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止来不及细说:“先去叫上无妄,我们得赶快找到人皇的魂魄。”
他咬了咬牙:“但愿人皇的魂魄尚且在世。”
……但愿来得及。
无妄本在房间打坐,这会儿被这主仆二人火急火燎地拎出来尚有一些不明所以。
言歌也皱眉望向江景止:“你没同他说?”
“路上说。”
江景止依旧是一脸严肃,言歌也没多问,挑着要紧的同无妄说了,说话间芷夭也跟了上来,几人刚过回到客栈便又出发。
言歌说的简洁,无妄也听得认真,三两句话便明白言歌所言之意。
眼下只有江景止尚未解释了。
几人一边赶路,一边巴巴看着江景止。
江景止神色难得带了些懊恼。
虽是近日因着残魂所扰,时常浑噩,然而如此大意实属不该。
江景止道:“我先前以为梁文修想当地仙是痴人说梦,我们却忽略了人皇。”
他咬咬牙:“近日他能恢复人皇记忆,说明他身上气运未散。”
皇家者,身上皆缠着大气运,这气运不是一时三刻便能消散的,寻常皇家转世因着气运也会投个好胎,人皇实在因为身上杀戮太重,即便是皇家气运也压不住业果反噬。
先前只想着他如今这步田地定然是气运消散,万万没想到……
无妄也是浑身一震:“你是说……梁文修要吞了这气运?”
第五十三章
这话非同小可,芷夭也跟着面色一变,她左右看看,保持着严肃,扯了扯言歌的衣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无妄主动开口解释:“若是梁文修有秘法把这气运占为己用,到时真成了地仙,那我们将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江景止面色沉沉,这是他最担忧的状况,现下来看也是最有可能的状况。
言歌也知此事事关重大,这会儿也不含糊,直带着几人去向张举坟墓。
言歌自然靠谱,没过片刻,一行人就站在了坟包面前。
江景止看这简陋的坟墓,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他有些想笑,人皇这人杀伐果断风光一世,到头来不还是逃不过这个宿命。
甚至魂魄都要被旁人利用。
言歌也看出江景止的心思,知道他这是在幸灾乐祸,不由地偷偷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能教他主人少些遗憾便好。
时间紧迫,江景止几人也没空抒发什么感想,无妄也不啰嗦,双目一合,对着这坟墓诵起经来。
言歌听不懂他的经文,只觉声音在耳,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她不敢打扰无妄,偷偷问江景止:“我以为和尚要把尸身挖出来才能感应。”
江景止十分无奈瞧了她一眼,掘人坟墓这事放在何处都是大忌,无妄一个佛子,又怎会如此荒唐行事。
不过他也知道言歌只是随口一说,这时也没作答。
那边无妄也不知念到了什么经,他转着佛珠的手突兀地一顿,双眼未开,眉头却皱了起来。
芷夭在一旁看得有些焦急,却不好打扰,也不敢同江景止搭话,只能扯扯言歌的衣角:“这是怎么了?”
言歌自然也是不知,只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江景止。
她望过去,发现江景止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言歌心下一沉。
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言歌稍作思考,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定是梁文修与泉漓用了什么秘法,防着旁人搜到他的魂魄。
好在梁文修那人半路出家,本是个半吊子,之所以难缠不过是为人阴狠,手段又诡异,而泉漓又是个对这事一窍不通的,他们两个臭皮匠加起来,当然不是这位天生佛骨的对手。
诵经声再次响起,无妄额间微微出了些薄汗,但神色却明显放松,显然先前的些许阻碍并未造成任何影响。
无妄佛子的称谓岂是浪得虚名,没一会儿便停下了诵经声,张开眼笃定道:“找到了。”
言歌神色一喜,这和尚还是有些靠谱时候。
无妄这人平日不显,这时倒是能看出些古板的端倪,无妄大抵是觉着到底是已故之人,扰人清梦实在不该,临行前还冲着坟墓规规矩矩行了个佛礼。
言歌有些看不惯:“那里面的不过是个枯骨,连魂魄都不在这儿,你对着他行礼又有何用?”
