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云清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当年淅川魔君赭渊,向我索要先任掌教离世时留下的金丹。此举是为对先人不敬,我自然不能同意。
对方与我约战,我也因此身受重伤。”
曲素问:“如此说来魔族与宗门前辈似有旧怨。”
曲云清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确认:“我也不知道。与魔君对战时,我虽然战败,却并无性命之虞。只是待我回山途中却遭人暗算。对方下手极为阴狠,根本不留一丝余地。
对方修为原本与我不相上下,然而当时的我已经受了伤,便不是对手。”
曲素问:“师傅的意思是,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清楚的知道您的动向?许是……”
“一切未当有定论,不必妄加猜测。”
曲云清摇了摇头,眼中透出深深倦意,似乎是疲惫至极。
曲素问见状只能先行告退。临行前她偷眼瞧了瞧曲云清褪去朱砂印痕的眉间,似乎是有话想问,却又不敢当真问出口。
离开时曲素问在屋舍之外遇见了流离在外多年的师弟。看样对方的模样像是正打算去拜见曲云清。
曲素问连忙拦住对方:“师弟,师傅累了。还是让他歇着吧,今日不必再打扰他了。”
曲灵枢迟疑了一阵,点了点头。见曲素问转身要走,连忙拉住对方。
“师姐,这些年苦了你了。”他面露愧色,似乎是对自己这些年独自在外没能来解救她感到内疚。
曲素问:“有些事或许并非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师姐这些年一点也不苦,反倒是你一个人独自在外漂泊,才是真的受苦了。”
曲灵枢:“可是师姐,攸宁她!难道她没有为难你吗?”
曲素问朝他浅浅一笑:“攸宁毕竟曾我们的师妹,又怎么会当真为难我呢?”
曲灵枢露出质疑的神情,脸上隐隐有了怒意:“她背叛师门,令门派至宝至今下落不明。竟然还将师傅他……别的事情暂且不论,仅凭她竟然对师傅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她心中那里还有半点伦理道义,她还哪里配做我们的师妹了!”
曲素问见对方忿忿不平的模样,正色道:“当年之事尚有诸多疑问,虽然攸宁在世人眼中是离经叛道的罪人,可是我们是她最亲近的人,在没有实证之前不可以妄下定论。”
曲灵枢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师姐,你是魔怔了吗?难道承影石不是她偷的。师傅不是被她制成了傀儡!若不是承影石被盗,护山阵法也不会因此削弱,当年你们也不会在面临外袭时无力抵挡啊!”
曲素问看着对方冲动的模样,摇了摇头:“你太偏执了,我现在不与你解释。你回去好好冷静一下吧,这也是师傅的意思。”
曲灵枢一听对方谈及师傅,心中更是一阵不平。
怒声怒气道:“不提师傅也就罢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来气!李攸宁这个混账东西将师傅折辱至此,你为何还要处处维护?她趁着师傅元神无法复位,神智不清无力反抗,竟然染指师尊。
简直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你竟然还说她是我们的师妹!你可知经过昨日,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师傅眉心的固元印以破,至于是谁干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曲素问睁大双眼,摆出师姐威仪厉声喝止:“住口!”
曲灵枢从未见过自己温柔寡言的师姐如此失态过。竟是被她出口的厉喝震的一愣。
曲素问:“你身为弟子,怎可跟着其他闲杂人等一般妄议师长?
这些事难道师傅自己不知道吗?他却并未因此责怪攸宁,你又焉知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况且这固元印的消退,也未必只有一种方法。师傅历经多年才得以复生,保不齐身体上会出现什么小变化。
况且这些年师傅一直对外界毫无感应,你也是男人应当自知,攸宁能对他做得了什么?”
