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他因为颜昀颜慕,和顾琳琅起冲突时,顾琳琅便抚腹喊痛,而他每回急传太医来查时,太医总说顾琳琅身体无恙。
一次,两次……纵他早知顾琳琅是演戏的高手,可回回还是会被她骗到,纵心有疑虑,仍是不敢赌,他爱着与她的孩子,不敢赌任何万一,不敢叫他的孩子承受任何风险,只能一次又一次,明知故犯地踏进她的陷阱。
纵他是一朝皇帝,褫夺了顾琳琅的富贵荣华,杀了她生死相许的爱人,剥夺她所有自由,将她一无所有地囚在他身边,又如何?!她还是有法子能钳制他,她总有法子钳制他,他这一生,总被她钳制在手里,她死死地攥握着他的命脉,表面虚弱喊痛,内里应正冷嘲看他,看他这个皇帝,在她和孩子面前,像个傻瓜,像个懦夫,总对她无可奈何。
其实,若真是腹痛,她岂会喊痛。连为孩子动一动绣花针都不肯,她巴不得他的孩子出事,若真身体有异,她只会强忍着不出声,盼着她眼中的孽种,胎死腹中,来不了这世上。
他明知她在骗他,可他在她面前,只能做傻瓜、做懦夫,只能清醒地往陷阱里踏。他确实被她攥着命脉,他将她囚在身边,牢牢锁缚着她,她纵身在囚笼,亦用一条锁链,紧紧地将他锁系在旁,纵做囚徒,亦紧扼着他的咽喉,将他的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囚着她,就是囚着自己,他将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给离他最近亦是心中最恨之人,能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一世不得解脱。
似已望见这一生的尽头,穆骁望着虚弱喊痛的女子,仿佛全身力气,都在这一望中被抽离干净,颓然地松了手。命人精心缝制的正红色皇后华服,如将熄的火焰,奄奄地垂落地上,穆骁放开了攥握顾琳琅的手,木然地退后半步。
“传太医。”声平无波地吩咐下去后,穆骁转过身,在身后女子虚弱的喊痛声中,大步离开了此地。黑澄金砖地上,原本振翅飞翔的绣金凤凰纹,因落地衣裳皱叠,如被生生折断了双翼,奄奄一息地躺在将晚的天光中,渐渐融入无边的暗色里。
入夜,天子赐宴将启,奉命与宴的后宫妃嫔、前朝重臣,多已抵达甘泉殿,一边站等着天子驾到,一边三三两两地,低声聊说些闲话。
因为圣上迄今,仍未赐长乐公夫人名分,后宫众美中,婕妤顾琉珠,依然是位分上的第一人,站在后宫众女最前。去年春日受封婕妤,在上阳苑大出风头时,顾琉珠可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今,一年多过去,当时的野心勃勃,早成了满腹的忧心忡忡,顾琉珠人站在众美最前,看着仍自傲身份,但其实,她心内只觉自己是纸糊的一副骨头架子,风吹一吹,就要散了。
不仅仅是因空担了一年多的虚名,迄今仍未侍寝,没有真正意义上做天子的女人,还因她的异母姐姐顾琳琅,竟然震惊世人地,得圣上青眼,腹怀龙裔。顾琉珠无法忘记,她去冬初知此事时,惊得几天几夜没能阖眼,她早知顾琳琅是个擅使心机、擅勾搭人的女子,却未想到,顾琳琅真能勾搭上圣上,能让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顾琳琅光明正大地接入宫中,令她同住御殿。
从前,纵仅是虚名,她这婕妤娘娘,在外人看来,依然是高高在上、值得艳羡的,可,当顾琳琅住进御殿、怀着圣上的孩子后,她这独占圣宠的婕妤娘娘,立就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甚有人假意玩笑,嘲讽她问,是不是她给顾琳琅和圣上牵了红线,是不是她怕日后勋贵之女入宫,圣恩淡薄,遂想拉着姐姐一同侍君,稳固恩宠。
圣上对顾琳琅的恩宠,令她气恨不平时,也让前朝热议如沸。朝臣们一再谏请圣上大开选秀,迎纳名门淑女,而这,也是顾琉珠一直惧怕着的。
