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心头痒,被吵醒的起床气一丁点都没了,屏着息伸出手,小心用指肚在晏鹭词脸上滑了好几下。
等便宜占够了,她才美滋滋地蹑手蹑脚下床去开门。
看到夹着尾巴的大王后,她还心情很好地把它抱住,给它撸了会儿脑袋。
但当她看到了薛盈的字条,她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她当即放弃了让晏鹭词继续睡的打算,冲回屋就把他叫了起来!
别的就算了,但剁药这件事,她自己可搞不!
而且,叫晏鹭词起床,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男孩不管睡得多熟,只要她推一推他,他就会一点脾气都没有地乖乖坐起来叠被子。
虽然还睡眼惺忪地没清醒,但他叠出的被子、铺出的床,都是又妥帖又讲究,实在只有家教极佳的人家才能教得出来。
陆秧秧边抹面膏,边在镜子里看晏鹭词铺床,忍不住就又开始琢磨他的出身。
但毕竟时间紧迫,容不得她仔细琢磨。等晏鹭词洗漱完,陆秧秧就往他手里塞了两块昨天从二狗叔那里拿回来的过夜点心,然后拉着他骑到了大王的背上,一起赶去了薛盈的竹楼。
……
薛盈那里,十大桶药草已经备好了。
为了在药草成熟的最后关头看着不出意外,她昨晚一直没睡,困得在眼底补了好几次妆,见到陆秧秧后,她当头丢给她一麻袋三斤重的制药手记,接着便要回屋继续补觉去。
但没等她走出两步,张百里突然扬着他火红的马尾发梢,从山峰一侧翻越而下。
他脚尖轻点崖边树枝,脚下的树梢刚一微颤,他人就已经跃到了远远的另一根枝桠上。
几次下跃,终于眺望到薛盈的竹楼,他急急刹住,脚背倒钩住树干,拢起手仰胸大喊:“阿——桂——难——产——了——!”
山谷里自然不会只有陆秧秧这几个人。
十二年前那晚,山谷内的众人几乎覆灭,逃过一劫的差不多只有一些老、弱、病。少数在劫难中没死成的壮年,也都受了重伤,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在薛盈没日没夜的救治下,才堪堪保住了命。
可山谷的灾难并没有结束。
那晚过后,本来花开四季的山谷谷底变成了一个积满了血水的池子,根本无法住人。
老、弱、病、残们也不适合在难以上下的山间崖壁居住。
最后,陆秧秧在张百里所在的北峰后面辟了块地,给所剩不多的老弱病残们建了个新村子。
那里原本是片未被开垦过的平坦地,地势平缓,土壤肥沃,但由于邻着个深不见底的陡立悬崖,一旦靠近很容易失足落下,因此轻易没人会越过山峰去那里。
可那里却是西南山谷唯一没有受到那场血雨腥风影响、仍旧可以耕种居住的地方。只要陆秧秧想办法在悬崖那儿设个阵,让人不能靠近,就完全能供他们自给自足地过活。
高烧退去的几日后,陆秧秧将这件事办成了。
后来,那晚不在山谷、并没有受到劫难波及、好胳膊好腿的人回来,看到山谷内的惨状,也都扛着行囊住到后面村子去了。
就这样,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村子的建设如火如荼,如今也算是能安稳过日子。
因为地处张百里的北峰后面,所以这管理村子的重担,便交到了张百里手里。
张百里也不负众望,十分负责,哪家需要点火,他都义不容辞,需要去山谷外的镇子采购生活用品时,也是他跑腿跑得最勤快。
而在这个村子里,有一对名叫阿桂和大贤的青梅竹马。
阿桂比陆秧秧大上几岁,十分地温柔。
山谷未出事前,她总是笑眯眯地跟在还很小的陆秧秧身后,帮她擦弄脏的脸、给她补刮坏的袖子。
山谷出事后,她明明胆子很小,连旁人的伤口都不敢看,却还是极力要求留在血都未干的谷里照料陆秧秧,不肯搬去村子。
直到她发现自己无法在崖壁山间独立生存,不仅照顾不到陆秧秧,反倒要陆秧秧时刻关心她,她才哭着离开。
分开居住后,两人便自然而然,不常见面了。
但感情是没有那么容易斩断的。
前年大贤向阿桂告白提亲的时候,陆秧秧正好到村子巩固断崖边的阵法,不小心就听了个全乎,捂着嘴在心里“哇哇哇哇”尖叫了半天。
去年夏末秋初,她从张百里那里听了一耳朵,知道阿桂有了身孕,特特地从山谷的宝库里找了好多补品,托张百里送过去。
此时听到阿桂难产了,陆秧秧立刻提起了心,手里提着的袋子不自觉垂到了地上。
……
村子里,一直有位产婆,多年来山谷里的婴儿几乎都是由她接到了人间。
但如今她的年纪大了,手脚没有年轻时那么有力。
发现阿桂生得艰难,她用尽全力在阿桂的肚子上助产推了几下,胎儿不见下来,她自己反而有些撑不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湿透了背衫。
阿桂则更不好受,很快便连呼痛的声音都微弱了。屋内闷热,豆大的汗淌满了她的脸和脖颈,打湿了她身下的床褥。
大贤靠在另一侧的床边,将手送在阿桂的手里,被她捏得生疼也没呼一声,只是眼中含泪地紧张盯着阿桂,眼眶通红。
这时,随着屋门推开,一缕清风透了进来。
“薛姑娘!”