曲灵枢冷静下来,觉得对方所言在理。固元印既然与人的阳元精气有关,而曲云清毕竟死过一回。人死如灯灭,身体发生些许变化也不算太奇怪。看来自己之前的确是冲动了。
他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是师弟糊涂了。在他人妄议师尊时非但没有及时制止,还……总之都是我的错,师姐莫要再生气了。”
曲素问见对方态度缓和,也放软了语气:“灵枢,你向来做事冲动。可事到如今,我玄霄早已经今非昔比,你可该长点心了。”
曲灵枢乖巧的点了点头。
曲素问:“不过关于师傅固元印一事。咱们做徒弟的还是不要多问。尤其是勿要再当面提及此事。”
第6章 毁誉
永安往西数百里,有一处名为盐关的小县城。因为城主曾是一名散修,结识过不少同道修行的好友,故此盐关城内常有修士出没,算是一处消息灵通的中转之地。
距离曲云清恢复神智复生至今,已经过去了月余。玄霄派这位声名赫赫,又历经生死的传奇掌教重归于世的消息几乎已经遍布整个修真界,虽然激不起太大的风浪,却免不了成为人们茶语饭后的谈资。
试问曾经风光无限的仙道第一派魁首,如今死而复生,却发现门派凋零,自己还被人当成傀儡驱策奴役,虽然活了过来,却也不知道还能保留下几分修为。如此精彩又跌宕的故事,自然叫谈论着欲罢不能。
天之骄子落下神坛,前后犹如云泥之别。修士们谈论起来津津有味,就是不知道这位曲掌教本人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缥缈淡薄,无视名利。能对这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淡然处之了。
这一日李攸宁恰好带着绿竹进城采买,打算找家食肆用些餐饭,两人随意走近一家店面落座。等待之时,看见一旁有几名灵窍修士围坐一桌。
其中一名小臂上绑着牛皮护臂武修模样的男人率先开口:“你们可曾听闻,数十年前名满天下的玄霄掌教如今重新出世。着手整顿几乎是濒临灭门的玄霄仙门。
他左手边的修士接口答道:“这算是这几十年来难得的大事,我等自然是知晓的。”
“的的确确是大事。这偌大一派的仙门魁首,一着不慎遭人暗算,受制于自己的徒弟。啧啧啧,这不知道这二十年来,受了多大的委屈。而这玄霄派经此一役算是气数已尽,怕是自此要沦落成九流宗门了。”
此时一名大冬天穿着轻绸衫子,手执折扇的男子揶揄道。
最先出言的武修皱了皱眉,似乎是并不赞同绸衫男子的话。
“当年曲真人遭奸人所害,这二十年来不曾执掌门派,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了机缘重归于世,有了地仙坐镇,玄霄一脉虽然与数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但岂知不会有东山再起之时。
玄霄到底是千年底蕴的正统仙门,虽然也曾几经沉浮,可每每都能重新登顶。何况玄霄派素来门风清正,曲云清也是久负盛名。说不得还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绸衫修士讪笑道:“张兄有所不知啊。这世人皆传言曲云清当年被魔族邀战,身死魂消,玄霄派更是为魔族爪牙暗中所灭。
他的徒弟更是与淅川魔族勾结,鸠占鹊巢霸占了玄霄仙境,还欺师灭祖将师傅炼化成傀儡。
殊不知这世间的傀儡替身之术虽然并不少见,可在这之前谁能见过将一个死人炼化后变得和生人无异?还能在术主死后摆脱控制彻底复生的?
如果真有这种术法,天下人岂不是要趋之若鹜。”
这一番话虽然毫无实据,道理也是似是而非,却偏偏让人止不住遐思。
“依在下所见,曲云清当年根本就没死。只不过是被李攸宁抓住了什么把柄受制于人。这二十年的时间说是被当作傀儡操控不过就是掩人耳目。”
绸衫男子托扇掩唇一笑:“据之前参加过围剿的修士传言,曲真人眉心咒印已然破解。这二十年来说不定明里是身不由己为人操控,可实际上却是被李攸宁终日禁锢,沦为禁脔。”
同桌之人闻言后各自露出古怪神情。有人更是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张姓武修浓眉倒竖愤然道:“休要胡言,曲真人何等遗世独立的人物。况且当年他的魂灯已灭,这还能够作假?李攸宁这妖女也是在得知掌教身死后才敢盗宝叛逃,她失踪的几年,玄霄灭派因此覆灭。曲云清如果还活着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置之不理。
况且早在数十年前,曲真人便已经登临地仙之境界,李攸宁区区一名金丹修士,就算本事再大如何能奈何的了她的师傅。”
绸衫男子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道:“我无非是说出自己心中猜想,你那么激动做什么?而且当日百家围困玄霄,却无一人见曲云清出手,谁知道他现在的修为还剩下几分呢。“”
其余几人见两人原本只是吃着饭,突然就剑拔弩张起来,也是纷纷跳出来打起了圆场。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之中,还坐着两个人,正在听他们口中的谈话。
李攸宁端着茶盏的手停滞半空,整个人看似纹丝不动,实则内心深处却是惊涛骇涌。
她心中一阵愧悔:师傅,当时自己的一时妄念,竟是将你的声名连累至此了吗。你是何等心性高洁之士,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你心中可是会因此怨恨我呢?
