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陆陆续续从狗洞中钻出来。
前方不远就是殡葬馆,那里藏着停尸房、冰冻柜,还有那胜利的曙光。
郑阿二拍拍屁股上的灰,为这一路的艰辛奋斗,几乎要热泪盈眶。
可还没等他热泪落下,何壬羡就拉了拉他的裤腿。
——他的热泪盈眶没有了。
三个人抬起头。前方帮人高的草丛里,一个身着黑色西装、浑身肌肉纠结的彪形大汉,十分不好意思地朝他们鞠了鞠躬。
“真是不好意思喔。”
大汉双手捂住心,操着一口小台湾腔,诚挚道歉道:
“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的喔。但是我二十分钟前收到我家少爷的短信,说你们二十分钟后会非法携带一具腐烂时间超过半个月的尸体经过这里……我能怎么办呢?我只好来拦截你们了喔。”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今天就想在一起的
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男女主在一起的神圣一刻不应该在浸泡在出差路边二十块钱一份的麻辣烫摊子里完成
第81章
凌晨街边路灯在夜里无根浮动。车驶下高架,身边陈利亚从上车开始,就一直闭目靠在椅背。
除了偶尔在她走错路时像高德地图一样出声提醒,他一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像睡着了。
可这沉默也太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李维多终于觉得有点不对:
“领导,你不舒服吗?”
“嗯。”
“要去医院吗?”
“不用。”
也是,这位大佬自己就有医学学位。
李维多于是闭嘴不再说话。她已经开了很久,可还在郊区。路上他们经过了几个商业区和写字楼,哪怕距离上海中心这样远,也依然有凌晨的灯光透出来。
不知道那些加班到凌晨的人,是在为什么而奋斗。是别人的梦想,还是自己的梦想。家里父母在等他回家吗,妻子会担心吗,小狗会想念吗。
李维多瞥了眼身边男人沉静的侧颜,放慢了车速,不想颠簸到他。
隔了一会儿,陈利亚微微睁开眼:
“李可可,你就不问我,哪里不舒服吗?”
“……”
他不是自己说挺好的不用去医院么?
“那领导,你哪里不舒服?”
“眼睛。”
陈利亚轻声说:
“我从上车之前开始,眼睛就开始疼了。”
上车之前?
那不是她亲他的时候?
李维多试图避开这个话题:
“有多疼?”
“很疼。”
男人又闭上眼:
“就像小美人鱼走上岸的时候,每一步踩在刀尖上那样疼。”
“……”
李维多停过一个红绿灯,看着半夜空旷街道,预估了一下他们现在的方位:
“领导,我还是送您去医院吧,曹品说您的眼睛正在恢复中,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不会出岔子,我比那些庸医更了解我的眼睛。”
陈利亚长长的睫毛垂在光影里:
“李可可,你不相信我吗?”
李维多:“……”
说她不问的是她,等她问了,说她不相信他的也是他,男人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这到底要闹哪样?
她索性不再问。
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陈利亚嘴角微微抿紧。
车后座上,玩具熊破破烂烂躺在座椅,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塑料琉璃眼睛蒙着灰尘。
又过了十几分钟,车子正经过一条漆黑小路。两旁连路灯都漆黑,几盏还坏了,低压电流下微弱闪烁。
陈利亚忽然说:
“在这里停一下。”
李维多以为出了什么事,依言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了领导?”
“下车。”
“为什么?”
“陪我散会步。”
“……”
凌晨一点,在离家百里地陌生大马路上散步?
他不是小美人鱼一样刀子扎眼睛吗?都扎眼睛了还不休息?这位领导这么虐待他的下属,人社局知道吗?工商局知道吗?法院知道吗?
李维多心里默念了两遍“还有十三天,还有十三天”,低头换回高跟鞋,从一侧下车,恭恭敬敬给自家领导打开车门。
夜里有飞蛾绕着灯飞,李维多跟在陈利亚身后。两人没走多久,前面的路就断了,一段废弃铁轨掩在在人高的芦苇丛里,旁边坠着一盏玻璃灯。
陈利亚在铁轨前,停住脚步:
“李可可,你听过,火车困境吗?”