无妄也没生气,只好脾气地笑了笑。
实则言歌也明白,凡人总以此做寄托,求个心安,只是做这事的是无妄,而底下埋着的是人皇,她总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言歌想来不掩饰自己的小气,这会儿也把这词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四人从郊外回来,即将回到客栈时却见前方一阵骚动,慌乱间只见几个乞丐急匆匆地冲过来,险些撞到几人,却没人来得及道歉。
言歌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有些疑惑。
旁的不提,这几人跑步姿势怪异,显然是有残缺的。
残缺的乞丐,叫言歌不由想起一人。
旁边百姓正议论纷纷,言歌与江景止对了个眼神,便上前巴巴地打探。
“大娘,我看那群乞丐行色匆匆,是发生何事了?”
正讨论着的人本就是热心肠的,见问这问题的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回答间更是毫无保留。
“唉,好像是他们的大恩人没了,可怜哟……”
她说着,正想补充些关于乞丐与恩人的故事,便见面前这小姑娘面色一变,急匆匆地跑回去一旁。
大娘顺着看过去,心道怪了,平日想见个人中龙凤是难上加难,没想到今日一下便见了四个。
言歌回了江景止旁边,面色深沉:“那大娘说,是赵善人去世了。”
江景止与无妄没见过赵善人,唯一的了解也是从言歌口中,这会儿听了这话尚且没什么实感,芷夭却是方才见过人的,这会儿瞪大了双眼,犹自不可置信。
“我们明明上午还见到他,怎么……”
言歌摇摇头,表示不知。
不过能叫那些乞丐如此慌乱的,怕也只是他们的恩人了吧。
江景止先前就听出言歌对那善人似有崇敬之情,这会儿见她神色,也是微微一叹:“去看看吧。”
言歌闻言先是一喜,随即又垮下了脸:“但我们时间不够了……”
“没关系。”
开口的是无妄。
“人皇的魂魄尚且完整,梁文修应是尚未开始计划……况且只是看一眼,不会耽误什么事的。”
言歌难得有些感动。
这二人当真是照顾她与芷夭的情绪。
她明白凡事都是拖不得,这会儿也不矫情,答应了之后便带着他们赶去赵善人的住处。
离那处越近,百姓就越多,出乎言歌意料,这些人面上不见什么看热闹的神色,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说不出的惋惜与沉重。
甚至有些感性的已经开始偷偷抹了泪。
言歌四人好容易拨开人群,到了小院门口,言歌被眼前一幕震撼地说不出话。
院里满满当当,跪着了行行色色的人。
其中有穿着破烂的乞丐,也有粗布麻衣的工人,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的面上满是泪水。
言歌被这一幕震地停住了双脚。
先前对于赵善人的‘善’,实则言歌还是半信半疑。
她向来不信人世间这样舍己为人的人存在,觉得这些乞丐对于赵善人的言论总有不实之处,然而眼前这些场景却无一不是在告诉她,她所见那人,当真是这世上难能可贵的至善之人。
这一刻,言歌对于人世的认知产生了些许动摇。
世人常说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但或许总有人奉大义为至高无上。
江景止倒是没这样深的触动,只是见了言歌神色才有些动容。
他养出来的恶鬼,此刻或许是最接近人的时候。
江景止故意向旁边的人搭话,他压低了声音,却叫言歌也能听得清楚:“这里面跪着的是?”
身旁的百姓这时都在哀念,这时也没人深究这四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见他问了,自然有人解答:“都是赵善人养过一段的人,还有在旁的城,怕是连恩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的哀思无处可说,这时恰好有个宣泄口。
先前言歌听这人的生平不过囫囵吞枣,这会儿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
赵善人原名赵宽,原本不是栖凤城的人,他家本是个名门望族,赵善人却总爱与些平民百姓混在一处,甚至自己贴些钱财帮助那些乞丐,家中人古板,面上不说,私底下却认为他有损名门形象,对他劝说多次,赵善人却屡教不改。
最后惹怒家族中人的是赵善人置办了间别院,专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
最终结果不必多言,他被赶了出来,一路来到了栖凤城。
这一路他也没闲着,一边卖着笔墨,一边做些零工,过得本就不富裕,但他却从未放弃善举。
如此许多年,好在他帮过的人都知道感恩,即便后来赵善人失了劳动力,这群乞儿也愿意养着他。
言歌轻微冷哼一声。
善人到底是少数,大多还是如此,明明都是同一个种族,偏要分个三六九等,夸了这个等级便是为人不齿。
不过言歌仔细回想一番,总觉哪处违和。
若他是名门之后,怎会被自己的区区伎俩给瞒过去?
