安娣说,“感觉没有感情。”她的口吻不让人感觉刁钻。
他内心狂喜,竭力压抑,不把快乐写在脸上:“那玩别的吧。”可惜,几乎与他同时,她已经说了“多试几次吧”。
骑士精神是荣誉、谦卑、牺牲、英勇、公正和怜悯。太好了,齐孝川为人刻薄、斤斤计较,热爱身外之物,没有也不需要朋友,一遇到不能解决的麻烦就不择手段脱身,对他人忍耐力无限接近零。当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在他看来,历史上所谓的骑士精神也只不过是贵族的游戏,为此吃亏的只有被牵连的农民而已,当真是虚伪至极,毫无意义。
《安娜·卡列尼娜》读到第五十页,骆安娣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齐孝川扫了一眼,随即静静地阂上书,放回书架,走出房间,然后关上门。
背后传来的声音稍微吓到了他。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骆吹瞬说。
齐孝川回过头,楼下前厅的灯透过楼梯间的缝隙渗上来,照在年轻男生的脸庞上。骆吹瞬轻轻瞥了眼门,随即才说:“我姐姐喜欢你?有点麻烦吧。”不愧是同时拥有小孩和大人视角的天才,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看穿他的难处。
他也不能堂而皇之说“对,你姐喜欢我,烦我烦得要死”,所以只回答:“晚安。”
他从楼梯走下去,骆吹瞬并不在意。然而,他又还是说:“你应该对我姐姐好一点。”
骆吹瞬走了许久,齐孝川还在迟疑。他什么都没说,怎么聊天立场就变成小舅子和姐夫的既视感了?
“什么意思?”
骆吹瞬朝他笑了一下,关上门之前说:“晚安。”
收回前言,太懂事的小孩也讨厌。
骆安娣是个十足的小跟屁虫,她很快进了学生会。每周例会,初高中学生会都是一起召开的。当初她来面试,齐孝川刚好去找副校长拿长期假条了——不惜浪费自习时间竞选学生会长,为的不就是能早退出校门去打工吗?但正因此,等他礼拜一拿到名单,骆安娣的名字已经明晃晃出现在了名单中。
而且,第一次开会,他刚进门,就看到不少人坐在她旁边,甚至还有高中部的,都在主动分零食给她吃,都是小卖部里买的,辣条、冰棍还有糖果之类的。
齐孝川脸色比埃菲尔铁塔上生的锈还青。一看到他,骆安娣就跳起来,也不顾周围人都在看,直接冲向他:“小孝!”
“嗯。”惜字如金的同时,他向看过来的其他校友投去杀人的目光,当即害得一群人做作地左顾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