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里面。”他看到聂尧臣来,言简意赅,“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让她吃点东西。这已经是她第三天不吃不喝了,全靠营养针撑着。”
两个男人不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秦飞白态度依旧冷淡,眼睛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焦灼。
元熙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醒来之后也不哭不笑,跟她说话除了摇头也没什么反应,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面。
医生说这是情绪方面的问题,他们临床医生能救死扶伤,但患者情绪一旦崩溃,就不是他们能够医治的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聂尧臣不知算不算那个系铃人。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赵元熙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长发放下来了,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发尾仅有的那些卷都被压平了,很柔顺地贴着后背的曲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柔顺。
从相识到现在,大概只有最初连对方名字都还叫不顺口的时候,她在他眼中留下过柔顺的印象。
她精神看起来并不算很差,只是瘦,几天没好好吃饭,病号服又宽大,套在身上,看着就像整个人脱了形。
那么一心一意看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他走过去,没有在她白色的床沿坐下,兀自站着,也不说话。
元熙却发现了他,缓缓将脸转过来。
“你怎么来了?”
第74章 【一更】不再是她的金主……
喉咙干涩,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垂眸就看到她手背上的针眼,她朋友说她这几天靠营养针撑着,大约就从这里打进去。
拔针后没摁好的地方,皮下青了一块,成为十分惹眼的痕迹。
他想到上回她也是这样躺在病床上,吊了很多针水,他捧着她的手,说了很多话。
她很快好了,但事后他其实有些懊恼,因为没有留下来陪她到最后。
这回再想抓住她的手,两人之间却已经像隔着整个银河系。
他不知道两人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就像他不知道此刻自己为什么又站在这里用一个蹩脚的借口说:“你的东西忘了拿。”
“我没有什么东西在你那里,如果有,扔了就行。”
聂尧臣拿出一条项链,是他从丁慕云那里得来送她的那条祖母绿。
可以换一艘豪华游艇的顶级奢侈品,上回看到还装在特质的箱子里,有专门的安全官护送,现在却被他就这样像一株野花野草般捏在手里。
镶嵌了碎钻的线条从他指缝中流泻而出,仍流光溢彩,苍翠欲滴的宝石中包裹着跨越千百万年的尘埃,在珍视它的人眼中是自成一体,独特无二的“花园”。
“我知道你很少戴耳环,所以只带了项链来给你。”
他说着话,目光又落在她颈上。不是错觉,她是真的瘦了,锁骨凹进去两个很深的窝,但配上这条项链应该仍然好看。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仿佛只要她愿意戴上他送的东西,就总是代表了点什么。
然而元熙却根本没多看项链一眼,只冷冷哂笑:“你让我平时戴着这么贵重的东西招摇过市?不怕再引来杀身之祸吗?”
妈妈当年走进婚外情的漩涡,多少也有虚荣的成分,毕竟跟聂权那样的人讲真爱有点过于可笑。可就是这样的虚荣,一念之差,给她原本的家庭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她从小便懂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好也不应据为己有。
“你不想戴,收着也好。这是送你的东西,不应该放在我这儿。”
“我不要。”
她是铁了心的拒绝,冷心冷面,不带一点拐弯抹角。
聂尧臣却像是听不出来,自顾自的打开项链的搭扣,倾身要戴到她脖子上。
她推了他一把,猛地将他手中的项链掼到地上。
无价之宝,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滑出去老远。
不愧是真正的宝石,没有碎,也没有脱落,但金属跟地面碰擦的声音那么刺耳,让病房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两人很久都没说话。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聂尧臣始终记着在小岛上两人的争执。
之前齐妍在海岛遇见他们,得知元熙当时在大楼天台跟二叔聂权摊牌的反应时,不得不作为心理医生再次提醒他——元熙的PTSD比预想的还要严重。越接近真相,她心理上、情绪上的问题越发不受控制,最好能及时进行干预治疗。
他无法真切体会她的感受,便查阅了很多PTSD相关的资料,试着理解她的行为。
焦虑、易怒,甚至自伤、自毁、抑郁,都是PTSD的典型表现。
而人在极端情绪下说的话都不能作数。
她那天说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他,也是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吧?
