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已经站着一位法医,朴浦泽在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模型中间摆了张小椅子,热情招呼道:
“别客气啊,第一次来,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快坐。”
李维多、陈利亚:“……”
这就有点太重口了,谁要把解剖室当成自己家啊。
陈利亚拄着黑色手杖,站在白冷灯光下,眉目低垂,没有动,似在等待什么。
直到他的小管家磕磕绊绊地搬了他自己的椅子进来,又在雕花木椅上铺上柔软毛毯,手旁泡好红茶。他侧耳听着她为他忙前忙后,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这才坐下。
李维多像曹品吩咐的那样,他一坐下,就立刻接过他的手杖,还无缝给他递上一罐零度可乐,连易拉罐环都已经贴心拉开,已然是一个合格的老母亲了。
饶是早已知道陈利亚的做派,朴浦泽和他身后的糙老爷们还是看得目瞪口呆。让一个小姑娘给他搬这么重的椅子,他真的大丈夫?
朴浦泽咳了一声:“某些人注意一下艰苦朴素的奋斗作风。”
陈利亚:“你只有半个小时时间,确定要用来和我普及作风?”
朴浦泽已经穿好了警服,闻言转了转手里警帽,看着李维多笑了:
“那就不谈作风,谈工作,但我们今天的工作是谈案子,利亚,你带个女人来旁听是什么意思?”
而且还不是普通女人。
虽然他们几天监控下来,都没找到李维多的犯罪证据,但毕竟只是“没找到证据”,而非真的“没有证据”。
谁会把谋杀案的第一嫌疑人,带来听自己的谋杀案破案?
李维多安静如鸡地站在他身侧,已经做好了出去等的准备,就等陈利亚一句话。
陈利亚头也不抬道:
“你想听吗?”
他就是警官,他不听谁听?朴浦泽气笑了,刚要说话,陈利亚打断他,侧头偏向一边站着的李维多:
“李可可,你想听吗?”
“……”
她?她当然想听。
她同意为陈利亚工作,就是为了探听警方调查信息。但李维多毕竟是个明事理的女同学,哪怕非常想留下来,也抵抗住了诱惑,说:
“我听不大合适吧?我毕竟是群众身份,破案这种机密的事……”
陈利亚垂下眼眸,指尖慢慢转了一下易拉罐,又重复了一遍:
“最后一次机会,李可可,你想听吗?”
“……想。”
“那就可以了。”
陈利亚放下易拉罐,十指交错,看向朴浦泽:
“她是我新聘请的描述师,拥有绝对不在场证明,我需要她帮我描述现场情形,没有她我没办法做出准确判断。我用我的信誉担保,如果她泄露了案件内容、犯过罪行、或利用得到的信息犯下新的罪行,我都会亲手将她……”
他眼底浮过细碎浮冰,但只是一瞬:
“……绳之以法,送进监狱。”
“什么叫’没有她你没办法做出准确判断’?说得好像没有她,你的脑子就不会转了一样。”
朴浦泽抱着手臂,笑道:
“陈利亚,她不是侦探也不是医生,难道能比我们的专业法医描述得更准确?”
陈利亚神情不动:“她比你们所有人都专业。”
……这女人是给陈利亚下了什么降头?
朴浦泽终于觉得气氛有那么一点不对了——他什么时候听过陈利亚为一个人这么担保?这笃定的语气,为什么这么像小学生为了取得心爱人的注意,拼命表现自己?
不,不可能。
陈利亚这种人,有爱情都让人惊悚,怎么可能去追别人?太吓人了。
朴浦泽好一会儿才把这可怕的猜想压下去,嗤笑一声:
“就算如此,你怎么保证她不会据此犯罪?利亚,你又没办法24小时看着她。如果她真是凶手,日后继续杀人,哪怕抵上你的信誉,生命也无法挽回。”
“谁说我没办法保证?”
陈利亚长长睫毛垂下,可乐的糖在口腔里化开:
“从今天开始,她会和我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由我亲自负责监视,直到她彻底洗脱嫌疑为止。”
朴浦泽、李维多:“……”
不是,什么叫“她会和我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
二十四小时,少一分钟她都会有作案时间,少一分钟都不叫二十四小时。
那她睡觉的时候呢?她尿尿的时候呢?
她还上班吗?
