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江景止说。“这长-枪亦有些怨气未除,刚好托那和尚一并了结。”
“奥。”言歌明白。
第二日一早,言歌整理好了行囊,掌柜毕恭毕敬将两位大佛送走,心里总算舒了口气。
这档子事儿再多来几次,他这客栈也不必再开了。
和尚在镇国寺,距离京城不远,离蚌洲却是段不近的路程,左右也不急,江景止干脆买了辆马车,打算一路逛过去。
他驱车到了郊外无人处停下,看着车厢里摇摇晃晃的言歌突然发问:“从前教你的术法记得几成?”
这问题来的突然,言歌也不由沉吟了一下。
老实说,江景止从不藏私,该教的不该教的一并都教给了言歌,至于学到了几成嘛……
言歌视线飘了一下,不敢与他对视。
她平素只爱仰仗玉石剑,到如今还不曾用过几次其他术法。
江景止见状轻哼一声,只能亲自动手。
他掏出个木制小人,贴了张符上去,随即念起口诀,将那小人往地上一抛,片刻的功夫木头人就不断变大,直到成人大小才停下。随后他咬破手指,往木头人眼睛上一滴,那木头人就“活”了过来,恭恭敬敬向江景止行了个礼。
傀儡术。
江景止拿出早就备好的斗笠,盖住了傀儡的面容,这傀儡便于真人一般无二了。
“走罢。”
他把马鞭往傀儡手里一塞,转身就钻进了马车,言歌也颠颠跟上。
江景止是个会享受的,这马车看过去极为豪华,用的是轻纱做帘,避暑又通风,车厢里摆好了瓜果点心,只等这车的主人来品尝一番。
言歌不爱学术法,江景止不是没强求过,只不过强扭的瓜的确扭不下来,好在她有玉石剑傍身,也鲜少有应付不到的情况。
“对了主人。”言歌嘴里塞了个云片糕,说话有些含糊不清。“那和尚什么来头,怎么从前没听你提过?”
江景止笑了一下:“他是个佛修,也是我为人时的好友。”
“咳咳咳……”言歌险些被这云片糕噎到,脱口而出:“你为人时,那不也是个老怪物?”
江景止横了她一眼。
言歌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了嘴。
只不过她是真的有些好奇了,江景止是这世上唯一的鬼仙,据说年纪已经奔着千年去了,他为人时的好友,那得是何方神圣?
想想又有些好笑,鬼仙与佛修是至交好友,倒也是个奇闻。
傀儡驾车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江景止被晃地有些昏昏欲睡,然而言歌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小,一身精力无处可用,江景止睡不安稳,向她那儿看了一眼,言歌正捧着个橙子啃得香甜,他不知怎的也生出了些兴趣。
“给主人剥一个。”
言歌的手顿住,桌子上仅剩最后一个橙子。
她拿起橙子,慢吞吞道:“主人,我觉得这个橙子不是很甜。”
“嗯。”江景止笑眯眯接话。“主人我就爱吃酸的。”
言歌:……
行吧。
主人发话了,她也只能念在百年情谊的份上精细地剥开。
言歌的鬼身被重塑过,初见时这小鬼破破烂烂的,身上脸上都是同类相残留下的疤痕,轻的皮肤溃烂,重的深可见骨,哪像现在,如玉的手仿佛流着光泽,轻轻一剥,那橙子便四敞大开地展示自己曼妙的身姿。
言歌自己向来是剥了皮直接吃,但是给江景止的就要精致许多,拿小刀均匀地分了六瓣,又摆出个花朵的形状,确保没有多余的汁水脏了主人的双手,这才毕恭毕敬奉到江景止面前。
江景止拿起一瓣送进嘴里,整个人不由顿住。
言歌方才竟不是骗他,的确是……有些酸。
然而看到她不甘不愿的表情,江景止硬生生忍住皱眉的冲动,挤出个笑来:“不错。”
随即在言歌幽怨的目光下六瓣一个不剩。
主仆二人的一路吵闹姑且不提,有着傀儡赶车,行进速度确实不慢,半天的功夫又见城池。
算起来言歌也有些年头没下过山了,对市井的变化难免好奇,江景止想了想,干脆在此修整,也遂了她的愿。
此处竟也是个热闹的城池,只不过管辖似乎森严,城门口设了关卡,来往行人皆被盘问。
见状,江景止先一步收了傀儡,换做言歌驾车,免得他们非要掀开傀儡的面纱,多生事端。
前面有个富商模样的人,似是急着进城,言歌眼睁睁看着他左扭右拐跑去前方插队,到了门口掏出几两银子,又指了指后面,应该是想请官差行个方便,让他与后面的家眷先进,言歌正要对这种行径大肆批判,却见那官差勃然大怒,隔着十几米都听得到他的怒吼:“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贿赂官差罪加一等!来人!带走盘问!”
