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可以做吗?课程还有些别的什么?”
她穿着店里统一的制服,颜色很柔和,裙摆到膝盖的位置,不论是穿的人还是看的人,都不会产生任何负担:“有很多喔。按照原本的安排,之后应该是羊毛毡。”
“羊毛毡?那是什么?”
齐孝川穿针引线,眉头越皱越深,只巴望他们马上结束对话。
骆安娣说:“就是用针戳刺羊毛,直到毡化,塑形成工艺品的形状。”
“什么?还能这样?羊毛不会痛吗?”
“哈哈哈,应该不会吧。希望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秘书的声音听起来尤为聒噪刺耳。
齐孝川突然敲击桌面。
茶杯发出清脆的哆嗦声,他们也齐刷刷看过来。他说:“能安静点吗?”
骆安娣还是笑着,一点没乱阵脚,微微颔首道:“当然。非常抱歉,影响到你了。需要我帮忙看看吗?”
出乎意料,齐孝川丝毫没有藏拙,直截了当递给她,伸手在示意图上滑动,示意道:“这里有点……”
“嗯嗯,”骆安娣俯下身,帮忙补充线条,与此同时,柔软的发尾落下来,像蜻蜓透明的翅膀般无声无息地摇曳,“让我来吧。”
集中精神的时候,她习惯稍稍抿一下嘴唇,轻微而迅速得不易察觉,就是这么平淡的动作。很久以前,齐孝川似乎还针对这个抱怨过:“你是吹管乐器的吗?”她轻而易举就弄好,灵巧得像是双手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倾斜视线时,他正注视着她的太阳穴,本该不被觉察的窥视顿时败露,他躲避了眼神,她却反倒聚精会神看过来。
“先生,”骆安娣说,“你一脸不幸福的表情啊。”
诅咒,又是诅咒,而且还是威力非同小可的那一种。齐孝川猝不及防:“什么?”
刚刚出去接电话的秘书小跑回来,及时打断这一刻的僵局:“我先回去了。我女朋友那里出了点事。”
“咦?”骆安娣也被转移关注,拿起座位上的公文包递过去,“怎么了?慢一点,请不要落下东西。需要帮忙叫出租车吗?”
他急匆匆地回复,走之前还把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不用了。”
齐孝川也站起身:“发生什么事了?”
“她妈妈怀孕了。”
“什么?”
“就是她妈妈又怀孕了啊,我女朋友的妈妈。她气得半死好像,现在正一哭二闹三上吊呢,”秘书边往外走边说,“五十多岁了的爸爸妈妈还生二胎什么的——”
被留在原地的齐孝川和骆安娣没有面面相觑,却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呢?齐孝川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骆安娣回去了柜台后。然后他就继续绣着,绣着,绣着素昧平生甚至连一面也没见过的女人的脸。那不是一个小工程,但他的确做得很投入,灯亮度细微的改变都没注意到,直到茶杯在他面前被填满。因为长时间盯着针线,连视野都模糊了,抬起头,他一时间没看清她的脸。骆安娣说:“也要注意休息喔。”
她是真的一点都没变。
即便在分别时也毫无烦恼般微笑的骆安娣,对待任何人都不可能放任不管的骆安娣,这么多年无影无踪的骆安娣。
不费力气地判断出按这进度完成不了,齐孝川将未完成的手工艺品放回原位,随即起身去结账。
骆安娣熟稔地使用收款机。她没有涂指甲油,手指边也没有任何死皮,纤细的指腹突出了关节,垂着脸,因此睫毛也格外分明。
齐孝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思绪却飞驰回到许多年前。
骆安娣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能狐疑不决、踟蹰不前地望向她。她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反而用那干净的目光看过来。
齐孝川突如其来感到局促。又是那种久违的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什么的感觉。还只有是孩子的时候才会如此。
他能低下头去,奉命唯谨、俯首称臣,吻她指背。
结果,却得到预料外的回应。骆安娣眨了眨眼,没有感到被冒犯,却也还是在忍耐笑意,礼貌地回复:“那个,这是您的收据。”
他倏地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她并非是单纯递出手来,拇指与手掌间还夹了一张灰蒙蒙的纸条,刚刚好与灰色的桌布融为一体。
那一刻,羞愤、尴尬、窘迫,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齐孝川的心情。他像是在冰面上剧烈地摔了一跤,而且还是众目睽睽下。无法判断两颊传来的温度是来自愤怒还是羞耻,只知道喉咙堵塞,他短时间内已经说不出话。
齐孝川收起收据,什么都不说,毅然决然准备踏入门外的狂风当中。
然而,骆安娣在那之前开了口:“是……小孝吗?”
