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鹭词眼睛里的恶意早已收得干干净净。
他对着张百里笑,笑得甚至还有点可爱:“当然可以。”
张百里的胸立刻就得意地挺起来了。
这时,他忽然看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他是真的才发现宋谶,也是真心好奇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是段峰主将我接了过来。”
宋谶手持花枝,笑容温和。
“我到西峰外山下时,正逢段峰主在峰下巡逻,问清了我的身份,便将我带进了山谷。又听方峰主说村子里有人生产不顺,我便自荐过来看看。”
陆秧秧之前的确交代过大家宋谶会来的事,让大家在外巡逻时留意着些。
但她当时说的,明明是“如果见到了他,先来告诉我,我亲自去接人”!
可也多亏了段叔将他接过来,阿桂和孩子才能安然无恙,她此时自然也不能责怪什么。
人平安最重要,她面对的局面难点儿就难点儿吧!
想开以后,陆秧秧边告诉晏鹭词“回头跟你说”,边扒拉掉晏鹭词抱着她的手。
随后,她作为山谷主人,主动笑着对宋谶寒暄道:“你要来,怎么不让木鸽报个信?万一段叔不在西峰外可怎么办?”
西南山谷的西峰,一面常年被密林覆盖、不见全貌的峰林,山上藏着的全是成群吃人的虎豹野兽,外人踏足一步,都可能尸骨无存。
若不是正好遇到了段峥明,宋谶便是拿着她阿娘的信物,也别想从那道路上进来。
干等着,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听到她的话后,宋谶稍地一愣,却并未多言语。
他只笑道:“那便是我运气好了。”
这一会儿的工夫,厨房里报喜用的红鸡蛋已经煮好了。
来帮忙的妇人们喜气洋洋地挎上篮子,结着伴儿挨家挨户去分发,临走前硬是给陆秧秧塞了一整篮。
抱着沉甸甸的鸡蛋,陆秧秧也不好一直站在院子里。她向村子里的人招呼了一声,便抬脚带着宋谶他们往山谷走。
山壁前,段峥明已经预备好了大伙翻山用的坐骑,一排的凶煞猛兽,站得威风凛凛。
张百里自从听说宋谶是段峥明接进来的,便看他不顺眼。
这会儿,他灵机一动,指向一头最不喜欢被陌生人碰的狮虎兽,热情地对宋谶道:“你骑这个!”
但那一脸“我不怀好意”的得意样子,也就只有他自己察觉不出来。
除了晏鹭词和宋谶,在场的其余几人都知道,这头狮虎兽烦人得很,只肯给段峥明和陆秧秧骑,换了别人,只要一靠近,它不是撒泼打滚,就是装病瘫倒,反正就是不肯让人骑。
段峥明把它带过来,本也只是打算自己骑的。
宋谶再怎么说也是山谷的客人,何况陆秧秧之后要做的事情还理亏于宋谶,张百里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要给他难堪!
陆秧秧气得够呛,凶凶瞪了张百里一眼,随后便想要给宋谶牵一头乖顺的坐骑。
“无妨,就它吧。”
宋谶笑着拒绝了陆秧秧的提议。
他轻缓从容地走近那头因为不想被他骑而故意偷奸耍滑、涎水乱喷的狮虎兽,抖了抖手里的花枝。
花枝上的几朵花瓣随风旋走,花蒂处却长出了几颗彤红饱满到发紫的新鲜果实。
宋谶摘下其中两颗,摊于掌中,放到了狮虎兽的鼻子下面。
狮虎兽嗅了嗅,原本刻意耷拉着装困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只,伸出舌头将果实卷走。
牙齿破开果实,汁水在口腔迸开,狮虎兽顿时精神抖擞了起来。它的两只铜铃眼瞪得炯炯有神,头颅一扬,整只兽便站得虎虎生威。
接着,他十分急切地向宋谶卖乖,又温顺又情愿地把后背拱向他。
宋谶又将果子摘了几颗喂给他。
等它狼吞虎咽完,他摸了摸它的头,随后极为风仪极佳地跨坐而上。
而果实汁水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的瞬间,其他的猛兽也起了骚动。它们像是也想吃极了,纷纷渴望地向着宋谶扬起头颅。
其中也包括了晏鹭词骑着的这头。
晏鹭词垂下眼睛,修长的手指在它颈后钢硬的毛发丛中轻轻划过。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看似是在温柔地帮它梳理毛发,可却令它产生了如同扼住喉颈般的至深恐惧。
它倏地垂下头,浑身战战,不敢再朝其他的地方乱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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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122
不多时,众人回到了山谷。
落地后,陆秧秧向着背后的山峰回首。
明明只是隔着一道山,却恍若隔了一个世间。
每次从村子回到这边,都让她更加感到这里静得可怕,就连风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旁边,张百里不服气地也想要骑一骑狮虎兽。段峥明带着兽群回西峰,根本不让他骑,张百里于是追着段峥明,两人边拌嘴边走远。
沉默了许久的薛盈说要回去补觉,不等陆秧秧开口拦她,她就不耐烦地挥着手走开。
一转眼,大家就全散了,陆秧秧的面前只剩下了晏鹭词和宋谶。
左前是晏鹭词,右前是宋谶,似乎都在等着她走向他们。
陆秧秧甩了一下头发,挎着鸡蛋篮笔直地往前走,看着云淡风轻、心中无物,但其实脚步都不敢踏歪一丁点儿。
可晏鹭词却丝毫没看出她用心似的,靠近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男孩笑得全无心机,眼神明亮又清朗:“我们得快点去看花了!再晚,说不定它就自己开了!”