她觉自己正立在危崖上,前后无路时,知道她从未真正蒙受圣恩的母亲,私下对她说道:“若顾琳琅在生下孩子不久,意外离世就好了。目前宫中无人位分高过你,你又是顾琳琅的同父妹妹,届时,应能赶在新人入宫前,将那失母的孩子,养在膝下。若是女孩儿,你就是皇长女的母亲,纵日后勋贵之女入宫,你有这一身份,即使不受圣宠,在宫中,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而,若是男孩儿,你养育的是皇长子,未来,你最低也是王爷的母亲,应能凭借皇长子养母的身份,晋升妃位。如果上天庇佑,那男孩争气,有可能荣登大宝,你的福气,就更长远了。”
母亲的话,像是暗野上的火炬,为她照明了未来方向,可,究竟要如何做,顾琉珠还是一头雾水,自顾琳琅入宫以来,她还一次都没见过她呢。听说,今晚夜宴,顾琳琅会与圣上同至甘泉殿,那她到时,故意表现亲厚些,放低姿态,好好讨好下她这位姐姐,在人前,尽力展现下姐妹情深?
顾琉珠默默无声地想着时,殿中其他人,也因听到风声说,长乐公夫人将至甘泉殿,而心思各异。
宁王穆骊,走近神色清冷的裴明霜,笑唤一声“裴姐姐”,见对方只是礼节性地回了回礼,反应可说是冷淡,也不以为意,在笑着说了几句,大将军得胜还朝,裴家更受重用等恭喜的客套话后,压低声音,轻问裴明霜道:“去年姐姐忽然至我府上,问我长乐公夫人的事,可是那时,就听到什么风声了?”
未听裴明霜回答,就听殿外传来“圣上驾到”,来不及等回答的穆骊,忙站回原位,与殿中众人,共迎圣驾。
圣上是只身一人独来,并未如传言所说,携着怀有身孕的长乐公夫人。除在起先封赏定远大将军时,圣上笑说了几句话外,其余时间,圣上一直一人在上默默饮酒,似是心情,并不十分畅快。
丝竹繁急的喧闹歌舞声中,夜宴渐过去大半个时辰,不知饮有多少盅酒的穆骁,一人高高在上地坐着,俯看着下方殿中舞姿优美的舞女,仿似望见朦胧月色下,有少女素衣如雪,翩翩而舞。她轻启檀唇,在如水的月光中,莞尔笑说,这支舞叫《青鸾镜》,她信誓旦旦地深望着他道,这一生,她只将这支《青鸾镜》,舞予他一人看。
……可在太清宫时,他分明曾望见,颜昀清吹长箫,而顾琳琅,伴着乐声,在花树下,为颜昀作此青鸾之舞……
头部两穴,隐隐地跳痛了起来,明明是夏夜时候,一盅盅烈酒下腹,却觉身体止不住地发寒。“召顾琳琅来”,穆骁手捂着头,吩咐近侍道,“告诉她,若不从命过来,就等着收她儿子的人头。”
近侍内监忙奉命去召,可回甘泉殿时,却仍是只身一人。穆骁紧捏着手中的酒盅,唇际难以自控地上扬,嗤笑着问:“怎么,她连儿子的命都不在乎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他分明是在笑,可看在近侍眼中,却神态扭曲地,像是要哭,“若是这般,那朕,就再也锁不住她了……”
近侍望着隐有疯态的圣上,忙仔细回道:“陛下,夫人无法从命来此,夫人正在阵痛,太医产婆都说,这是生产之兆……”
一瞬僵寂后,紧捏着的酒杯,猝然摔落地上。原本繁急的歌舞声,因上首圣上忽然跑下,而慌忙终止,与宴众人,忙不迭地怔怔站起,看圣上疯了一般,径冲跑进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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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生女
大雨前的夏夜, 空气燥闷异常,纵身在避暑的太清宫,奔跑起来, 亦觉燥热难当。沉闷的雷声,在夜幕阴霾中, 骇人地碾响着, 一声声, 像是重重碾压过穆骁的心头。他发足狂奔向御殿,脑海中全是今日暮时, 顾琳琅在他身后,一声声地虚弱喊痛, 而他,无情地抬脚离开,一步又一步, 离她越来越远。
……琳琅……琳琅!!
