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再早几年,他就能每天等她下课。如果能比这个“再早”再早几年,他就能教她写作业。他会转去和她同一所学校,纠正她的发音,辅导她的数学,至少鸡兔同笼这种题,她总不会再去纠结“鸡要是睡着了金鸡独立该怎么办”之类奇奇怪怪的点,或许还能考上和他同一所大学。
当然,她哪怕仍然没有好成绩,那也没关系。成绩和学历只是社会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像人们评价猪肉质量,猪本身并不想被评价,有人才的买卖,才有人才的评价。评价体系本质是个体向群体的妥协。
而他不需要妥协。
李维多在他旁边转悠了许久,可男人始终不为所动,像没听见响动似的翻着书页,专注精神简直值得被颁奖。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假模假样地端了一杯水过来,说:
“领导,渴了吗?要喝茶吗?红茶好吗?”
陈利亚头也不抬:
“李可可,你一个小时里,已经给我端了六次茶了。”
“……是吗?”
她指甲刮了刮杯子:
“那甜……”
“甜点也已经给我送了四次了。”
“……哦。”
她声音低下来。
不是泄气的那种低落,而是因为计划被打断,要重新思考才放低声音——他哪怕不去看,不去听,也能想象出,她现在一定已经开始锲而不舍开始想下一个和他套话的方法。
但这实在太像低落了。
就好像,她也会因为被他拒绝了小饼干,而有点难过。
陈利亚闭了闭眼,合上书:
“李可可,到底想问什么?”
李维多立刻不再关心他是不是口渴了。她放下手里的饼干,茶也不要了。蹲在他面前,仰头说:
“领导,你说刘梃清为什么想杀我?”
“这要问你。”
她离他很近,长发擦过他的膝盖。
陈利亚垂下眼眸:
“我怎么会知道两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以前是不是和朴浦泽提过什么线粒体DNA之类的,说光靠基因鉴定,是不能百分百确定死者身份这件事?”
“怎么?”
陈利亚微微笑了:
“原来你也知道刘梃清在何双平死后,看见过何双平?”
“……”
饶是李维多,也被陈利亚这句话中透露的信息量惊呆了。
她知道这个,是阴差阳错在茶水间遇到崩溃的刘梃清。可刘梃清从头到尾没有嫌疑,甚至没有被警方盘问,陈利亚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李可可,你是不是对我处理事务的能力有什么误解?”
咦?
“我是喜欢每天呆在家里没有错,但这是因为我想看的景色已经看完了,没必要再看一遍,不代表我就真的与世隔绝。”
他从桌上端起那叠被她抛弃的流浪饼干,食指掰下一块:
“刘梃清虽然不是杀死何双平的直接凶手,但只要稍微分析一下你前上司近几年的主营业务,就知道他在试图收割权利——不是我在批判你的前上司,但他借壳上市增发股份圈钱的手法实在太明显,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在置换资产架空何双平。”
……不不,只有你一个没眼睛的人看出来了。
这种缓慢的权利架空,连何双平都没有发觉过。
“所以刘梃清和何双平,是竞争关系。我一个月前刚好给曹品放了一个假,看他闲着没事做,就让他调查了一下被警方忽略的可能性凶手,结果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死亡的人,未必是消失的人。
何双平的尸体还躺在停尸房,刘梃清,却在到处找何双平在哪里。
李维度看他掰完了饼干,习惯性就递上纸张。
陈利亚擦了擦手指:
“你还记得你偷听那天,那个天生口吃的分析员说了什么吗?”
结巴的分析员?
李维多想起来,何双平死的那天,警方那边的确有一个结结巴巴的分析员,曾说,他们“不仅取了死者的组织切片和何双平父亲的血液,还提取了何双平儿子的DNA,前者的RCP值在99.78,后者是99.81,都可以排除非父关系。”
而当时陈利亚问:“因为两人之间的RCP值在99.81,可以排除非父关系?”
……等等。
排除……非父关系?
