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骁目光微沉地望了上方片刻,敛了眸中锐利,微侧首,温和地对身边的顾琳琅道:“方才赏看的那几幅书画,夫人喜欢吗?若喜欢,朕就赠予夫人,夫人拿回棠梨殿,慢慢赏看。”
“……不……不必了……”
琳琅被永王的忽然出现,狠狠吓了一跳,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她的阿慕,并不在此地,没有将她与穆骁同处一室一事,看在眼里。
也只放松了一瞬而已,琳琅想到永王与阿慕亲密地几乎无话不说,想到她在这座宣华阁里,因心如死水,对穆骁的种种亲密之举,静默到看似顺从,落在旁人眼中,倒像她并非被逼,而是在与穆骁暗通款曲似的,惊望着永王的目光,越发恐慌。
……若永王将他所看见的,尽数告诉阿慕,若阿慕知道了她与穆骁的种种,若阿慕将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他父亲,她要如何为人母、为人|妻呢……
……昭华,如若知道了她与穆骁之间的关系,她对此,若不以实情相告,昭华以为她负心绝情,定然心伤,以致病体愈沉。而她若以实情相告,昭华定不能忍受她被人欺辱,定会为她有所行动。可是穆骁权控天下,昭华的所为,定如蚍蜉撼树,只能为他自己招祸……她说与不说,都是错,唯有她自己暗扛着,昭华不知,方是好的,阿慕不知,方是好的……
琳琅越想越是心慌,几要登上阁顶,恳求永王对今日所见,三缄其口。她正要抬步向上时,将她的忧虑,尽看在眼中的穆骁,心叹了一声,轻按住她的肩头,安抚她道:“无妨,朕会让十三弟闭紧嘴巴的,夫人不必为此担心。”
对永王来说,穆骁的话,自然比她的话,要管用许多。琳琅看向一脸认真的穆骁,想这事若是从一孩子口中传出去,穆骁这一朝天子的脸面也不好看,遂信了他的话。
琳琅本就不愿陪侍穆骁,在这一惊吓后,更是想离穆骁远远的,只是不知穆骁今日兴尽没有,不知穆骁在被永王打岔后,是否会携她去往别处一逞凶欲。心中忐忑的琳琅,正要试着请退,还未开口,就听穆骁温声道:“夫人病体初愈,还是要多歇歇,朕就不留夫人了,夫人早些回棠梨殿歇息吧。”
……竟就这么放过她了……
琳琅怔怔看向穆骁,看他今日神色,从她初见到现在,一直可称得上“温和”,未似以往冷厉如冰、难掩暴戾,动不动就要对她发脾气。
琳琅不知穆骁今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不仅如此态度温和,莫名其妙地携她赏看书画许久,最后还半点欲念没有地就放她走了。她从前一直无法理解穆骁,今日亦然,怔愣一瞬后,也不多想了,在向穆骁微屈膝一福后,匆匆离开,生怕穆骁忽然变脸反悔,又将她扣在他的身边。
在离开宣华阁、回去棠梨殿的路上,琳琅遇见了许久未见的顾琉珠。
这个夏季在太清宫,她被穆骁频频以顾琉珠的名义相召,而实际上,一直没怎么见过这位异母妹妹,此刻见她一人携着两三名侍女,在花树下走走停停的,从前盛气凌人的娇丽脸庞,这会儿竟似有几分落寞,面对明艳夏景,却有几分伤春悲秋的味道。
虽然琳琅并不畏这妹妹,但想到与顾琉珠对上,就得听她来回车轱辘地说些无趣之话,看她又要生出些没意思的烦人之事,也着实是有点闹心。
琳琅懒得与顾琉珠争口舌之利,未免冲突,原是要直接绕道而行,但顾琉珠眼尖得很,她刚折身要绕道,就听顾琉珠在后高唤了一声:“姐姐!”
琳琅从前对顾琉珠多加忍让,是因她怕身为宠妃的顾琉珠,因心中怨恨,对穆骁大吹枕边风,加害她与夫君孩子。说是忍让顾琉珠,但其实是畏惧穆骁天威。而如今,她早就直面穆骁,与穆骁陷入了那样的不堪关系里,情形糟得不能再糟,对顾琉珠这个中间人,也实是没有必要小心应对了。
在微一迟疑后,琳琅直当没有听见身后唤声,依然抬脚向前。但顾琉珠今日竟执着得很,她还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一阵“噔噔噔”响,顾琉珠竟直接跑了过来,而后拦在她的身前。
晚夏的阳光,将急跑而来的女子双颊,映得红扑扑的。琳琅望着气呼呼的顾琉珠,还未开口说什么,就见身前女子气到顿足道:“一见我就跑,看在别人眼里,成什么样子,还以为我把你欺负死了呢!!”
说着生气的神色,又竟似委屈,“我欺负你什么了呢!不就说你几句,叫你弹弹琴、喝喝酒吗,同你从前对我做的事比,这些算什么呢!”