要么是关于这人的生平出现了偏差,要么就是……
赵善人是故意在自己面前变现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可这又是为何?
言歌想不通。
草草听完赵善人的生平,饶是无妄也肃穆一拜:“小僧不如他。”
他自诩佛子,所行之事远不及这人间善人。
寻常乞儿葬了也就葬了,赵善人却不同,若叫他草草下葬,周围百姓也不同意,这会儿正自发地凑些银钱,要给赵善人办个最风光的葬礼。
他们要给,乞丐们却不收。
他们所言,恩公生前不为金钱所惑,死后也要干干净净,不能违背生前清誉。
两方人僵持起来,言歌拉着江景止偷偷溜走。
明明都是好心,怎么还会有此分歧呢?
巷子虽不深,但此刻人都聚在了赵善人门口,他们几人如今在这背风处也算安静。
言歌道出心中疑虑。
“明明我们今早见赵善人的时候,他还生龙活虎的,怎么我们一走,他就……?”
见赵善人时江景止不在身前,即便当时赵善人有何不对也是无从得知,言歌有此一问,他也是不能解惑。
“还有一事。”
言歌道。
他把赵善人前后的违和处说了,芷夭这才恍然大悟一拍手:“对啊!当时他可是一点名门出生的样子都没有!”
实则还有可能是多年素衣生活磨平了他的贵气,但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江景止略一沉吟。
叫言歌这么一讲,倒有种那赵善人是故意将人皇引到几人跟前的意思了。
世人常道死无对证,但还好,在这几个人面前,死亡向来是最简单的阻碍。
第五十四章
言歌实在觉得赵善人这人实在非同一般,江景止也同意问灵一事。
人死后魂魄会在三天后才离开身体,这时的赵善人体内应尚有灵魂存在。
现在要做的便是绕过屋内的一双双眼睛。
这倒不难,有佛子这么个活招牌在,接近赵善人的尸身可谓是轻而易举。
有了决定几人便开始行动,言歌与那个坡脚乞丐有一面之缘,也容易取得信任,便由她前去劝说。
这时院外的百姓基本都散开了,院内也只剩为数不多的乞丐,言歌几人进门还算顺利。
那乞丐见到言歌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苦笑了一声:“没想到贵人施舍的钱财这么快就有用处了。”
他说的是午时言歌赏的那几两银子,言歌也跟着做出一副可惜的模样:“虽我与赵善人仅一面之缘,但对他极为钦佩,早先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坡脚乞丐道:“恩公这些天身子就不太好,叫了大夫来看也只说积劳成疾,想来也是贵人你与恩公有缘,这才见到了最后一面。”
他说着眼眶又有些泛红,背过几人拭了拭泪。
言歌这时说到正题:“这位是镇国寺的无妄大师,他听闻赵善人的事迹也大为感动,若是方便,不若就叫他为赵善人超度吧。”
坡脚乞丐一愣,这才将视线转向一直在旁边的白袍僧人。
无妄对着他点了下头示意。
镇国寺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些年有人借着镇国寺的名头招摇撞骗,被陛下严厉整治,那之后再没人敢假冒这个名头。
加上无妄本身气度不凡,坡脚乞丐听了这话也起不了半点怀疑的心思。
他有些局促:“这……会不会太麻烦大师?况且我们银钱并不多。”
言歌笑起来:“本是善举,谈什么麻烦与银钱。”
乞丐见无妄是真心帮忙,同其他人说了之后,这群人便齐齐对着几人鞠躬拜谢。
言歌摸摸鼻子,难得心虚。
真情难得,她却利用人家的真心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真是罪过。
江景止注意到,伸手揉了下她的脑袋。
乞丐殷切望着,问有什么需要帮忙,无妄摇摇头,道只需他自己进去便好。
乞丐们没犹豫,恭敬地将无妄请了进去。
屋外看不清屋内的情形,没多时无妄便出来了,对着乞丐们行了佛礼,只说一切妥当。
江景止与无妄对了个眼神,见无妄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便知赵善人的魂魄已经被带出来了。
事毕几人便告辞,乞丐们恭敬地将人送走。
言歌最后一次回望这一院乞丐,不知他们日后的人生将会有怎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