当初她做下那件事,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没想到上天眷顾,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当时说不怕曲云清恨她,说要让对方永远忘不了自己。可如今她却还活着……这还让她有何面目再去面对自己的师尊呢。
思及此处,李攸宁内心一阵懊恼。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可是她一边懊悔愧疚不已,一边又忍不住回想起当时情景。
脑海中满是对方衣衫尽褪的模样,那紧闭的眼眸和逐渐恢复血气的唇色让她永生难忘。还记得一头长发将他身下铺满,如同流光玉树一般教人目不暇接。
二十多年的光阴将曲云清原本健硕的身躯消磨的只余下一把精瘦坚韧的腰身。那窄而紧实的线条在李攸宁的眼中延伸开去,仿佛一把燎原的火,将她脑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消磨殆尽。
任凭有千般不是,她心中亦有万般难以言说。此时心怀愧疚的她明白,哪怕时间倒转,自己怕是仍旧会走出那一步,或许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步。
只是那些从来不曾宣之于口,却也再难启齿的痴与怨,随着心中难以不停翻涌的愧与憾,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此生不复相见的叹息。
即便如此,她仍然止不住日日相思。不断想起曲云清的身上常年带着的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有别于玄霄派弟子平日在打坐修炼时,用于凝神静心的“静神香”的味道。而是一股似药似花的幽淡气味,冷如空谷之兰,冽如寒梅傲雪,又像是青松白檀清而不妖。
那二十年来朝夕相对,李攸宁一次次在对方身上嗅到这种醉人的味道,恰如乾元遇见了命定的坤泽,信香袅袅,让人自觉情动。
想到这里,李攸宁双目失焦,一下子陷入无尽缱绻缠绵的回忆里。事到如今,除了这些念想历久弥新,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阿姐,你怎么了?”一旁的绿竹见她失神,连忙出言提醒。
邻座的修士依旧是在夸夸其谈,只是已经换成了别的内容。
刚才那几名修士的谈论,被李攸宁尽收耳中。虽然尚有头脑清醒的人能明辨是非,可她知道这世上更多的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多的好事之主。
绿竹见李攸宁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却对眼前的食物却不闻不问,反倒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转身看了看一旁仍旧是旁若无人肆意交谈的修士。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李攸宁身侧小声道:“阿姐,这些人可真是讨厌。吃个饭还那么多话。”
李攸宁被对方举动拉回现实,突然问了一句:“他们说的你可听见了?”
绿竹嘴里含着食物,含混不清道:“听见了啊,那么大声谁会听不见啊。”
李攸宁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轻轻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绿竹见对方一脸严肃,连忙咽下口中的馒头:“自然是不信啊。要知道这些听起来十足过瘾的传言,多半是好事之人闲来无事胡言乱语。都是傻子乱嚼的舌根,谁信谁也是傻子。”
李攸宁听她这么一说,不禁有些意外:“你倒是难得的通透。”
绿竹吐了吐舌头。
心想着他们说些什么仙门宗师的传闻轶事与自己何干?可看你这隐忍消沉的模样,自己就是再迟钝也能看出你对他们口中所言十分不满了。
李攸宁见她模样俏皮的朝着自己直眨眼睛,较之一月之前初遇时,心胸似乎开阔了不少。许是因为跟着自己衣食有了着落的缘故,少女的心性也渐渐显露了出来。李攸宁莞尔一笑,动手将桌上的一碟卤牛肉尽数夹在馒头里,又递给对方。
“快都吃了,你还在长身体呢。”
绿竹见对方将所有食物让给自己,心中一暖:“阿姐,你都不吃一点吗?”
李攸宁淡淡道:“我根本不会饿,也没有必要吃。”
是的,不是不想。只是没有必要。
绿竹抿了抿唇,接过馒头后埋头默默吃了起来。只是不知怎的,她只觉得鼻子一酸,却又不愿对方发觉,只能将头埋的更低。
李攸宁和绿竹并没有在酒肆中耽误多长时间,出门的时候骤然发现天地间飘起了鹅毛大雪。
街市上响起孩童的欢笑声响,绿竹却是皱了皱眉。
李攸宁看着她,淡淡问了一句:“你不喜欢?”
绿竹撇了撇嘴:“谁要喜欢这些啊,下得时候还不觉得。过两天融化的时候到处都湿答答的,还冷得要命。”
李攸宁心中了然,对于绿竹而言,雪天并非是玩闹的时候,反而让她生存的更加艰难。
不喜,倒也是合情合理。
绿竹看向她也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姐,那你呢?”
李攸宁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我吗……
修道之人心性远比常人坚定,早年诸多游历,于这世间的山川风貌,四时之景早就看过许多遍。
下雪而已,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李攸宁轻轻一笑,思绪却不由自主回到多年之前。
那时她才刚刚开始为曲云清凝魂炼体。而对方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具能够听从简单指令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