琳琅知顾琉珠又要说她抢她未婚夫、故意害霍家、将她同霍家人撵至平州云云。因为失忆,她实在无法同顾琉珠说清这些,情理上她不可能去跟顾琉珠抢霍翊,但事实上,她确实同霍翊拜了天地并差点入了洞房。
无话可辩的琳琅,听顾琉珠说着说着,又说到她在平州如何如何受苦,忍不住说了一句道:“……那时父亲同你母亲,常差人送金银衣物到平州予你,应也不至十分清苦吧……”
顾琉珠一顿道:“……离家千里的苦楚,岂是一点金银能弥补的”,说着眼圈竟有点红,“我被你撵到平州几年,后来就被陛下带到了宫里,都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
琳琅见顾琉珠这般,默了默道:“陛下宠爱你,你向陛下请求,允你回家省亲半日,就是了。”
“宠爱”两个字,像一根尖刺,扎进顾琉珠心里。春日里被封婕妤时,她作为后宫第一人,还颇为踌躇满志,想着要在功臣贵女进宫前,真正博得天子欢心,可转眼间,夏天都快过去了,她将种种手段使尽,莫说邀得圣宠,连侍寝都没沾上,至今依然担着婕妤的虚名。
甚至,不仅圣宠欢心没邀到,这个夏天,陛下还斥责过她,说她之前对长乐公夫人的所作所为,有失风度,惹人笑话,令她无事就待在自己殿里,修身养性。
故而这个夏天,她才一直没见她这个姐姐。但,这些内情,她怎会让顾琳琅知道呢,纵然不久前她还在暗暗感叹,不得圣心的自己,就像花儿将谢,但在顾琳琅面前,她依然要将头昂得高高的,如鲜花,正绽放地娇妍无比。
“这我自然知道,无需姐姐提点”,顾琉珠姿态高高地说了一句后,又眸光轻蔑地落在顾琳琅身上道,“细想来,当初姐姐为后时,都未归家省亲过,如今这份荣光,就由我来带给顾家。”
琳琅沉默一瞬,唇际笑意惨淡,“顾家自绝于我,想来也不稀罕我带来什么荣光。”
却听顾琉珠道:“明明是姐姐自绝于顾家。虽说从前父亲待姐姐是淡些,可衣食住宅,并未短着姐姐,姐姐纵心中有怨,后来做事也太狠了,为了将自己和顾家撇得干干净净,为了只要你同楚帝与皇子的那个家,对我和父亲等,未免太过绝情……”
琳琅听顾琉珠不再笼统地车轱辘话,而是细细控诉起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只觉顾琉珠口中的那个顾琳琅,陌生像是自己精分了出去,不敢置信。
顾琉珠义愤填膺的话语中,琳琅听怔在这片花影里时,宣华阁内,小小的永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斜左方的皇兄,又暗暗担心地看一眼斜右方的颜慕。
他喊着“抓鬼”刚醒时,人确实是懵的,但,在听到皇兄的声音、看到皇兄同颜慕的娘亲一处后,他虽人还木着,但心里面,已惊得醒过神了。因为颜慕暗暗示意,要他帮他隐瞒他的存在,所以他帮颜慕扯了个谎,只说自己一人在此。但没想到,皇兄如此犀利,在颜慕娘亲走后,直接登上阁顶,将他们两个,一同逮了下来。
“……皇……皇兄……”
永王刚大着胆子开口,就见皇兄手一指门,冷冷地道:“你先在外面等着。”
永王见皇兄一张脸冷冰冰的,哪里敢在这时跟皇兄犟,乖乖“哦”了一声,低头出去了。
阁内,就只剩下一名男子、一个小孩。小孩颜慕,死死地盯看着身前亲他娘亲、抱他娘亲的男人,眸光怒利,像是能在人身上戳俩刀子时,对面的大晋皇帝,在沉着脸色,望了他片刻后,忽地冷颜化开,淡淡笑道:“其实朕同你母亲,早就情同意合,是你那生父,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夺了你母亲去做他的妻子。朕与你母亲,如今再度相好,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天经地义。”
颜慕才不信穆骁的鬼话,穆骁这个大恶人,是在诋毁他的父亲!诋毁他的母亲!!
“你胡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娘亲她也不会喜欢你!”他恨恨说了一句后,想到今日自己,亲眼看见娘亲在穆骁轻薄时那般顺从,又有点底气不足,在沉默须臾后,声调拔高,再度坚持道:“娘亲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
话音刚落,自己的喉咙,就被一只粗砺有力的手掌,突然扣握住。颜慕窒息一瞬,直以为自己要死在穆骁手中时,眼前那个可怕的恶魔,又忽然松了手。他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似笑非笑道:“说话注意些,朕对你,可没有对你母亲那样的耐性。”
实力对比之悬殊,令颜慕只能忍恨吞声。他咬牙不语,只能以一双怒眸,剜盯着穆骁时,穆骁也正细细打量着他。
因为从前,一见顾琳琅与颜昀的孽种就心烦,想让孽种滚得远远的,穆骁还未好好看过这个孩子。此时忍着厌恨,细细看过后,穆骁发现这个维护双亲的小孝子,生得更似顾琳琅。
生得似顾琳琅好,顾琳琅既爱这孩子,他也不好做什么,若往后他与顾琳琅一处,单看这孩子的脸,也不致过于心烦。只是,这孩子对颜昀的维护与敬爱,若一如既往下去,着实令人厌恶。
为消了这小孝子对颜昀的敬爱之情,穆骁看着颜慕,淡淡地道:“母亲怀胎十月辛苦,为人子的,维护孝敬母亲,理所应当,但,对没做什么的父亲,就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慕:好嘞,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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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警告
颜慕才不听这个大恶人的歪理, 他暗暗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冷冷地望着穆骁道:“我父亲才没有不做什么,我父亲爱我娘亲, 在我娘亲怀孕时,一定是日日夜夜地仔细照顾, 用心又辛苦。”
穆骁冷笑, “怎么, 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时,就长眼看了?!”