言歌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富商显然也被这一遭弄得有些懵,愣了片刻后才开始喊冤,然而官差并不买账,过来将他拖走的官差一系列动作也行云流水,明显已经习惯了这番做派。
言歌勾起些兴趣来。
等排到了他们,言歌这才看清了这位官爷的长相。
他的双眸出奇的亮,顶着一双剑眉,单看眉眼就看得出是个极为刚直的人。
至于其他……看不清,实在看不清,一切都隐藏在了那些络腮胡之下。
言歌分不清他们的等级制度,只是看其他人对他马首是瞻的模样,应该还是个小头目。
他手下的官兵检查过车厢内外,确认无误后,这位官爷才上前。
“车厢里的是何人?”
他问话的时候并未看言歌,若不是此时只有他们在接受盘问,言歌还真摸不准是不是在与她说话。
“是我家主人,官爷您看有何不妥?”
言歌掀开帘子。
他还是未看向言歌,只先往车厢里瞧,江景止嫌吵闹正闭眼假寐,许是没见过这样的公子哥,这位官爷还愣了一下,随即视线才转到了言歌身上,言歌大大方方地任他打探,心里“咦?”了一下。
这位官爷倒是尽忠职守,将她的面容仔仔细细看了遍,只是若她没看错,他的面皮似乎越来越红,红到密密麻麻的络腮胡都遮不住,甚至眼尾都染了些淡淡的粉。
莫非……
没等言歌猜测出什么,江景止从车里探了出来,屈指不轻不重地弹了言歌一下。
“说了要配合官爷,怎么不听话,叫人家盘问这么久。”
江景止那双桃花眼略过言歌,冷冷淡淡地往官爷身上一飘,那位官差只觉背后冷飕飕地,打了个激灵霎时清醒。
“放行!”
“等等!”言歌出声拦住他。
“我们主仆二人初来乍到,不知发生何事,这城中管制为何如此森严?”
官差并不看他,粗声粗气回道:“官差可不是说书先生,莫要随便打探!”
言歌被他这气吞山河的气势震地缩了缩,只能悻悻地驱车进了城。
确认离城门有段距离后,言歌这才偷偷回头跟江景止说小话。
“主人你看到没有,刚刚的那个官差那么凶,但是脸都红了诶!”
江景止用鼻子出了个气音:“没看到,我倒不知你何时多了个爱盯着人瞧的毛病。”
这话出来言歌倒觉得奇了,眉毛都扬了起来:“主人您这话说的就丧良心了,不是您说我没有人的样子,叫我多观察吗?”
江景止一噎,随即反驳:“那是最初时,现下你已经跟旁人别无二致,不必再如此观察了。”
言歌摇摇头不认同。“但您还说了,学无止境,温故知新,人外有人,戒躁戒躁,徐徐图之。”
江景止沉默片刻:“那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反驳主人。”
言歌想了想,诚实道:“没有。”
江景止转过头不理她了。
那些话确实是他曾告诫过她的,不过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言歌刚刚化形,一身鬼气卸不干净,虽外面看着是个人样,内里还是个茹毛饮血的恶鬼。
江景止干脆带她去城中住了段时日,教她如何为人,她静不下心学,江景止就用那些大道理堵她。
没想到会在百年后的此时被堵回来,当真是报应。
不用他吩咐,言歌已经一路打探,寻到了这城里最大的客栈。
这城名为栖凤城,传闻是因百年前有位举世闻名的贤后在此出生,也有传闻城名中的“凤”是真凤曾在此落脚,到底是传闻,都不可考。
要言歌说,没准是起名的那任城主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吉利呢?
“小二,要间最好的上房。”
二人进了门,先是被人声鼎沸的场景惊了一下,然后才叫了小二。
“哎哟,真不好意思二位客官,本店没空房了……”
进来后两人便预料到了,大堂里满是食客,想来空房也不会太多。
只是店小二真真说出来了,言歌心里还是一阵失望。
栖凤城实则是个花城,进来这一路百花齐放,各式各样的花香萦绕在空中,香甜又不黏腻。
这样的城池中最好的客栈,想必也是别样景致。
她犹不死心:“加多少钱都没有?”