穆骁急切地跑回御殿时,面上俱是燥热汗意。他顾不得擦拭, 匆忙往后殿走,见顾琳琅正躺在榻上,紧紧握着颜慕的手。坐在榻边的颜慕, 一手紧握着母亲的手, 一手正拿帕子帮母亲擦汗——不是因热出汗, 而像是生生疼出的冷汗, 顾琳琅面白如纸, 死死地抿咬着自己的唇,像是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这样快?!不是说还有十天左右吗?!”
忧急的穆骁,怒声质问太医产婆后,忽地想起自己暮时, 与顾琳琅的那番争执。如刀穿心,他登时哑声僵立当场,看榻上忍痛的顾琳琅,像是快将唇角生生咬出血珠来,越发懊悔不迭,忙上前紧握住她另一只手,并将自己的手,送到她唇边道:“别将自己咬伤了,你若疼得受不住,就咬着朕吧!”
纵已痛得极虚乏,顾琳琅还是竭尽力气,要将自己那只手,从他手中抽离。穆骁不敢叫顾琳琅多耗力气,见她如此,只得赶紧松开了手。他望着忍痛的顾琳琅,感觉心中如有火灼,急切问殿中产婆道:“还要这般疼多久?!”
助产嬷嬷恭声回道:“妇人初次生产需阵痛八、九个时辰,夫人是第二次有孕,阵痛时间会短不少,应在三四个时辰后,就开始分娩。”
穆骁听还要阵痛这么久,心中更是忧灼。可,他只能忧灼,半点忙也帮不上。纵是皇帝,掌控着天下无数人的苦痛生死,但在女子的生产之痛上,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琳琅,因为他的孩子,如此忍受痛苦。
“琳琅……琳琅……”他望着榻上的顾琳琅,想替她减轻痛苦却又无计可施,想触碰安抚她却又不能伸手,一颗心拧揪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见顾琳琅,冷冷地看向他,启齿轻轻吐出两个字道:“出去。”
虽是极虚弱轻低的两个字,但语气却冷刺如冰凌。顾琳琅见他站在榻边不动,竭力提高嗓音,再一次,挟着无尽的厌恨道:“你出去!”
穆骁看顾琳琅为向他吼出这一句,脸色越发苍白了,不敢再杵站榻边。“朕出去,朕出去”,他一边赶紧说着,一边挪动脚步,三步一回头地走出寝殿,站在间隔内外殿的隔扇门外,探头望着内殿动静,心忧如焚。
殿内,顾琳琅转看向儿子的眸光,变得温和,她轻握了下儿子的手,低对他道:“阿慕,你也出去吧。”她看孩子因为担心她而不肯离去,勉力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安慰他道:“不会有事的,娘亲会平平安安地生下腹中孩子,就像从前生你时那样,你父亲……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保佑娘亲的,没事的,听话,出去吧。”
颜慕不想母亲在疼痛之余,还要为他担心,只能听话地选择离开。他走至寝殿门外,看晋帝穆骁正扒站在门框旁,探头朝里张望,想到眼前这个可恶的男子,不仅有杀害他父亲的嫌疑,还害得他母亲今夜如此痛苦,心恨得简直想扑上前去,生啖其肉!