李维多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挖了一个深坑把自己埋了,但现在明显不是计较的时候。
而朴浦泽,则再次被热心市民陈先生展现出的巨大牺牲和为民服务意识惊呆了。
如果是前几天,他一定会觉得,陈利亚身为一个对女人不假辞色的性冷淡,居然为了破案与异性贴身监视,这是何等为社会奉献自我的精神啊。
可现在……
朴浦泽还想说什么,陈利亚阖着眼,敲敲手指:
“让我的助理旁听,我给你们总局提供长达半年的无偿咨询服务。”
朴浦泽:“……”
这个男人精明中带着一点鸡贼,这个条件他竟无法抵挡。
咳了一下,他终于不再反驳,只满怀深意地瞥了一眼李维多。后者神情平静,明显不知道男人“半年无偿咨询”价值多少。
真有意思。
朴浦泽绕到尸体储藏室边,拉开一个小格子。
尸体储存室温度比外面低,四面墙壁,没有窗户。
张纯慢慢露出面容。
先是睫毛,而后鼻尖,静静地躺在一方小盒子里,蝴蝶锁骨断裂又拼凑。
李维多看着她沉睡脸庞,不知怎地想起那次,张纯独自一人站在小巷拐角吃六块钱的面包,旁边是垃圾桶,天空逼仄又晦暗,她边吃眼泪边往下掉。
这样努力又美丽的人,加班永远是最后一人,有天份,肯上进。可她不知道一切努力和美丽都是尘土,是井底观星。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相信,凡人皆有一死。
她靠着陈利亚椅背的手细微地颤抖,细微到像空气推出的波澜,不屏息静气感觉不到。
陈利亚下意识抬了抬指尖,似乎想去握住。
可最终他只是摩挲着易拉罐,没有任何动作。
一边的法医笔尖挑开张纯身上白布,冷漠道:
“死因车祸。尸体被货车前轮从腰间横着碾压拖过,又被后轮竖着碾了一遍,恰好分成四部分。碾压过程中,因为死者穿的是杨幂同款miumiu芭蕾舞绑带式……算了,反正就是绑带特别长的一种鞋,绑带松开勾住货车轮胎,死者四肢被卷进货车后轮,绞断后骨骼粉碎。”
白布重新盖下,法医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扔在桌上,正是货车司机。
非常普通的长相,老实且诚恳,脸上有白斑。
看不出和这个谋杀案有丝毫关系。
甚至和张纯不像一个世界的人,现实中也的确毫无交集。
“货车后车轮有齿轮松动,又因雨天摩擦力不够,翻入江里,虽然被及时救上来了,但肇事司机因为颅脑缺氧导致缺血缺氧性脑病,咳出大量粉红色样泡沫痰,哪怕醒来后估计也是——”
她顿了顿,一边朴浦泽抱着手臂,接道:
“植物人。”
身后女孩又地颤抖了一下,指骨无意识贴着他肩上衬衫擦过,她恍若未觉。
被她碰到的那一小片布料,仿佛有火星燃起。陈利亚垂眸,习惯性地想去转动拇指上的戒指,这才想起戒指已经被他摘下来了。
他抿了抿唇,说:
“李可可。”
李维多回神:“在。”
“你来重新描述一遍这个案件。”
“嗯?”
她还以为陈利亚说她是他的“描述师”,只是一个让她获得旁听资格的借口,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可她法医一窍不通,破案毫无天赋,还有个嫌疑人身份在,她敢描述什么?描述错了是自己打脸,描述对了是加深嫌疑人身份。
朴浦泽显然和她想得也一样,他神情吊儿郎当,并不认真,没期待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想到什么说什么。”
陈利亚似乎猜得到她的心思,微闭上眼,食指又在扶手上敲了敲:
“不必拘泥专业词汇,不用担心加重嫌疑,也不许藏拙,李可可。我数了你的呼吸声,你刚才呼吸频率明显变慢了,我猜你想到了一些东西,你只要把你小脑袋里想到的东西复述出来就好。”
“……”
不是,谁踏马没事会去数别人的呼吸声,这到底是什么魔鬼?
李维多看向张纯的脸,冷白灯光下,她的身体已经缝合,神色安详,如同沉睡。
她唇微动,最终却只说了两个词:
“凯瑟琳轮,人牲。”
朴浦泽蹙起眉,一边法医若有所思。而陈利亚勾了勾唇,终于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
“听到了么?”