陆秧秧被他牵着向前跑了两步,才来得及回头看宋谶。
宋谶执着花枝跟在后面,步履平稳,姿容俊美,不急不躁。
见她回头,他笑着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在意。
感受到陆秧秧的停顿,晏鹭词也随着她放满了脚步,但他的手却没有放开,而是抓得更紧了。
宋谶须臾后也走到了陆秧秧的身边,跟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舒服距离,三人就这样慢慢地向前走着。
陆秧秧留意到,宋谶手中那根摘掉果实后光秃了的干枝,在短时间内又萌发出了新的绿芽,每颗小芽都圆乎乎的、发着微弱的绿光,着实新奇,令她忍不住偏头多看了几次。
宋谶发现了她的在意,却没有提及花枝,而是说到了另一桩事:“连乔夫人当初列下的聘礼单子,我已经找到了十之八、九,都带了来,一会儿我呈给你看。”
陆秧秧听后本想说什么,但想到还贴在身边的晏鹭词,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陆秧秧没接这话,宋谶也不再追着提。
他又笑道:“宋芦同我说过了,多谢你在沙镇的援手,如今他和阿茶已经平安出岛,在安稳的地方住下。”
这事儿陆秧秧倒是可以在这说:“我也没帮上什么,那降雨符还是晏……”
她本想提一提晏鹭词教她画出降雨符的功劳,所以边说着,边转头看向晏鹭词。
但她却被男孩眼睛里令人心惊的暗色震得戛然了声音。
她只是一小会儿没看着晏鹭词,晏鹭词就仿佛变回了那个由白玉瓷石雕成的瓷偶,连往日里潋滟的眼波都变成了一潭死水。
他与陆秧秧对视着,嘴唇轻动,平静地蹦出两个字:“聘礼?”
他不看宋谶,只看着陆秧秧。
“什么聘礼?”
被他的黑眼睛这么直直地看着,陆秧秧实在没办法跟宋谶好好说话。
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乱。
她干脆一硬气,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需要单独跟宋先生谈一会儿,你先回屋等我,好不好?”
陆秧秧是想跟宋谶谈一谈两人的婚约。
没错。
她跟宋谶是有婚约的。
用她阿娘的话解释,那便是:“我跟他祖父谈了桩买卖,他祖父非要买一送一,把他送给我,我如果不要这个送的,他就不把我要买的卖给我了。没办法,我就只好把婚书签了。”
之后呢,她阿娘也稍显心虚、背着陆鹰偷偷跟她表示过,在这场交易里,她们山谷才是买家,所以最后到底要不要履行这个婚约,决定权还是在长大后的陆秧秧手里,如果她日后有了心上人,或是觉得这“货物”不好,完全可以退掉,一点都不用犹豫!
话虽如此,但对陆秧秧来说,这婚约毕竟是她阿娘给她留下的,再加上她十多年都没有远离过山谷,年纪相仿的异性屈指可数,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心上人,所以她一直耐心且满怀期盼地等着他上门,从没动过要毁约的念头。
可现在,他终于来了,一切却都不同了。
无论是她体内的惑心术,还是晏鹭词体内的犬兽秘咒,都让她跟晏鹭词的纠葛无法断绝。她扪心自问,绝不能将再宋谶牵扯进,这对谁都不公平。
所以,她早早地就打好了腹稿,就等宋谶来拜访山谷时将他堵在外面,同他把婚约的事解决好。
谁知道宋谶就这么进来了,还直接出现在了晏鹭词的面前。
那场景简直就是地狱绘卷!