……
“小刘,你听过,火车困境吗?”
自从通过编制考试成为警察以后,半夜加班就成了常态。朴浦泽偶尔回想过去,也有点想点烟的冲动。
如果当年,没有选择和父亲一样成为警察,现在孩子应该已经有两个了吧。
基层警察工作繁忙,事情又杂又多,有时是没时间解决,有时则根本解决不了。就比如昨天有对家长揪着一个男孩来他们局,因为男孩和他们未成年的女儿做.爱,刑罚上等同强.奸,一旦判刑,一生都毁于一旦。
男孩刚过十八岁,成绩很好,女孩十七岁,是初恋。
女方家长拒绝庭外和解,情绪激烈。女孩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他走过去,她抬起头,眼泪掉下来,求他不要把自己男朋友送入监狱。
这种案子,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判刑,这到底是给正义献花,还是给爱判刑?
可如果不判刑,后面又会有多少罪恶,假以爱之名?
可更让人神烦的还是何双平的案子。两个半月前,何双平刚死的时候,陈利亚曾和他说“这不是一次谋杀,而是一场屠杀,死一两个人,死五六个人,称不上这个词。”
然后这个男人抬起头,问他:
“朴浦泽,你知道,火车困境么?”
……都是什么鬼问题。
朴浦泽合上卷宗,叼着烟,去局里警察自己凑钱买的mini冰箱里拎出两罐AD钙奶,转头给身边小刘递了一瓶:
“喂,问你呢,你说什么是火车困境?”
“火车困境就是电车困境吧。两条交错的火车轨道,火车原本要驶向的轨道上,被一个疯子绑了五个孩子,而另一条轨道上只绑了一个。现在,你如果是扳道工,这个时候,是会选择什么也不做,让火车压死五个孩子,还是会选择变换轨道,用一个孩子的命,换五个孩子的命?”
小刘嫌弃地接过奶:
“傻逼问题。”
“那你会怎么抉择?”
“那要看我的身份。”
小刘拆开吸管:
“如果是一个警察,你唯一能做的,难道不是跳下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这列火车吗?大人就算了,撞死小孩也太残忍了吧。”
“那如果你是一个普通民众呢?”
“那我选择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对,什么也不做。如果让火车按照既定的轨道开,那么法律上,那五个人就算死于交通事故,但如果是我变换了轨道,让车火车开向另一个孩子,法律上,这就是我蓄意谋杀。”
小刘叼着奶瓶,笑了:
“不做选择,就没有责任,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抉择吗?”
……
“听过。”
小路尽头渺无人烟,李维多站在他两米远的地方:
“火车困境,怎么了吗?”
陈利亚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你。”
“……哦。”
“我梦到了你,李可可。”
他重复了一遍,又想起那个血腥旖旎的梦。她在梦里冷若冰霜,不让他亲吻,不让他靠近。他去抚摸她的长发,她就把长发减掉,他去握她的手,她就把手指砍断。
“你在梦里说,你不是凶手,然后反问我,是不是凶手。”
陈利亚双手插袋,侧过头:
“所以我想问你,李可可,你有没有奇怪过,我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上心这个案子?”
……不得不说,虽然这个梦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神踏马准确。
她的确奇怪。
今天上午,她还在提醒朴浦泽,陈利亚这个过去从未犯过错的人,在这个案件上已经出过两次错。而从何双平死亡后到现在,短短三个月不到已经出现了至少两场谋杀,可每当到她问到关键信息,他用来搪塞的,仍是那句“我只是个历史学家”。
多么漫不经心的态度。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可他甚至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没有。”
李维多垂下眼:
“领导,我怎么会觉得你是凶手?”
