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香桥会”,是七夕佳节的一个节庆习俗,时人将线香扎搭成数丈长的香桥,用彩线编织的鲜花,进行装点,在夜幕降临时,对之进行祈福,再在祈福后,将香桥燃化,是个寓意感情恩爱、多福多瑞的吉庆风俗。
东市大得很,香桥会定也不止一处,颜慕不知该去哪里找娘亲,只能恹恹回家了。原想着他是爹爹娘亲感情的纽带,他要在七夕这个特殊节日里,将爹爹娘亲,紧紧系在一处,让爹爹娘亲感情更好。可,娘亲不在,爹爹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颜慕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孤单过,他一个人坐在园子里,边等着爹爹娘亲,边看时光一分分地流逝,看渐渐夕阳将落、晚霞满天,自己一个人的影子,被残阳拖得老长,而爹爹娘亲,依然没有回来,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园子里,对影成双。
没有了爹爹娘亲的陪伴,香雪居的空旷与安静,沉寂地像是幽海。本就心事沉沉的小孩子,在孤单的包围下,愈发心绪沉重、恐慌彷徨,人如溺在深海之中,一颗心,随着渐沉的天色,越发下沉。
颜慕心沉时,他的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真以为是郑夫人邀她上门的琳琅,在郑家大宅,见到晋帝穆骁的那一刻,心中之惊骇冲击,可想而知。
纵然穆骁为了表现温和,不再对顾琳琅冷着张脸,是含着笑意向顾琳琅走来,但这笑,看在琳琅眼中,只会似笑面虎一般,看起来比穆骁动怒还要可怕,令她心中惊惧更甚,立即生出掉头逃跑的冲动。
只,还没来得及跑,穆骁就已大步上前,紧紧抱住她了。被迫靠在穆骁怀中的琳琅,本惊颤着心,想问穆骁为何在此,但,刚微颤了颤唇,即又垂眸选择了缄默。
……有何可问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穆骁是一朝皇帝,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逃脱不了,琳琅只能盼着穆骁今日,仍似在太清宫宣华阁,吃错药般,与她看看古人书画,就放她离开。她正暗暗祈盼着,簪发的簪钗,忽被穆骁抬手拔下,三千青丝,瞬如水瀑月光曳下,披散得她肩背如拢乌缎。
被欺凌多次的琳琅,知道穆骁行事的步骤,以为穆骁,这就要当场泄|欲了。她身体僵硬而心中悲愤无比时,却见穆骁,将他拔下的几支簪钗,交给随行宫女,手拢一拢她的长发,而后扬声吩咐道:“抬过来吧。”
……抬什么?
琳琅随声看去,见内监们,奉命抬来了一道屏风、一张小榻、一座盆架。两名宫女,随走在旁,将一盆冒着清香热汽的温水,小心端放在盆架上,又两名宫女,捧着雪白毛巾、梳蓖花露等物,垂首侍在榻旁,看样子,是将侍奉某人沐发。
……沐发?
琳琅犹懵怔不解着,人已被穆骁搂近前去,轻轻按坐在了小榻上。
“躺下吧”,穆骁像是真心情不错的样子,亲手试了试盆中热水温度后,笑对她道,“这是朕让人取玉山泉水烧热的,再没有女子用来沐发的‘圣水’,比这更为洁净了。”
玉山泉水,是专供天子泡茶的……琳琅看向盛水的金盆,嗅到水中有煎过的柏叶、桃枝气味,忽地明白穆骁是在循俗。
七夕有风俗,女子在这一天,应用柏叶桃枝,煎汤沐发。因为这一风俗,寓意用银河圣水沐发,可得天上神女庇佑,所以用来煎煮柏叶桃枝的水,也是越净越好,有条件人家的女子,都会特地选用山野净泉,作为“圣水”,用来循俗沐发。
琳琅不知穆骁哪里来的兴致,但看他确实兴致勃勃的样子,怕自己如若不从,将这喜怒无常的君主惹怒,反招了他的暴戾兽性,径被按在此处宣|泄,倒是不妙了,遂手拢着披散的长发,慢慢在小榻上躺下了。
屏风与小榻,抬设在园中空坪处,四周是夏末秋初的庭园花草,清风徐来,挟着淡淡香气拂过,可谓景色清雅,花香怡人,应能令身处其中之人,心旷神怡,只是,心中忐忑的琳琅,对此没有半分赏景的心思。
她不安地躺下,而从她手中,将长发拢过的穆骁,也没心思赏景。他眼中所见,尽是顾琳琅的三千青丝,令宫女内监放下巾梳等物退远,亲自帮顾琳琅,梳洗起如缎长发。
脉脉青丝,盈飘于水中,从指间柔顺滑过,似握持不住。穆骁边为顾琳琅梳洗着长发,边渐渐心神飘恍,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某日黄昏,他见顾琳琅用梳蓖蘸着蔷薇花露,坐于窗边慢慢蓖发,淡金色的暮光,披拂在顾琳琅衣发上,令她姿容愈发美好,宛若定格成一幅仕女画,值得人永远记在心中。
本就看得人心神迷恍,兼之蔷薇香气,随她蓖发动作,萦绕愈浓,他整个人,在这如梦如幻的场景里,几是迷迷怔怔的,在她含笑问“好不好闻”时,才猛地醒过神来。
照入室内的夕阳,替他掩饰了脸颊微红,他暗暗着恼地犟一声道:“薰死人了!”