但事情已然发生,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晏鹭词打发走,她单独跟宋谶谈。
不然,就算脸皮再厚,她也干不出指着晏鹭词对宋谶说出“因为旁边这个人,我要废掉跟你的婚约了”这种王八蛋的事!
更何况,她是打算将惑心术和犬兽秘咒向宋谶和盘托出的,但这两件事,她还并不想让失忆后的晏鹭词知道……
可男孩一听到她要赶自己走,一刹那脸就白了。
他的嘴唇颤了颤,眼尾开始泛起了红。
但他还是很努力地让自己对着陆秧秧露出笑,声音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
“花要开了,你不去看吗?”
陆秧秧:“晚些时候,会去的。”
“哦。”
男孩不笑了。
但他却仍旧不肯松手。
他红着眼圈,平静且坚定地看着她:“但我们还要回竹楼做药呢。”
同晏鹭词对视片刻,陆秧秧意识到她恐怕是赶不走晏鹭词了。
她有些为难,又向着宋谶看了一眼。
宋谶对她温和笑道:“你若是有事,先去忙便是。我来时一路风尘仆仆,也有些惫了,想先沐浴歇息一阵。”
陆秧秧连忙点头:“也对。那我带你去阿止那儿,山谷里的吃住都由他管。”
宋谶笑:“我来时已经见过方峰主了。他说他在白鹤小筑为我备好了住所,我要去时,只需吹响这只哨子,便会有白鹤来为我引路。”
他说着,拿出了一只极小的木哨。
他轻含木哨,一声清脆的哨鸣悠扬旋出。
哨声未落,一只前额鲜红的白鹤便从东峰的方向翱翔而下。
陆秧秧四处望了望,大王它们已经被段峥明都带回去了,宋谶此时去白鹤小筑,只能走路过去。
虽说路途并不远,但仍是要经过一段难走的崎岖山路。
陆秧秧略一思忖,给白鹤拍上了一张她之前画好的“超灵活生长之符”。
金红的浮光亮起,本就较为庞大的红额白鹤,转瞬间便大如鹏鸟、遮天蔽日了。
“这样你就能乘着它直接飞过去了。”
陆秧秧向宋谶道。
“这张符虽说时间有限,但也足够将你送到白鹤小筑。”
宋谶拱手为陆秧秧的用心向她道了谢。
他手中的花枝此时已经缀满了一颗颗的花芽,随着他躬身的道谢的动作,嫩绿的花芽们也齐齐垂向地面,沉甸甸地似是要把花枝压折。
这时,出人意料地,始终把宋谶当做不存在的晏鹭词伸出手指,扶了花芽们一把。
当陆秧秧意外地看向他时,他又立刻收回手指、撇开脸,当做刚才无事发生。
陆秧秧顿时就觉得他又有点可爱了。
虽然因为宋谶的突然出现而闹脾气,但看到花枝压弯了,即使这是宋谶的花,也会忍不住出手帮忙托一托。
明明就还是很善良的嘛!
她嘴角弯起来,目送着宋谶坐上变大后的白鹤,然后昂着头挥手跟他告别。
等那只白鹤平安落到了东峰上,陆秧秧扭过头,主动地晃了晃晏鹭词一直不肯放开的那只手。
“走吧。”
她冲着她笑。
“不是要去看地里的花吗?”
男孩抬起头,看着她,眼睛慢慢又有了明亮的光。
“嗯!”
他笑着扬起头,拉着她快步向前。
“我看到它的骨朵快要开了,便凑近过去闻了闻,那时便已经有了花香。等它真正开的时候,一定特别香!”
随着声音回荡,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在山谷的空地上奔跑了起来。
奔跑中,晏鹭词回首向天际掠了一眼,神色阴冷讥诮。但下一秒,他再转回头看向陆秧秧时,便又是张少年烂漫的笑脸。
……
宋谶坐着白鹤飞出去不久,他手中绿意浓浓的花芽忽然一颗接一颗地瘪了下去。
紧接着,整根木枝从头开始,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极快地枯萎,很快就干碎成末,令他再也拿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为灰烬,从他的指缝间扬出,在空中散尽。
这时,白鹤已经在溪边徐徐落下,宋谶立即挽开袖摆,看向手腕间的藤环。
那藤环被极为阴毒的力量伤到,竟隐隐也现出了枯败之意,且这枯败正在蔓延,几乎就要挂不住那枚昙花铜钱。
宋谶自进入山谷后第一次露出了震动的神色。
他毫不犹豫取出一柄叶刀,直直刺进心口,接着便握紧藤环,将它紧紧压在胸口,用心头血浇灌救它。
待藤环吸饱了鲜血、恢复了勃勃的生机,他的脸已经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可他看着安好的藤环,却虚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