齐孝川不希望自己被认出来,可以的话,他情愿立刻被埋葬到马里亚纳海沟,最好是世界末日、外星人入侵地球都不会被挖掘出来的深度。
骆安娣笑着说:“是小孝吧!”
这一回,口吻已经笃定许多,难掩雀跃地靠近过来。被倒映在她眼睛里的他显得愚蠢无比,一言一行都是那样的上不了台面。
“咳,”齐孝川干巴巴地给予问候,“你好。”
“我说我昨天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原来是因为会遇到小孝。”骆安娣笑的时候,嘴角上扬,露出让人心碎的梨涡,“对不起,一开始没认出来。因为你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变化并非托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齐孝川身边也不是没人这样说过。
他以前是标准的穷光蛋,一块钱掰成两半花,二十元一件的广告衫一次性买两件,翻来覆去地轮换。甚至上了大学,有一年高校马拉松,他还穿着高中的校服入场,以至于赛委会止不住广播提醒“慈善助学金的会场在另一边,这边是马拉松”。虽然他当时参赛的确是为了一年饭票的奖励。最令人无话可说的是,有钱后,他在外观上消费的进步也就只是二十元一件的广告衫一次性买十二件的变化。朋友唠叨,他还振振有词:“这不是多买了十件吗?你还想怎样?”
不过那也仅仅是私下。谈论公事,难免还是需要正装,不跟看起来赚不到钱的人交易的商业伙伴不在少数,他也只能被迫修边幅。不知不觉,直到现在,他时不时打扮得人模狗样,对自己相貌不错这件事仍然缺乏自觉,唯一继续坚持艰苦作风的活动是去天桥下找摆摊大爷剪十块钱的头。
原来自己真的变了。
“也有些地方没变。”骆安娣笑吟吟地说道,“我呢?变了很多吗?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孩,都没有长开,现在变得成熟了。”
齐孝川不知道如何搭话,不经意地摩挲着虎口,低低地回应:“呃,是。”
“啊,对了……”骆安娣说了一半,楼梯上忽然走下来另一名职员,和她穿着同样的制服。年轻女性说:“我来接班。”“好的。”骆安娣说,随即从收银台后步出。她出来的时候,齐孝川感觉心脏有些不对劲。惶惶不安,又或者说,他在紧张。
他说:“你下班?”
“嗯。”她笑了笑。
“那,”齐孝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一起吃个饭吗?”
他没来由觉得自己像个主动上绞刑架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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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么,”齐孝川的表情看起来像被刺刀抵住了脊梁骨,然而身后分明空无一人,因此才显得越发笨拙,“一起吃个饭吗?”
即便观察力达到光速,也很难从骆安娣脸上捕捉到任何迟疑。她笑着回答说:“好呀。”
她一定想不到,她吐出“好的”这两个字的一瞬间,他的心情不亚于在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荣获金牌——前提是东京真能顺利举办奥运会。
“那我在这附近有一间还可以的店……”齐孝川松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好调出应酬时最高规格的餐厅,中西皆具,老少咸宜。然而,骆安娣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啊!”她像放学后匆匆向前冲,穿过十字路口却遇到红灯的女高中生,霎时间询问,“可以去我家吗?”
长大成人、混迹社会后这么久的时间里,齐孝川没少遇到过这种人。用他爸下岗时喝醉酒呵斥电视里那些贪官的话来说,就是“有几个臭钱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那时候,齐孝川还在准备中考,听到也只淡淡抱怨“吵到我看书了”,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变成有那么多钱的对象。
而且,真正有钱后,他才意识到,不是有几个钱就把自己当回事,而是当你有钱以后,别人都会把你当回事。
同性有,异性有,其中对他说过这句话的不胜枚举。
异性关系似乎总是在私密场合极速升温的,短短一句邀请,就能蕴含诸多成年人之间的进退推拉,充斥着暧昧而成熟的氛围。可是,对象是骆安娣。
那个和朋友一起观看《泰坦尼克号》删减内容时也面带笑容目不斜视的骆安娣。
齐孝川问:“怎么了吗?”