她在人前是个端淑小姐,但对他,可没什么好性儿,听他这样讲,登时笑意一收,睨他一眼,将手中蓖梳,蘸了更多花露,像是偏要让香气更浓,薰死他也。
然,在将继续为自己梳发时,她又似忽地想到什么,妙眸一转,趁他不备,突然掠身近前,扯落他一缕长发,用蘸满蔷薇花露的蓖梳,好好地梳了一下。
她成功地让他也染上了蔷薇香气,得意地笑望着他道:“呆了吧!”
自是呆了,但不是因她得逞,而是因暮光中少女灿烂的笑颜,因她忽然掠身近前,而怦然跃动的心跳。再看……再看下去,连夕阳也遮不住他的脸红了。好似无法直视那样明灿的笑眸,他微别过脸,故意用闷沉的声音,掩饰心中怦然道:“……有这味道,我走哪儿都能被人发现,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她欢快的身形,立僵住了。在紧抓着手中梳蓖,沉默片刻后,她仰面望着他,轻轻地道:“我给你洗了吧。”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到明明心中想要,却不敢去要,偏要口是心非地说“没必要”,说将那绺染香的长发,剪了就是。那时的他,面对她时,常因心神混乱,表现地像个呆子,也难怪那时,她一生气,就叫他“呆木头!”“呆呆木头!”
穆骁想着那一声声“呆木头”,禁不住轻轻一笑。这一笑听在琳琅耳中,着实慎得慌。她怔怔看向穆骁,而穆骁见躺着的顾琳琅,圆睁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看他,眸子似鹿目清纯,就像当年的那名少女,忍不住心中一动,低下头去,亲上了她的唇。
好在只亲了亲而已,没有旁的,今日兴致诡异的大晋皇帝,在帮她沐完长发后,又很有兴致地与她挨坐在榻边,慢慢帮她将长发擦干,并执梳蘸着蔷薇花露,十分有耐心地,将她的长发,丝丝梳顺。
如此下来,天都黑了,出门探望病重叔父的夫君,应也快回来了,琳琅心中焦灼,而穆骁依然兴致未消,在为她梳顺长发后,将她牵到了园中一处设好的香案前。
花梨香案上,设有香炉、瓜果、酒炙等物。今天这日子,许多人家的女子,会在夜幕降临时,在自家庭中,陈设香案,礼拜祈福。
未出嫁的少女,会祈求好姻缘,而出嫁的妇人,会祈求早有儿女。琳琅见穆骁目光期待地看着她,默了默道:“……我有孩子,没有焚香祈福的必要。”
却听穆骁道:“怎么没有,朕与你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呢!”
听穆骁对孩子如此执着,琳琅心中忧灼更添严冷。穆骁搂拥着她,边亲着她的鬓发,边似有叹息地道:“过去的事,朕可以只记住好的。为朕生一个孩子,与朕做一家人,往后咱们和孩子一起,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一辈子……
琳琅一直祈盼着这场折磨早到尽头,可今夜,穆骁直接给她定下了终生的刑期。这场噩梦,永无止境,直至她此生身死……抑或,穆骁身死……
……穆骁……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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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杀心
……穆骁如何能身死, 他是皇帝,不仅年轻体健,身边有最好的太医们, 日日请平安脉,为他护养龙体, 还有天底下最强大的军队、最忠诚的侍卫, 来护他人身安全, 想来,他至少应能活过知天命之年……
……而她, 在这样的身心折磨下,能熬过几时……也许不出数年, 就将抑郁成疾,病重难返……死亡对她来说,固然是是可以摆脱噩梦、获得解脱的最快途径, 但也将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她无法再和她心爱的夫君孩子一起, 无论有多不舍,她都不得不抛下他们,一个人, 到冰冷黑暗的地下去, 绝望孤独的一个人……
仿佛已感受到死亡来临时的绝望与寒冷, 初秋夜风吹在身上, 似凛冬朔风, 刺骨冰冷地生疼,令琳琅不由脊背发寒,身体战|栗。
越是绝望,越是不甘从命, 琳琅因心中痛苦,周身发冷,如临冰渊时,骨子里对于世俗礼教的不驯,又使她心头,燎燃起不甘的幽火,暗暗焚向命运的桎梏,焚向天子的强权。
……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来承受抑郁而死的绝望痛苦,明明失德无耻的人是穆骁,明明做错事的人,是穆骁,为何要她来承受一切,要她在不久的将来,不得不抑郁离世,与心爱之人阳阳相隔……明明该死的人,是穆骁,真正该死的人,是穆骁啊!!