“越是简单的文字游戏,越是容易被人所忽略。”
陈利亚手指捡起一罐可乐,用刀片切开:
“现代刑侦太迷恋基因了。事实上并没有完全准确的基因鉴定,因为基因只能100%排除’排除非父关系’’,而非100%’确认亲权关系’。所以,’排除’非父关系,和’确认’父子关系,完全是两码事。”
李维多:“可是尸体和何双平父亲基因匹配不是吗?”
“那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陈利亚坐在那里:
“何双平的父亲,故意给了朴浦泽错误的DNA?”
……错误的DNA?
为什么?
可陈利亚却没就着这个问题再谈下去了。对这个案子他总是这样,每次到关键地方,就淡淡转移话题道:
“哪怕不是如此,百分之九十八相符的基因,并不仅仅处于父子当中,如果父亲存在双生兄弟,那么他的儿子,与他哥哥同样能鉴定出父子关系。”
而上个世纪没有现在这么健全的户籍制度,兄弟这件事,太难确定了。
指纹这种东西,方法原始,某些时候,却比基因鉴定更可靠。
所以他当时才会说,一次基因鉴定是无用的。如果要真正检测出身份,还需要做一次母系线粒体DNA鉴定。父亲只提供了一个基因,母亲却提供了全身所有的细胞里的线粒体。父亲可以混淆,母亲却不能。
“这个概率也太低了吧?”
“案发现场的概率,没有高和低,只有100%和0%。”
“可朴浦泽说,案发现场他们一共采样到七种明显指纹,其中四种和何双平办公室重复出现的指纹匹配,还有三种来源不明。楼顶是公共场所,这也是正常情况,因为公安只备案了何双平的大拇指。”
李维多说:
“如果何双平那天晚上没到顶楼,现场为什么会有他的指纹?”
“我还能在现场采到你的指纹。弄到一个人的指纹,实在太容易了。”
陈利亚抬起头:
“难道你也是凶手吗,李可可?”
李维多没回复他的问题,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两步:
“所以你的结论是,凶手炸.掉死者的双手、毁掉死者的美貌,是想误导警方,保证死者身份被混淆?”
陈利亚:“……”
何双平要是知道,“美貌”这个词有一天居然会用到他脸上,怕是要诈尸。
他并不喜欢用手拿东西吃,但她忘了给他拿餐具。陈利亚修长手指执着刀,慢慢地切开第二罐可乐:
“我从不在目前专业领域之外,下任何结论。”
他抚平袖扣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
“术业有专攻,李可可,我毕竟只是个考古学家。”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对她丈夫大发雷霆,叫她丈夫“从我家里滚出去”,是一个真实案例。我朋友前前领导,北大毕业,xx分行副行长以前好像
这段时间都是十二点后才到家,这两天干脆不回家了,顿时觉得时间宽裕好多
已经不求写文质量和逻辑QWQ,只求不坑
第71章
李维多:“……”
就早上全息投影里,那些一晃而过的藏书,她要相信他只是个考古学家,她就是天字一号大傻瓜。
别以为她没注意到他那个“目前专业领域”了。既然有“目前”,那“过去”的专业领域呢?
她看他喝完了可乐,就从他手里取走了空易拉罐。这个动作太自然了。曹品也为他收垃圾,他只觉得他是一个还算尽责的管家,而她做着同样的事,他却觉得她像他的妻子。
陈利亚垂下眼眸,刚想说什么,就听李维多道:
“对了,领导,我明天可以回一趟家吗?”
“……为什么忽然想回家?”
“天气又冷了,我现在衣服不够穿了。”
陈利亚抿了抿唇:
“不应该不够穿。我……让人帮你准备了衣帽间,是他买的衣服哪里不够好么?”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东西。山里气温比山下低很多,她最近只好穿陈利亚让人给她准备的裙子……可这些都是什么玩意?不是蕾丝,就是蓬蓬裙。鞋子也一样,不是洛丽塔的小鞋子,就是镶嵌珍珠的小靴子。
他,不,他给她准备衣服的那位下属,是不是对她的年龄有什么误解?