他语气里可怕的赞许又出现了,眼尾扫了一眼朴浦泽,像家里得了好古董,非要捧出来给被人看,轻声说:
“这才是今天对尸体最准确的描述。”
朴浦泽没计较他小学生式的炫耀行为:“抱歉,历史学不是我的专业范畴,什么叫凯瑟琳轮?为什么叫人牲?”
陈利亚向李维多偏偏头,已然变成甩手掌柜:
“李可可,你来给他们解释一下。”
李维多:“可我不够专业……”
陈利亚:“正好,他们也不需要那么专业。”
李维多、朴浦泽、法医:“……”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出差,更新有点不稳定
等我熬过这段艰难期……哦,还会有下一个艰难期:)
第61章
自家领导拉仇恨值的本事,有点厉害。
李维多顶着朴浦泽怒气冲冲的眼神,抿了抿唇:
“凯瑟琳轮是中世纪一种刑罚。罪犯四肢被打断粉碎,编织一样编在轮子上转动。不同国家有各种变体,比如英国人还是德国人。喜欢在轮下放小火烤,能把人烤得很均匀;也有的地方喜欢把人用锤子钉在轮子上,涂上蜂蜜,放到高处喂鸟。”
张纯也是这样。
只是她是四肢先被缠上轮子,再硬生生碾碎。
人死的时候,会疼吗?
是生命久一点,还是疼痛久一点?
朴浦泽忍不住了:“……这么残忍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笑着说?”
她天生一副笑唇,嘴角上扬,哪怕生气也似三春风。以至于最初入公司的。人都觉得她说话轻、人温柔、好掌控。
后来那些人,都死了。
李维多没解释自己只是抿嘴不是笑,然后真的笑了一下:
“你吃过一种烤乳羊吗?刚出生的小羊,活活剖去皮毛,没死透时用炭火烧,肉质最为鲜美。烧烤摊里的每一块猪肉,都要转动才能烤得均匀。鸽子死后也被涂上蜂蜜,香气才能四溢。”
朴浦泽:“人和动物,怎么能一样?”
李维多温顺地垂下眉目:“都是进化四十亿年的生物,有什么不一样?人能吃抹了蜂蜜的鸽子,鸽子为什么不能吃抹了蜂蜜的人?”
“……”
朴浦泽又气笑了,看向陈利亚:
“你看看她说的是什么话?这还不叫反社会分子?”
陈利亚连眼都没抬,只食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袖口上一枚祖母绿袖扣,李维多看他一会不说话,立刻说:
“是你让我有什么说什么的。”
“是我说得。”
只是等她真的说出口,他才觉得不愉,甚至感到久违的、躁郁的破坏欲。这情绪来得毫无道理,却像石头堵住他右心室的动脉瓣,连血液流动都不畅意。
她说人和动物并无不同,他听得出她的语气,她是真的这么认为。这种人杀人很容易,甚至没有道德负担。杀人如杀鸡,肯德基也不会有道德负担。
可如果她爱不上人类,怎么可能爱上人?
她如果爱不上人,他怎么办?
他已经在海里。
解剖室光线晦暗,角落还堆叠杂物,空气中有淡淡血腥味漫溢。陈利亚神情如冰雪,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抬起头,平静道:
“没人能把你判成反社会分子,继续说,李可可。”
“……人牲是古代一种殉葬,但我说的人牲不是张纯,而是那位司机。”
李维多捡起张纯尸体上一张照片,司机脸上白色斑驳,继续道:
“死去的司机,有白化病。”
白化病?
朴浦泽毛遂自荐“沦落”到街道警察局之前,因为英语还算好,曾经被派到南非铺过几年地下管道,闻言立刻反应过来,抱着手臂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回过头:
“是了……非洲一些地方有猎杀白化病患者献祭的习惯。”
白人屠杀黑人,黑人屠杀白人,这个世界可真有意思。
但非洲屠杀的不是正统白人,而是得了白化病的非洲自己人。非洲巫医认为白化病患者的肢体可以入药,器官可以用来祭拜神灵,不仅专门有一套针对白化病的神秘学,还喜欢把白化病病人的四肢做成护身符。
在坦桑尼亚,白化病黑人的肢体可以卖到百万。不仅有专门针对白化病人的“猎杀者”,还有完整产业链。有些白化病小孩,一出生就被掠走,砍去四肢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