夜色灯映中,女子神色清冷如雪,而不甘恨火,于她心中幽幽暗焚时,她的肩头,忽地微微一重。
是穆骁,他将一道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边帮她披拢好,边温声对她道:“是朕疏忽了,忘了夫人长发还未干,要小心着凉。”
因为感受到女子身体战|栗,误以为她是真的寒冷,而有此一举的穆骁,见散着长发、拢着披风的顾琳琅,面色素淡,一点表情也没有,无波无澜地重复他之前的话道:“……长长久久地……一辈子……”
“……一辈子”,她看着他,眸光幽漆,灯火映不到底,“这样久……陛下就不会腻吗?”
穆骁笑摇了摇头,似雀鸟啄花,轻啄了下顾琳琅唇道:“不腻,朕对夫人,一辈子也不会腻。”
他真心实意的甜言蜜语,于顾琳琅来说,真可谓是要人性命的穿肠毒|药了。
顾琳琅望着眼前的大晋天子,想她若是孑然一身,宁愿痛痛快快地死,而非受辱苟且地生。若是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她尽可以寻找机会,谋杀穆骁,或在他饮食中下毒,或在他沉浸温柔乡时刺杀,以命相博,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她不畏死,纵是需以自己性命为代价,最终与穆骁拼个同归于尽,她亦觉痛快,只要能令自己从这可怕命运中解脱出来,只要能令穆骁这个伤害她的无耻之徒,得到他该有的下场!
……但,不能……她不能!!
她并非孑然一身、无所顾忌,她有夫君,有孩子。她若为自己的痛快解脱,向穆骁挥刀,纵能侥幸将穆骁杀死,可之后,她一己之力单薄,完全无法善后。谋杀君主,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她一人的性命,扛不下来。穆姓新君登基,定会将她最爱的昭华和阿慕,按律一同处死,她为求一己之快的一时冲动,只会将她所爱的人,推向死亡的深渊。
……若她以一己之力行刺,她无法善后,她的夫君孩子,将没有退路地与她一同死去……若她什么也不做,继续臣服于命运,忍受穆骁无休止的折磨,余生暗无天日,生不如死……有没有,有没有两全之法,可令穆骁身死,而她与夫君孩子,能够全身而退……
琳琅心内艰难沉重地想着时,又见穆骁自己焚香礼拜了一下,而后命人抬设食案,似欲与她共用晚膳。这一用膳,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难道今夜,穆骁还要与她在此过夜不成,在离她的夫君孩子,仅仅一墙之隔时,肆意荒唐地欺凌她……
而且,香雪居的侍从,知道她是到“郑夫人”这里来了,若是昭华回来,见她不在,上门找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琳琅忧心沉沉,试着开口请退,可穆骁尽管神色温和含笑,回复她的语气,依然是不容推拒的专横霸道。
“时辰还早,今日佳节良辰,夫人与朕一起,共度七夕”,穆骁说着在她颊处轻轻落下一吻,嗓音中似有喟叹似有满足,“年年七夕夜,朕都想着夫人,今年,夫人终于在朕身边了。”
琳琅听穆骁这话透露出一丝诡异,想他之前唤她“白石山人”,说什么“过去的事,朕可以只记住好的”之类,心中浮起一分疑虑,暗想难道她与穆骁过去有什么渊源不成?早在去年冬天初见前,她与穆骁其实就已见过,只是她不记得了?
琳琅为这一丝疑虑,心神更乱时,穆骁下一句声音寻常的话,又立即打消了她的疑虑,“朕一直想有个可心的人陪着,陪朕享受男女之情,陪朕度过七夕之夜。从前,朕遍寻佳人不得,直到去岁见到夫人,才终于找到了可心之人。”
“膳食已摆好了,夫人与朕一起享用吧。菜式都是夫人喜欢的,食材从宫中送来,御厨在这宅子里现做,美味佳肴,一定合夫人口味”,差点说漏的穆骁,忙用晚膳之事,岔过先前失言,搂带着顾琳琅往食案处走。
从前的七夕夜,他自然是想着顾琳琅的,一边想着十七岁那年七夕,与顾琳琅度过的美好夜晚,一边想着再见到顾琳琅时,要如何毫不留情地,杀死她。
只,到头来,他不仅杀不了她,消抹不了对她的爱意,不甘心她真的爱上别的男子,还想要与她真正情好,想要她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直至此世尽头。
顾琳琅将过去与他的种种,忘了个干净,也许正是上天垂怜,再给他穆骁一个爱与被爱的机会。
若顾琳琅记得过去所有,他的自尊,如何能允许他自己,对着一个昔日叛他害他的女子,如此温柔讨好。他纵然心中爱得无法自拔,但在面对记得所有的顾琳琅时,定会维护自尊地不肯泄露分毫,只会恨她一世,伤她一世。而那样,他一世都是孤独冰冷的,不似现在,手中温暖,怀中温暖,可在这七夕之夜,与顾琳琅,似寻常人家夫妻,并坐用膳,共享美景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