这样就算了,还不是长裙就是长袖,扣子每一件都严严实实扣到下巴,他干脆把她全身裹起来算了。
“我毕竟还是在工作,上班时间还这么穿,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
他是她的上司,他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
可她好像并不适应这种穿着。如果不是她被他强制性带到山里养病,这两天实在没衣服穿,她根本不穿他为她准备的衣服。
陈利亚站起来,走到窗边,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给你准备衣服的人,并不清楚你喜欢什么风格,如果你不适应,可以让我转述,让他去把你房间里的衣服全都换一遍。”
“……我忽然觉得上班这么穿也不是不能接受。”
李维多看到他走向酒柜,就立刻端着玻璃杯和醒酒器站在他身边,可以说是非常尽责的女仆了:
“那今天晚上放我四个小时的假好吗?我的身份证落在家里了,医保有点事情要处理,下午四点出发,我的工作时间是七点,我晚上十一点前就回来。”
明明这个理由非常合情合理,然而回应她的仍是毫无商量余地:
“不可以。”
“那三个小时?”
“不可以。”
“两个小时呢?”
“可是我在这山里呆了好久了,我都没有休息日吗?”
“好久也不行。”
陈利亚转过身来。
“证件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不需要你大费周章跑来跑去。上一次是我的疏忽,不说你嫌疑还没有洗清,你觉得在凶手还没缉拿归案的现在,李可可,我会放你一个人走夜路吗?”
这的确是他的疏忽。牛顿是严格训练的犬类,按理他三分钟之内就能找到她。
可他没预料到她做的料理的杀伤力——她出事那天牛顿被迫吃了她煮的咖喱茴香小白菜后,嗅觉和味觉居然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恢复,带路错到了半公里外。
李维多站在他与酒柜中间。他的手越过她,把酒瓶放回酒柜,落下来时,就像把她圈在怀里。
她的五官被薄雾笼罩,虚虚实实像莫奈笔下的池,唇色也是淡淡的。他知道他为什么逐渐复明。是她的伤痛,成就了他的双眼。
“李可可。”
他垂眸看着她,轻声说:
“李可可,是这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让你觉得烦闷了吗?”
“对哦,好闷。”
他睫毛微微颤了颤,李维多像没看到似的,继续道:
“难道你不觉得吗?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不会,你看的书,我连名字都看不懂。这半个月,除了交代事情,我们都没说过几次话,也没共同语言。这还算了,你后来连我打电话都要规定次数和时间,还必须要在你眼皮子底下……领导,说句不识好歹的话,这里环境很好是没错,但我宁愿在医院休养。”
真有意思。
这真有意思。
她不会历史生物,可他懂金融管理。她受伤不能出门,他就推掉了所有工作。她不喜欢肉类和烹饪,那么他配合她食素,他来学习烹饪。
他甚至更改了他的办公地点,她在客厅,他就在沙发上,她在厨房,他就在餐桌边。听到她的呼吸声,他就觉得心脏软成一片,认定他从前的人生从无意义,这半个月除外。
可她却已经感到厌倦。
陈利亚手撑在她身后,指骨抵着桌面,有些发白。
他神情不错地盯着她。
半晌,直起身,不想再看见她。
“三小时。”
她大概也不会想邀请他陪她去她家。陈利亚语气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转身时候,李维多又看到他笑了一下:
“不计算来回时间,我会让司机送你。你单独呆着的时候,身上必须带着定位器和录音笔,我也好和警方交代,这样可以做到吗?”
这已经比她预想得好太多。李维多立刻说:
“可以。”
半晌没人说话,她试探着往门口走:
“那我走啦?”
陈利亚已经坐回扶手椅,头也不抬。
直到关门的声音传来,他才抬起头,望向她离开的方向,眼神漆黑。
……
陈利亚家与市区实在离得太远,李维多车开到自己楼下时,已经下午四点多。望着渐沉的日头,居然有种在山里修了几天神仙、终于重回烟火人间的既视感。
郑阿二与何壬羡这个时候还没下班,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居委会大妈养的边牧横在楼梯中间打盹,成了路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