他这样说服了自己,才会到医院来。
可见面之后她的表现,却让他做的种种心理建设都变得不堪一击。
她好像并不高兴看到他,也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到医院里来。
项链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整个人也像被摔到了地上,砸得耳边嗡嗡乱响,身体每个部位都像错了位一样疼痛。
“回去吧。”她也忽略他的问题,只说她想说的,“我跟你其实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不用管我。”
他不再是她的上司,也不再是她的金主。
“你为什么不吃饭?”他终于问她,“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
赵元熙笑了一下,非常非常淡的笑容,他以前从没见她这样笑过。
“不重要了。”她说,“我活着本来就是为了寻找真相,现在真相就在眼前了,我的事情都做到了,身体勉勉强强撑了那么久,也该是时候休息一下。”
聂尧臣呼吸一窒,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就算知道了真相,生活也要继续下去,你不可能永远这样不吃不喝。”
她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天真。
其实到底是天真还是残忍,还真不好说。
“你知道所谓的真相是什么吧?你家里人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从你家花园泥土下层挖出了什么,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我妈妈——我妈妈的骸骨,埋在你们家的花园里,二十年。你早就知道的,对吧?”
那也是他费心想要掩盖的秘密,否则他不会死守着那个房子,不让任何外人进入,不肯搬走,也不肯出售。
他们两人像在玩一场游戏,她费尽心机试探,底牌却早就在他手里。
她却还在中途埋怨他作弊。
他需要作弊吗?他说不定真的只是觉得她可怜,想要在揭盅之前,给她一点安慰,免得她输不起。
握有底牌的人知道最后输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她。
打击太狠,她可能会受不了,就像现在这样。
世外桃源般的小岛,价值连城的珠宝,寻找她的手足至亲……都只是安慰的一部分。
他也在不断试探她的底线,看看到底做到什么程度,她有可能放下去揭开底牌的执念。
他脸色果然变了,居然否认:“其实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里埋藏的人,会是她的母亲。
直到她的怀疑烧到二叔身上,直到两人海边放烟火那天听她说起2月14这个特殊的日子,他才明白。
他也跟她一样,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这么可怕的巧合。
她家里消失的尸体,同一日他家中掩埋的东西,时间、形态高度吻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不重要了,反正现在挖出来,就看证据,你事先知不知道……都不重要。”
她今天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就是“不重要”——她身体怎样不重要,他是否知情不重要,他们之间究竟怎样走下去,也不重要。
“有句老话,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二叔害死的不止我爸爸,还有我妈妈。现在我跟你,差不多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了。我不恨你,但也没办法再跟你在一起了,我会想起他们,想起我妈妈……在你家的花园地下沉睡了二十年。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你在一起的。”
那种心跳失序,仿佛瞬间就要爆裂开的感觉又来了。
聂尧臣握紧了她床尾的护栏,用力得指节都发白。
“这种不是真心的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赵元熙又笑:“你错了,我跟你认识这么久,只有这一句是真心的。聂尧臣,我没爱过你,一天、一刻、一分、一秒都没爱过。我进你公司应聘是设计好的,在你家附近偶遇也是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要找我爸妈遇害的真相。我跟你做/爱、关心你都只是为了换取你的信任,不是因为喜欢你,非你不可,我们之间的所有事都跟感情无关,你听明白了吗?”