产婆见到薛盈,如同看到了救星。
她激动地鼓励阿桂:“薛姑娘来了,咱们没事了!”
阿桂睁开汗水糊住的眼睛,努力地露出一个笑。
“薛姑娘。”
怕吓到阿桂,产婆走到门边,小声地告诉薛盈:“胎儿位置不正,我摸着,膀子在外……”
情况危急,薛盈听完后,疾步往阿桂走去。
但她刚迈出步子,高髻上步摇钗尾的两颗飞凤金珠急急相互一撞,便又摇晃着停了下来。
她毫无声响站在原地,几息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虚影叠叠的手指,发怔般地蹙起了眉。
“破水多久了?”
一道声音从屋子门口传来。
薛盈慢慢转回头。
问话的青年一身白裳,身姿青竹般挺拔,神情又如玉般温润。
略一琢磨,薛盈竟猜出了这位是谁。
她倚靠到了墙边,示意产婆将阿桂的情况告诉了他。
青年听完后,取出了一个缥囊,请产婆将缥囊内的蜜水喂给阿桂。
蜜水充满着枫糖的清甜味,意识模糊的阿桂也毫无抵抗地喝下了。
不多时,几近昏厥的阿桂眼中再度有了精神,她咬紧牙关,在产婆的吩咐下继续用力。
观察须臾,青年又取出了一颗种子,托于掌心。
动作间,他的长袖滑落,露出腕上一条细细的、拴着个昙花铜钱的古藤环。
这藤环正发出着生命旺盛的叶绿色莹光,将种子缓缓包裹。
种子在这光中舒展生长,很快便长出了数片形似报春花的圆瓣草药叶。他摘掉其中最大最圆的一片,将它放在了阿桂的肚子上。
柔和的光华盖住阿桂的腹部,一直留意着阿桂状况的产婆惊喜呼道:“有动静了!
她重新做好了为顺产妇人接生的准备:“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能生出来了!”
屋子外,把大王给了薛盈的陆秧秧刚刚赶到阿桂和大贤的小院。
小院里站着几名有过生育经验的妇人,随时烧水准备着进去搭手帮忙。陆秧秧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远远地站到了角落,以便其他能帮得上忙的人顺畅进屋。
可即便她站得很远,阿桂生产时的呼痛声也不时会传进她的耳朵里,光是听着阿桂的痛叫,她都觉得呼吸不畅,紧张地两只手攥在一起。
好在没多久,屋内便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但陆秧秧仍旧没能放下心,反而更加急切地扬着头,想知道阿桂的情况。
这时,产婆手上沾血推门而出,向院子里要热水。
看到陆秧秧,她带着喜悦的笑,疲惫地向着陆秧秧躬了个身,轻声地说了句“都平安”。
陆秧秧这才真正地将堵在心头的那口气呼了出去。
过了片刻,产婆洗净了婴儿,帮阿桂收拾妥帖,便又再度出屋,走到了陆秧秧面前:“阿桂想请您进去。”
陆秧秧急忙抬步进了屋。
屋子内一点恶露的血腥味道都没有。
阿桂的床头放着一株不起眼的卷曲根茎,正在散发出清新舒服的青草味。
大贤握着阿桂的手,耐心地用温水打湿的帕子,一点点为她擦着脖颈上黏腻的汗。
孩子则已经被放在了床边提前备好的小棉床里,此时闭着皱巴巴的眼睛,哭得要多丑有多丑。
这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到进来的陆秧秧,反而是一直望着门口翘首的阿桂先叫了她:“谷主。”
阿桂比陆秧秧上次见她时胖了些,再加上她皮肤很白,显得奶呼呼。
她冲陆秧秧笑,嘴角的小梨涡漾出来,温柔得就像小时候:“怎么连您都惊动了?”
