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之隔,室内人影僵寂,唯光尘无声飞浮,静得针落可闻,而室外,人流如川,车马喧嚷,摊贩的叫卖声、游人的说笑声、远处楼台的歌舞声,嘈杂交融在一处,正是人间烟火无尽,红尘三千正嚣。
暖阳暄晒的沉寂中,外头的那些嘈杂喧嚷,像是俱跑到了穆骁心里,他正难以自抑地脸热心也热时,见顾琳琅也同样脸热了起来,那张原本莹白如玉的面庞,此刻血气尽往上涌,像是正羞愤欲死,眼看着眼圈儿都要憋红了。
看顾琳琅表演贞洁烈妇如此卖力,穆骁想了一想后,继续压制心头欲念,配合地挪开了身子,只一只手,仍紧紧箍着她腰,以防她戏太多真往下跳,不慎将自己摔伤。
说实话,他之前还未同人在白日里做过这档子事,此刻这场合,又确实有些怪异,不如留待晚上,顾琳琅不再假正经,气氛水到渠成时,再享榻枕之欢。从前与顾琳琅那几次,都是在夜阑人静之时,虽然感情是假的,但单纯的身体欢愉,却是真真切切,一点都不掺假骗人的。
反正也旷了这么些年了,也不在乎多旷几个时辰,穆骁此刻,是真耐心十足,并没有将顾琳琅就地正法的意思。然而,不管他此刻怎么想,他在顾琳琅眼中,已然是天下第一的大禽|兽了。
担心大禽|兽再度兽|欲大发的琳琅,将双腿紧并如胶粘。她心惊胆战地被迫坐在柜台上,暗想穆骁既使阴险法子,将她拽进这屋里来,就说明他虽然实际上是个无耻之徒,但在外还顾忌着点人君脸面,不敢在人前对她做些什么,若她能从这屋中冲出去,冲到大庭广众之下,也许今日可以脱身……
……可,门外一直立着几道人影,想来是穆骁的随行护卫,她就算能趁穆骁不备冲出,也冲不出这道屏障,除非裴小姐等在外看着,要脸面的穆骁,不敢出来拦……她不见了,裴小姐、洛表妹等,定是要寻她的,但她一直没有听到她们在附近的寻唤声,想是穆骁,命人使计将她们引到别处寻人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知该如何脱身的琳琅,忧急如焚时,见强搂着她的大禽兽,轻咳了一声道:“夫人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呢。”
频频受惊的琳琅,哪里还记得什么问题。她抿唇不语,万分警惕地盯着穆骁。而这样红着眼睛、戒备十足的姿态,看在穆骁眼里,就如一只紧绷绷的小兔子一样可爱,简直让人想要低头亲一亲。
穆骁不得不在心中感叹,顾琳琅的确魅力无穷,且能时时刻刻都将这魅力散发出来,让他这个在面对其他美人,可坐怀不乱之人,在她面前,成了个动不动就上钩的毛头小子。
他一边心叹着,一边再度问顾琳琅道:“朕问夫人,为何要搬到香雪居?”
能说话时,就多说些话,琳琅生怕穆骁没话说了就会开始动手动脚,立接声回道:“香雪居是我从前住过的居所,我很想念那里,就搬回去了。”
“想念香雪居?”
跟公侯宅邸、巍峨皇宫相比,香雪居可说是一处陋居了。穆骁听得稀奇,不由朝顾琳琅靠近了些,并问道:“香雪居内发生的事,夫人都还记得吗?”
琳琅见穆骁又靠来,警惕地边避边道:“……有一些记不清了。但,即使记不太清,仍然感觉香雪居,十分令人怀念,想来那些记不清楚的回忆,是很美好的……”
虽然知道顾琳琅嘴里没几句真话,但听起来是真动听。心情不错的穆骁,尽管未对此说什么,但脸上一直故作冷凝的神色,不禁和缓了些。
琳琅将穆骁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暗想穆骁虽然一直在做禽|兽之事,但始终没有和她将兽心挑明来说,便也装傻,当完全不知他的龌|龊心思,试探着道:“陛……陛下,我该回家了,阿慕快下学归家了,我该回去为他煮雪霞羹了……”
却听穆骁直接道:“不急,明早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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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夫人
轻飘飘的六个字, 像巨石砸在顾琳琅心间,令她登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她是感觉自己简直要窒息而死了,而穆骁的心情, 则似顺畅得很,继续出声问她道:“雪霞羹是什么?”