颜慕神情认真, 眸中浮有敬爱与自豪,“自我记事以来, 我眼里看到的,都是父亲娘亲的相亲相爱之举。父亲对娘亲关爱极了,嘘寒问暖, 无微不至,所以照此向前推看, 在我娘亲怀有我时,父亲对娘亲定也是关爱无比,并不会是没做什么。”
他说着说着, 见穆骁看他的眸光越发冷了, 冷得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面庞, 想到刚刚那可怕的一扼喉, 想他若是继续触怒穆骁, 被穆骁掐死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娘亲、爹爹娘亲会有多伤心,遂默了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低声道:
“……因为我的家很幸福很美满, 我的父亲娘亲,一直感情很好,恩爱不离,所以我这样想……但,若是有的人家,不像我家这样,若是做丈夫的,在妻子怀孕时,并没有一直陪在妻子身边照顾守护,让妻子一个人辛苦应对怀孕时的艰险痛楚,那陛下说的,也是……也是有道理的……”
颜慕边忍恨,低低附和着穆骁的话,边在心中,暗暗想起了父亲教导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语,心道来日方长,恶人终有恶报。
而穆骁,也正想着来日方长。他冷眼看着眼下的这颗小脑袋,看这孽种,到底懂得畏惧他,心道这顾琳琅这傻儿子,对于颜昀的敬爱,是长期形成的,一时也消不尽,且在他心中埋颗种子,往后时不时浇水灌溉,颜慕这小子,随着年岁渐长,自然会渐渐淡了所谓的父子之情。
毕竟,男孩子对于父亲的敬爱,与父亲的地位能力等,天然有关联。颜昀从前是一朝皇帝,自然引得孩子仰望敬爱,而现在,颜昀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病秧子。颜慕现在还小,没有深切感受到这种变化,但后面随着年岁越长,颜慕会越发意识到颜昀的无能,再有他在旁敲打,颜慕会渐渐“只敬生母、不敬生父”的。
穆骁想得心中舒坦,耐性也足了些,不急在一时将颜慕彻底洗脑干净,只负着手,不咸不淡地问他道:“永王之前说,你要为你母亲摘花,是真的吗?”
颜慕望着穆骁冷锐的眼神,想穆骁之前一眼就识破了永王的谎言,遂也没有对这个犀利恶人扯谎,点点头低道:“娘亲让我玩完回去时,摘一些花,送给她插花用。”
若是他给顾琳琅送花,顾琳琅大概转头就扔,半点都不爱惜。可,若是她心爱的儿子送的,顾琳琅大抵会好好剪插、放在床头、伴她入梦……穆骁这样想着,兴致也上来了,在令人将阁外的永王,送回居处、闭门反省“欺君”之罪后,又传令下去,让侍从将太清宫花苑的闲杂人等,通通清干净,而后携着颜慕,同往花苑摘花。
这时节,夏季花事将了,而初秋花事将始,满苑姹紫嫣红中,穆骁面对争芳夺艳的各色香葩,颇有兴致地细细选挑着。
而颜慕,在后望着穆骁唇际的笑意,只觉刺眼极了。他想到在宣华阁时,穆骁也是这样笑着搂他娘亲、亲他娘亲,想穆骁说和他的娘亲,早就情同意合、是他父亲横刀夺爱时,也是这样淡淡笑着,心中厌恨,如海浪滔迭,一重重地,用力冲打着他的心头。
……大恶人的话,怎能信呢?!娘亲许是受了什么逼迫,就像他之前差点被穆骁扼喉掐死一样,娘亲也是因为受到类似的逼迫,才不得不对穆骁表现地顺从些,就像他现在这般,不能与穆骁对着干,不能激怒穆骁……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娘亲怎么会背叛爹爹呢?!娘亲与爹爹恩爱无比,是神仙眷侣,穆骁是在胡说八道,是在犯癔症,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
颜慕恨恨地想了一阵后,又焦虑无比地思考,想娘亲被逼迫、被轻薄,他要怎么做,才能对抗穆骁这个大恶人,将可怜的娘亲,解救出来呢?!
小小的孩子,面对山海般的滔天皇权,苦思冥想,想得忧灼焚心、感觉人都要炸了时,一束清新怡人的木槿花,忽地被塞到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