“嗯,”骆安娣回复,“前段时间遇到一只受伤的小猫,去了兽医院,然后只能带回家……我今天打算去买做猫饭的食材。”
他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是骆安娣,说这句话的是骆安娣,所以根本不用皱眉,不用怀疑会发生那些事。齐孝川说:“那我陪你去。”
他开车载她去了会员制的百货超市,骆安娣拿东西,齐孝川负责拿和结账。
他说:“本来也是我说的请你吃饭。”
她笑起来,并不跟他客气,这种细微之处总能透出她的出身如何优渥:“小猫也要谢谢你。”
假如不是亲眼见到,大概很难想象骆安娣现在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是条件很差,只是普通的居民小区而已,但相比回忆之中总是穿着公主裙的少女,又绝对相差甚远。
最后一次听说骆家的事,已经是他就读于大学时某一年的深秋。齐孝川鲜少回家,定期寄钱回去,数额对于他那个年纪的同龄人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数额大到他爸怀疑他要么在经营地下□□要么在非法场所陪酒,一度还偷偷打电话给他大学辅导员,结果收获到儿子真的经常缺勤的汇报,吓得险些大义灭亲,一个110把他给送进去。
他那次回去是因为妈妈被诊断出双肾多发性结石,卧病在床,急需手术。医院办事效率低,齐孝川他爸急得团团转,还是齐孝川及时到场,干脆利落办理转院,又做了后续的联络,雇请护工,一直照顾到妈妈出院。
他也才过二十岁生日没多久,静静站在病房门口,一边低着头一边聆听医生叮嘱。实际上,情况并不乐观,恐怕激光治疗都不够,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但他不慌不忙,走到病床边,对妈妈沉稳地说了:“没关系,会好的,”
那段时间,他时不时陪爸爸散心。一来是老齐想摆老爹架子,拿自己的人生经验教育教育小齐,二来是小齐担心老齐一天到晚待在医院里憋死。
在医院的便利店里买了牛角包,父子二人在河边漫无目的地步行,爸爸忽然说了:“你知道吗?骆老板做生意失败,骆家破产了。”
“什么?”齐孝川一整天没吃饭。那时候他还在卖女装,工厂和写字楼两边跑,外加还要抽时间去医院,一天睡不到三小时,其中三分之二还得靠零散睡眠拼凑。这样的情况下,饿肚子也是家常便饭,比如眼下,他在狼吞虎咽那个干巴巴的牛角包,很想喝水,却还是用嘶哑的喉咙开口。
“你妈也是听以前他们家帮佣说的,本来打算干完这一单就移民挪威,听起来多好啊。谁知道呢,竟然这么突然就……”
齐孝川蹙眉,下意识寻找合理的解释:“什么意思?是资金周转不过来了吗?”
“谁知道。我不清楚这些,”爸爸一辈子只做过司机这一个职业,掌握的技能更倾向于如何操纵座驾加速减速,最擅长的事是闭着眼倒车入库,“反正什么都没有了。”
按理说,家大业大,并不会如此轻易地垮台。
当时齐孝川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不仅仅是骆安娣,连带着整个骆家都销声匿迹,他才慢慢回想起往事,心情五味杂陈地判断那传闻或许是真的。
世界很大,遇不上也正常。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在公司楼下的手作店遇到了她。
骆安娣用钥匙打开门,只有三只脚的猫钻出来,黑色的皮毛蹭她脚腕,低低地发出叫唤声。
她俯下身,先摸了摸小猫的头。齐孝川走在后面,留意到她上衣背后的袖口有线头,虽然没有说任何话,但还是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
骆安娣是在楼梯间捡到这只小猫的,不知道是遭遇了车祸还是什么,它的一条前腿已经血肉模糊。她当时才下班,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时吓了一跳。
到了宠物医院,因为是流浪猫,所以费了好大功夫才接受手术,结果直接是截肢,生生花掉她半个月的薪水。
但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受伤的小猫丢在路边。她只能把猫抱回家去。
骆安娣很喜欢做给猫吃的饭,鸡肉和胡萝卜都切碎,然后放到锅上蒸。她走出厨房,发现齐孝川正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台,看那几盆她用合味道泡面杯种的兰草。三条腿的猫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似乎很想吸引这位初次见面的人的注意。
远远地望着,她笑着说道:“亚历山大麦昆很喜欢你。”
“谁?”齐孝川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别人与“喜欢”这个词关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