琳琅道:“……是《山家清供》里, 记载的一道佳肴……将去心蒂的芙蓉花, 焯后与豆腐同煮, 略加椒姜,成品‘红白交错, 恍如雪霁之霞’,遂名雪霞羹……”
穆骁指腹抚了抚下颌道:“听起来倒新鲜有趣, 等夫人下次入宫,为朕煮上一碗。”
琳琅现下没功夫担心“下次入宫”的事,她满心忧急的, 都是眼下该如何脱身。被穆骁那句“明早再回”,震得心神欲裂的她, 骇极了他话中意思,担心穆骁是真要与她过夜,是要比流光榭那夜, 与她更进一步。
……可, 如何脱身呢?!
琳琅正惊忧无法时, 听门外传来了三下轻轻的叩门声。
像是门外侍卫, 在通知穆骁什么事。穆骁听后, 将她从柜台上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铺内一列面具前,从中拿起一道飞鸾面具, 问她道:“夫人戴这个可好?”
……戴面具,是怕被人认出?穆骁是要带她离开这里吗?穆骁要带她,去往哪里?
忧思灼心的琳琅,暗想着没有说话,而穆骁,似也并不在乎她的意见,刚刚那一问,只是同她随口客气一下,见她不回答,便直接将那飞鸾面具,覆戴在了她的脸上,而后指着那一列面具,对她道:“夫人也帮朕挑一个吧。”
……从为人来说,穆骁与那道青面獠牙鬼面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琳琅不想帮穆骁选挑什么,遂轻道:“陛下刚才那道,就挺好的,很适合陛下……”
她不知自己这句暗有贬意的话,到底是哪里取悦了穆骁,只见他听后,面上竟然浮起笑意,如寒冰裂化春水,低头看看手中的獠牙鬼面具,又抬头看看她,像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但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噙着笑,在将那鬼面具戴上脸后,紧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了这间杂货铺。
将暮的天色里,一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马车,正候在杂货铺门外。穆骁径带她上了马车,而后命令车夫,赶车往那里去。
……那里……那里是哪里?
琳琅很担心穆骁会将她带到什么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难忍紧张地问他道:“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好地方。”
虽因面具遮住了半张脸,琳琅看不清穆骁面上神色,但见那张獠牙青面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隐有笑意悠悠,中还流淌一两分慨叹与怀念,望着她继续道:“朕这些年,常常梦到那里。之前一个人,尽管心里想着,却也不愿去那里走走看看,但现在,有夫人在朕身边,就不一样了。”
他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几与她是十指相牵。琳琅的半边身子,因此僵如铁石,只觉那只被紧握着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一颗惊惶不安的心,也因对未知的恐慌无措,悬得更高。
终于,马车在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停了下来。穆骁带她走下马车,琳琅见她原还置身在东市之内,只是离开了之前的地方,来到了另外一条,名为“宁清”的临水长街。
这时候,华灯初上,整条长街,都悬满了花灯,街上戴面具的男男女女,竟也不少,很像是热闹节庆之时。
但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日子,并不是什么节庆佳节。琳琅心中正不解时,一对走经过的年轻男女,也一边赏看着,一边提出了相似的疑问。
旁有一人,笑为那对年轻男女解惑道:“今天像是有位贵人,要在此办什么喜事,遂才有了这满街花灯。听说,除了这花灯,前面还有花车灯楼,过两个时辰还会放河灯、放烟火,特别像过上元、过七夕,好些人听说这里热闹有趣,都到这儿来玩了。”
将路人对话听在耳中的穆骁,含笑将身边神色怔怔的美丽女子,牵走进这流光溢彩的满街花灯中。
嘉平元年七夕夜的宁清长街,一直留在穆骁心中。那时平日里,他与顾琳琅无法光明正大地相处,但那一夜,戴着面具的他们,混在热闹的游玩人群里,无需顾忌身份隔阂,无需顾忌世俗眼光,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少女,尽情手牵着手,四处赏玩。
那一夜,顾琳琅戴的是半面飞鸾面具,而他戴着的,是顾琳琅为他选买的一张青面獠牙鬼。他问顾琳琅为什么给他挑张凶凛的鬼面具,顾琳琅笑盈盈地看着他说,这面具看起来凶极了,定能震退一切恶人,有此凶煞护体,谁也不能伤害他。
明亮缤纷的花灯下,她一边帮他把面具戴上,一边踮脚在他耳边道:“你要长命百岁啊。”
她说话,总是很动听的,只是最后,伤他最深的人,是她。
灯火夜色里,穆骁牵着顾琳琅,走在命人设计过的宁清长街中。荏苒经年,热闹花灯等,虽可临时布置起来,就似节庆之时,但街道两边的许多摊贩、店铺,这些年来,早已变了模样,不是朝夕人力可改的了。
穆骁也不追求与过去一模一样。过去本就是假的,越是执着求真,就越是在提醒他自己虚假的事实。相似就好,就像身边的顾琳琅,爱他的权势地位,也就近似爱他这个人,近似就可了,莫要执着求真。他知道,坚持求真,最终得到的,就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不求真,握在手中的柔荑,真真切切地温软动人。
“朕与夫人,今夜在此好好玩一玩。”
噙着笑意,向顾琳琅低说了这一句后,穆骁如当年少时,紧紧牵着她的手,带她混走在热闹人群中,兴致盎然地赏看两边街景。
他想把当年与顾琳琅一起看过的人间烟火,再看一遍,想将那时心中怦然雀跃的欢愉,再体会一遍。在走经一家首饰摊,听贩妇热情招呼说“买支簪子”时,穆骁甚顿住脚步,颇有兴致地牵着顾琳琅近前。
贩卖首饰的贩妇,见这对年轻男女牵手而行、女子又梳着妇人发髻,自然以为他二人是夫妻了。她看这戴着面具的二人,衣饰不俗,应能做成买卖,极力揽客道:“这位公子,为您夫人,买一支好看的簪子吧。”
穆骁知贩妇是误会了,但这误会,令他心情愉悦,连同顾琳琅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软了三分,倾身靠前,温声问她道:“夫人喜欢哪一支?”