陆秧秧眼睛忽然有点酸。
她抿了抿嘴,走到阿桂床前,声音轻轻的:“我来得匆忙,没能给你和孩子带礼物。”
阿桂笑着拉住她的手,向着小床里的婴儿示意:“那您就给她取个名字吧。”
她用另一只手碰了碰婴儿仍旧攥着的、又皱又红的小手:“您看,就是这个小姑娘。”
这可是陆秧秧第一次被要求给人取名字,她瞬间觉得责任重大,一点都不敢含糊!
很快,她陷入了苦思。
直到阿桂有些困了,她都没能作出决。
看出阿桂需要休息,陆秧秧保证她会在孩子过弥月礼时把想好的名字带来,随后就在嘱咐阿桂好好吃饭睡觉以后,一脸严肃地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她终于看到了站在屋外、正给来沾喜气的孩子们发花枝的宋谶。
他方才见陆秧秧进屋,便和薛盈一前一后地离开,方便陆秧秧和阿桂说话。
陆秧秧当时所有的心神都牵在阿桂身上,没能分出更多的心神留意他。等阿桂说到受他所助、想要再向他道一遍谢时,他已经不在屋中了。
但此时,陆秧秧没了别的牵挂,再看过去,就发现这个人的气质卓绝,便是弯着腰背对着她,仍是高雅得令人很难忽视。
陆秧秧向他开口:“我听阿桂说了,今日多谢你。”
听到动静,宋谶直起腰,转过了身,左眼角浅色的痣落进了陆秧秧的眼中。
那一瞬间,陆秧秧毫无犹疑地认出了他。
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全他的脸。
在连乔说给她找了个不错的男孩以后,陆秧秧曾经问过她,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连乔想了半天也没描述出来,最后用一句“你肯喜欢”打发了她。
此刻,陆秧秧不得不佩服她阿娘。
她还真是……非常明白她的喜好。
宋谶大方地由着她看。
他看起来比薛盈和方为止小一些,望向她时,眼角眉梢总是带着淡淡的、温和的笑,立如芝兰玉树,让人又安心又放松,正是她曾经最期盼的他的样子。
可是现在……
没等她眼中的歉意涌起,宋谶将手中还剩下的一把花枝送向她。
“这是烛花,把新鲜的花枝放在枕边,或是把晒干后的花片缝进枕头里,都有助于安眠。”
陆秧秧对花,是一丁点的抵抗力也没有。
看着递到眼前的花,她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就要去接。
忽然,院子门口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他向她跑来,脚步轻却极快,带着风从侧面将陆秧秧满怀抱住,有意无意地把她的双臂都圈了起来,让她无法接到那把花枝。
“你在这儿。”
他低着头,开心地跟她说,“我看到你种的白花有一个花骨要开了,就想马上告诉你。”
接着,他像是才发现陆秧秧对面有人,好奇地扭头望向宋谶。
“秧秧,这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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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121
在陆秧秧看不到的角度里,晏鹭词眼中对着宋谶的恶意简直如芒。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独占的意图,头颅微歪,瞳色浓稠幽黑,明晃晃写满了只要宋谶敢靠近一步,他就会将他挫骨扬灰。
宋谶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同陆秧秧的亲昵与威胁,神情仍是柔和。
伸出的花枝没有被陆秧秧接过去,他也丝毫不见窘迫,笑着将手垂下,四两拨千斤,将这场对峙化开了。
这其中最为无措的反而是陆秧秧。
纵使她知道这两人早晚会有遇到的一天,但这样猝不及防、连一点准备都没有的对上,绝对不在她的计划里!
她喉间哽了一下,身体动不了,大脑却快速地运转了起来。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她完全不明白身边的这两个人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动身往村子赶时,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将晏鹭词带上。
而宋谶的出现就更令她意外了!
她动了动嘴唇,刚想问他们是怎么来的,就看到了火团般冲进来的张百里。
张百里一点都没觉出院子里的气氛有什么奇怪,对着陆秧秧,一副来领功劳的神气模样:“我看小晏在山谷那边等你,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陆秧秧对着晏鹭词和宋谶说不出话,但对着张百里,她还是能凶的。
“叫谁小晏呢!他比你大!”
“臭老头能这么叫,我也要这么叫……”
张百里对着陆秧秧只敢小声嘟囔,但一扬头,他问向晏鹭词就很有信心了。
他灿烂地甩着红马尾:“我可以这么叫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