他那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甚至这段话的每一个字,每一处语气的停顿都可能印刻在他脑海里,很久很久都忘不掉。
所以他终于走了。
眼睛里突然有什么落下来,擦掉,又落下……一时间止都止不住。
心里也好像有东西跟着一起流淌出去,流空了,她反而轻松了似的,最后一点负累也卸下了。
她红着眼睛按床头铃,秦飞白就在门口,比护士来得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朝他笑笑:“有没有吃的,什么都行,我突然感觉到饿,都快饿死了。”
第75章 【二更】骸骨,已经拼好……
市局很快打来电话请赵元熙去,作为受害者的直系血亲,配合警方取证。
元熙先回家,洗头洗澡,换了整身干净的衣服。
昏睡之后不吃不喝,好不容易恢复了饮食,这两天她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还好吗?”含琦仍然担心,“你要是撑不住,我跟田师兄他们说说,过两天再去,没关系的。”
她笑:“我看起来这么弱不禁风吗?只是跑一趟,又不要我去捉贼。”
她看起来的确还好,没有想象中的愁苦不堪。
夏婵嚷嚷:“你还说呢,前两天睡都睡不醒,我们都快吓死了。”
“有点时差而已,没事。”
聂尧臣就特别不擅长倒时差,现在也被她拿来当借口。
邱含琦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
她朝含琦笑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就最后再麻烦人家一次。
依旧是田隽警官接待她,带她到楼上办公区域。
“我们今天主要是取一下你的DNA,跟新发现的骸骨以及当年第一现场的样本做个比对。”
元熙点头。
含琦安抚她:“不用紧张,很快就好的。”
很快有法医和专案组的侦查员过来,采样的过程的确很快,快到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破案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田隽跟她们也算熟识了,一来就解释过,聂权现在已经作为重要嫌疑人被采取强制措施,其他的还在进行中的流程现在还不方便透露太多。
赵元熙问:“挖出来的……骸骨,已经拼好了吗?”
“嗯,拼好了。我们主任法医师也已经重新做过全面的勘验,死者年龄三十岁左右,有过生育史,背部中刀,死因可能是锐器刺破肺部导致的失血性休克,符合赵小姐你当时的描述。”
这样的消息不知该欢喜还是悲伤。
元熙脸色越发苍白,“那个,我能看她一眼吗?”
田隽点头,“可以,我带你过去。”
含琦仍旧担心,但这是作为家属的权利,她也迟早是要面对的。
骸骨放在技术中心专门的尸检所内,有一个专门的房间安置。
赵元熙他们只能在房间外面通过玻璃看一下。
原来一个人到最后剩下的不过如此。
没有皮肉,没有血液,精神思想也都已经消亡,颅骨突兀地隆起,脑组织却早已荡然无存了。
元熙看着那副被泥土和水分侵蚀到发黄的骨架,不由自主地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哪怕是隔空的也好,她想要再次触碰自己的妈妈。
没有眼泪流出来,但心里的悲伤没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
闭上眼睛,妈妈的形象仍然很鲜明的在脑海中浮现。
“走吧。”含琦轻拍她肩膀,等案子彻底了结,就可以将尸骨送去火化,入土为安了。
回去的路上,元熙说想去一趟花店。
从被迫跟聂尧臣一起离开春海市,到这趟重新回来,都没怎么管过花店的状况。
听说聂尧臣委任肖灼兼职照看,另一边则是就近在咫尺的夏婵在帮忙看顾店里的生意,两个店员萱子和詹行知也很稳定,尽心尽责地做事,店里的营业额比她离开的时候差不多翻了三倍。
见她回来,大家都很高兴。肖灼放下手里刚扎好的一束花,拍拍手道:“77姐,你要再不回来,我都要转正成正式员工了。你看我现在这技术熟练的。”
好好一个特助,愣是给逼成了个体商户,也是万万没想到。
元熙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活,帮他一起包,问:“现在还是那么多人慕名来看小詹吗?”
“那可不!”萱子笑嘻嘻接话,“名副其实的网红店!”
詹行知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倒是肖灼急吼吼道:“现在还有我,还有我啊!人家是女仆咖啡馆,我们是帅哥鲜花铺有没有!”
夏婵呵呵了一声:“我看你是最近最流行的那种男人。”
“什么什么?”
“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
“我好歹也算盘正条顺吧,怎么就成普却信了?”肖灼委屈巴巴的,“77姐你评评理,就我们聂总那颜控,要外表不好看能进总裁办吗?”
夏婵:“所以你现在离开总裁办了呗。”
“……”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