店小二看出这二人是贵客,然而没有就是没有,当下也只能遗憾地摇头。“不瞒您二位,不光我这儿没有,怕是其他客栈也没有空房了。”
言歌与江景止对视一眼。
“这是为何?”
小二露出个讨好的笑:“小的嘴笨也说不清,一会儿啊有说书先生讲讲最近发生的事儿,要不您二位找个地儿坐坐,咱们边吃边听?”
言歌扭头看了江景止一眼,江景止若有所思:“可是雅间?”
小二点头如捣蒜:“是雅间是雅间,二位跟我来!”
江景止举步跟上,言歌无奈,也只能跟上去。
雅间确实是雅间,正对着下方说书台,位置漂亮,房间漂亮,价钱也漂亮。
安排妥当后,言歌磨了磨牙:“这店小二显然就是想赚我们的银子,待会儿我们只点两杯不要钱的茶水和花生瓜子,这店小二会不会气死?”
江景止一路有些委顿,这会儿才有了些精神。
“那主人会先被你气死。”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后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不亏是花了大价钱,这茶水竟尚可入口。
他放下茶盏:“钱财乃身外物,你主人不缺的,就是用之不尽的身外物。”
言歌静默一瞬,觉得也对,遂不再纠结。
店小二确实没骗人,菜还没上齐,楼下一阵叫好,说书人开场了。
第十四章
这客栈布置的有些名堂,他们虽在二楼,却能把说书人的声音听个一字不差。
“咱们栖凤城啊,曾出过一个名人,大伙儿说说是谁啊——”
台下的食客也配合,纷纷起哄叫嚷着不知道,递了话头给说书的。
言歌咬了口鲜花饼,入口即化,美滋滋听起了故事。
说的原来是“栖凤城”三字的由来。
传闻前朝的前朝,栖凤城有双神医夫妇,不知是不是悬壶济世感动了苍天,竟老来得子,夫妻二人四十多岁时得了个女儿。
好景不长,医人者不能自医,没几年光景,二人染病双双殒命,独留个不满十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也争气,不哭不闹,啃起了父母的医术,时光荏苒,昔日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医。
随后的剧情便落了俗套,无非是女医于郊外救了个年轻公子,两人两情相悦,最后私定终身的故事,只不过这位公子身份特别了些,是当今圣上罢了。
女医进了宫,深得圣宠,不久便成了后宫之主,皇上感恩怜惜女医的身世,便给这城赐了名。
原本的传闻只到了这儿,现在说书人口中,竟另有后续。
女医进宫后,远不似旁人想的那般风光,宫里规矩繁多,女医自由惯了,处处受限,她本是自由的飞鸟,却被困在这宫闱之中,如何能甘心。
皇帝却不放人,甚至做了凤冠霞帔,以皇后之尊压着她,迫使她难逃一步。
甚至赐名之事也难说是恩宠还是威胁。
女医郁郁寡欢,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自己一身医术竟无处可施,这是她从父母身上得到的仅存的东西,皇帝却为了皇家颜面叫她忘却医女身份,她是皇后,也只能是皇后。
到了后来,两人矛盾激化,想看两厌,吵到激烈处,皇帝竟废了医女的双手。
至此,医女心如死灰。
传闻皇后是突然恶疾去世,实则是受不了被困在牢笼的日子,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穿着他们初见时相似的衣服,服毒自尽了。
台下一阵唏嘘,说书人对这反应十分满意,待大家平复了一番这才继续道。
“大家是不是还好奇,怎的这般秘史被我这个小老儿知道了?”
他敲了敲桌,吸足了目光。
“咱们栖凤城啊,有个楼老爷,与妻子恩爱和睦,育有一儿一女,楼老爷一家都是言情书网,可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他们十六岁的小女儿竟无师自通,精通了医理!同时啊又对前朝,尤其是皇后的事如数家珍,楼老爷就奇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说书人笑笑,卖了个关子。“小老儿也不知她一个小娃娃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只是啊,楼家小女儿的名楼婉,与当年皇后的闺名,竟是一模一样。”
说完,他一敲醒木,这是今日说书结束的意思。
台下一阵唏嘘,叫嚷着让他把故事讲完,他双手抱拳,连连陪笑,只道告退。
言歌收回目光,听了个囫囵,“他这意思,楼婉是前皇后的转世?”
这里的饭菜显然对江景止的口味,难得见他胃口这样好,说书结束了还夹了块松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