这一声,好像不是在唤身为前朝皇后的长乐公夫人,而是真的在唤,他穆骁自己的夫人。那个曾在七夕夜与他牵手同游的少女,遵守了与他花前月下的誓言,成为了他的妻子。多年后,他们一起故地重游,他要在满街花灯中,为他美丽的夫人,买一支好看的簪子。
贩妇见戴着飞鸾面具的女子,不开口回答她的丈夫,生怕自己会失了这单生意,忙笑着拿起最贵的一支牡丹簪道:“夫人花容月貌,这支牡丹簪,与夫人最是相配。”
穆骁笑,“连脸都看不见,如何知花容月貌?”
贩妇经商多年,嘴皮利索,立笑着回道:“不用看脸,两位单看身段气度,就知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璧人。我摆摊卖货许多年,眼里看过无数人,再没人像两位这般,一看就知是人中龙凤,绝不会错的!”
穆骁笑听着贩妇的奉承话,向摊上各式各样的簪钗扫了一眼,将一道镂刻百合的清雅长簪,拿在手中。
贩妇见状立道:“百合好,寓意百年好合,公子与夫人,定能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尽管知是鬼话,但穆骁听得满意,他将手中这道百合簪,簪入顾琳琅云髻中,含笑赏看了一会儿后,留待随侍付账,继续牵着顾琳琅的手,携她游逛长街。
顾琳琅的手,早就麻了。这一路,穆骁是兴致盎然,而她,则如一只牵线木偶,被穆骁牵来牵去,满心都是惶急,苦思脱身之法,而一直不得。
甚至,在有人牵马经过时,她都有在想,要不要劫马逃离。可此刻这条街上,有许多小孩子提着灯跑来跑去,她马术没有精湛到那等地步,要是在慌乱之下,不慎纵马踏伤甚至踏死小孩子,真是罪过大了,此法,也不可行。
在经过一排花灯时,惶急无法的琳琅,为解脱下自己的手,以要双手捧看花灯的理由,终于将自己那只发麻的手,从穆骁的铁钳中,暂时解脱出来。
她本来无心赏看花灯,只是捧着花灯走神、暗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忧想着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时,琳琅目光,渐落到那只随意捧起的花灯上,见灯上写着古人的一首《钗头凤》,上书道: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不知怎的,看着这首词的琳琅,心中忽然泛起些奇怪的感觉,就像茫茫大雾,在她心内,突然弥漫开来,她好像不知来路、不知归途,完全迷失在这大雾里,一个人,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旁的穆骁,见顾琳琅一直盯看着手中花灯,长久出神,像整个人呆住了似的,不由轻唤了一声:“夫人?”
他这一声,唤得并不响亮,但还是将出神的顾琳琅吓了一跳。她惊得手一抖,原捧着的花灯,立摔滚在地,内里灯油泼上火苗,迅速从内,灼灼燃烧了起来。
“夫人小心!”
尽管穆骁眼疾手快地拉着琳琅向后退,但还是晚了,琳琅裙摆绣鞋上,已溅上了些火星,迎风一吹,就像要燃起来。
情急之下,穆骁也顾不得其他了,径卷袖用手,将之扑摁灭。而琳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裙裳差点烧起来,她心神恍惚地望着地上烧着的灯笼,看暗红火焰飞快吞噬着灯上古词,看最后映入她眼中的,是接连不断的三个“错”字,一字一字,像一记又一记重锤,扣在她的心尖上。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待回过神来时,见旁边穆骁看她的眼神,隐有责备。他好像想斥责她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再度牵住她的手,对她道:“上船吧。”
“……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