夜里有飞蛾绕着灯飞,至死方休。不知何时起了风,星星被云遮住又露出来,芦苇在风里沙沙摇晃。
这可真是撒谎不眨眼。
陈利亚转过身,平静道:
“何双平只是一个开始,张纯也不会是结束。凶手想要讲的,是一个故事,既然是故事,就会有结局。凶手杀死的每个人身上,都会附有四分之一的信息,只有这些信息拼在一起,才能找到破解方法,预见到最后结局……我已经说过很多遍,这不是一场谋杀,而是一场屠杀。”
而个体的死亡,不算是屠杀。
只有巨大的浩劫、灭顶的灾难,才可配称之为屠杀。只有海水倒灌、山棱倒塌,才可被称之为屠杀。
“所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铁轨。”
月光从树枝间流转下来。
陈利亚看着她,后退一步,半只脚踩在铁轨上,微微笑了:
“一条铁轨上,绑着四个人,一条铁轨上,绑着无数人——李可可,现在如果你是那个扳道工,你会选择哪一条?”
……她听明白了。
夜里有飞蛾绕着灯飞,至死方休。李维多浑身冰凉,望着陈利亚,手指被在身后,微微发抖。
好一会儿,痉挛一样僵化的指节才慢慢恢复过来。
“你是故意的。”
她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抬起头:
“要死四个人,你才能集齐所有信息,你才能阻止这场屠杀……所以你就放任张纯去死了,是不是?”
她看着月亮下的男人,眼底终于漫上一层薄薄泪光。
与恨意混杂在一起,触目惊心,连月亮都要漫上血色。
张纯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才二十六岁啊。
“不拯救等同谋杀,陈利亚,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魔鬼?”
“我没有杀死张纯,我只是没有扳动轨道。”
陈利亚垂眸望着她,轻声说:
“你不能把罪过全都归因在我身上,李可可,对我公平一点。扳动轨道,才是谋杀,一头是四个人,一头是无数人,谁来为他们偿命?如果我为了保住张纯,害死无数人,那才是魔鬼。”
……公平。
可什么才叫公平?
张纯贫穷了半辈子,父亲酗酒,母亲出走。好不容易有一个虽然不靠谱却是真爱她的男友,对方就因为得罪许尽忱入狱。她重新跌回泥淖世界,耗费力气,终于再次爬出来,生命刚刚出现一点光,她就死了。
死无全尸。
这公不公平呢?
张纯站在小巷里,偷偷一个人吃六块钱面包的样子在她眼前晃过。李维多手捂住脸,仰起头。
许久,她放下手,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不会做无谓的事,陈利亚。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陈利亚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半晌。
“因为我说过,我喜欢你,李可可,所以我想赢得你。”
“怎么赢得?就这么赢得?”
李维多被这逻辑弄笑了:
“通过告诉我,你是一个混账的冷血动物来赢得我?”
“不,我只是在把我的本质告诉你。我不善良,也无责任,只有偏执。我想要的东西很少,甚至没有……所以,一旦标的物出现,我可能会有点不择手段。”
陈利亚又向后退了一步。
铁轨旁都是碎石,他微微动一下,沙砾就在他脚下咯吱作响。李维多这才意识到,他已经站在了铁轨中间。
“李可可,你听见声音了吗?”
声音?
什么声音?
李维多一开始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月光下的男人犹如神祗,不看他的心,他就像无数雨滴迸溅而成的诗句。不残忍,可冷漠,这无异于残忍。
但很快,她听见声音了。
不仅听见了声音,还看见了光。
她以为这是废弃的铁轨,可居然不是。一列深夜的货运火车,正从远方蜿蜒而来。
“好像有火车来了。”
她看看那列火车,又看向站在铁轨中间纹丝不动的陈利亚,终于有点明白陈利亚想做什么,顿时觉得这个男人疯得不清,何止是偏执,简直是个神经病。隔着铁轨,伸手想去拉他的袖子:
“领、领导,我们先从铁轨上下来,好不好?”
“不好。”
他像在海里等雨的人,已经渴到口唇干裂,如今终于见到乌云,不等到雨滴落下,他绝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