可,人在屋檐下,他尚未拥有可以拯救母亲、对抗穆骁的能力,只能像父亲从前在楚宫时,暂且隐忍着。颜慕暗暗攥紧拳头,选择了沉默忍耐,只是心中对穆骁的恨意,在忍耐中,又深了一重。心系母亲的他,亦不能走远,就站在寝殿门边,踮脚向内张望,并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着,希望母亲今夜平平安安、少受苦痛。
侍立在外殿的总管郭成,默默看着寝殿门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各扒着一边门框,极力朝内张望,不仅面上神情是一样的忧急万分,甚至手足等身体部位,在焦急时下意识做出的小动作,都有些近似,忽觉眼前这情形,看起来很像一对亲父子。
但,只在心中默想了一瞬,郭成就在心内,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子,以打断自己这胡思乱想。他暗责自己清醒些时,忽起的大风,骤然透过门窗涌入,吹得殿内帘幕狂卷,鎏金灯树上的点点明亮灯火,也俱在烈风中,摇摇欲熄。
宫人们忙将外殿门窗关上,殿门刚合,就听外头一道雷鸣暴响,紧接着倾盆大雨,在呼啸狂风中,骤然落下。因怕将要生产的夫人受寒,寝殿内的宫女嬷嬷等,也将寝殿门窗关得紧紧的,于是没法儿看了的圣上与颜小公子,只能在寝殿门外,来回徘徊,忧心忡忡。
想到助产嬷嬷那句“妇人初次生产,要阵痛八、九个时辰”,颜慕暗想母亲从前生自己时,比之现在,忍痛忍了更久,心中既是内疚,又更敬爱母亲。他盼着母亲快些将孩子生下,早些结束苦痛,而一旁的穆骁,简直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轻视了妇人生产的疼痛,忘记了从前的顾琳琅,刺绣时被针扎破点血珠,都要冲他嚷痛。疼痛对他这久经沙场之人,忍一忍就过,但对顾琳琅……对顾琳琅……
什么也看不着的漫长等待过程,对穆骁来说,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煎熬,殿外的一声声电闪雷鸣,像一道道劈在他的头顶,他的心在暴雨汇成的汪洋中,随着殿内动静,被卷挟地忽上忽下,一时像要溺毙,一时又像要惊跃出嗓子眼来。
正忧急交加地负手来回走时,一个急转身,偏又跟颜慕这死小孩,差点撞上。心急的穆骁,刚要命人,将在殿门前乱走的颜慕,带离此地,就听到“吱呀”一声门响。他见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嬷嬷从内走了出来,忙将挡路的颜慕拨开,快步走上前去。
一见那助产嬷嬷,袖上手上都沾有鲜红的血迹,穆骁便感觉脑中嗡嗡,他急声问道:“怎么样了?生好了吗?可都平安?!”
嬷嬷却神情怯怯,眸光忧惶,“回禀陛下,孩子还没生下,夫人的情况,有些危险……奴婢斗胆请问陛下,若情势再危急下去,夫人和孩子难以一起保全,陛下……陛下是要夫人,还是孩子?”
“朕要顾琳琅好好的!!!”
一声不假思索的急令后,被“危险”两个字,冲激得心如刀绞的穆骁,再忍耐不住,径奔入寝殿榻旁。榻上,顾琳琅似已力竭到神智混乱,口中喃喃地唤着“昭华”,一只手徒然无力地伸向半空,似想抓住爱人的手,身心虚弱地像只有一缕游魂牵着,唯有她口中的“昭华”,才能将她牵回人间。
“……在这儿……在这儿呢!!”
穆骁扑近前去,紧抓住顾琳琅的手,也顾不得心境有多复杂绞痛,只能竭力将顾琳琅哄回人间,一声声高道:“在这儿呢!!”
好像回到了她生阿慕的时候,她被沉重的悲伤压迫着,一只手紧紧攥着半枚冰凉的物事,另一只手,徒然地寻伸着,一声声哀切呼唤,随着无力的动作,自绞痛肺腑发出,悲切地唤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