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虽平日与江景止嘻嘻哈哈,实则是个情绪寡淡的人,任谁承载了千年记忆都不会有太多情绪波动。
然而此刻,他久违地尝到心急如焚的滋味。
与此同时生出来的还有佛门大忌的怒。
他怒令芷夭出事之人,也怒此刻无能为力的自己。
言歌从未像此刻这样驱车,她来不及顾忌其他,一心只想找到芷夭。
芷夭是她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若是她出了什么事……
言歌不敢再想。她驱车绕着来路走了一遍又一遍,没行一段距离就要问无妄一句可有发现,得到无妄否定的回答时更加急躁。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无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有感应了!”
言歌听了这话也是眼前一亮:“哪边?!”
无妄见言歌扭着身同他说话着实吃力,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钻出了马车与言歌并肩而坐。
几乎是无妄刚指了方向,言歌便挥着鞭子叫这马往那边去。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了个镇子前。
对比前面几个路过的小镇,眼前这个的确是最为繁华的,芷夭若是来此也是情有可原。
虽是有了眉目,几人都还放不下心思,就连最为沉稳的江景止也忍不住频频外看,生怕漏看了那个蠢鸟的踪迹。
他们都已经把芷夭当做实打实的自己人,若是出了什么变故,实在是承受不起。
言歌按着无妄指的方向一路寻去,小镇不便驾车,他们几人行进十分缓慢,言歌纵然心里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终于,车车停在一个小巷前。
这巷子不深,一眼便看得到头,然而里面并没有芷夭的身影。
言歌张了张嘴,勉强道:“……会不会是芷夭变了雀身藏在了哪里?”
为人时姑且不论,成灵后百年,言歌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无妄没回答,一步步走进巷子,言歌正要跟,却被江景止拉住袖口。
没过片刻,无妄走了出来。
言歌只觉他脚步沉重,似乎每一步都往她心口上沉沉地敲了一敲。
无妄摊开手,手心里躺着的赫然是他赠与芷夭的那枚佛珠。
言歌的指尖颤了颤,有些不敢想象究竟发生何事。
这枚珠子被芷夭宝贝一样挂在脖子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才会脱落在这个隐蔽小巷。
“这……”
言歌刚想对着无妄说些什么,无妄一抬眼,与言歌对视,言歌的话竟憋在嗓中开不了口。
无妄的眼中竟布满血丝,乍一看是个骇人之相。
江景止见了无妄这模样,也跟着面色一变,他来不及多说,一掌搭在了无妄肩膀上用力地捏了下:“凝神。”
无妄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中的红色已经褪去多半,江景止便知道他这是强行冷静了下来。
不必江景止多说了,言歌也知道发生了何事。
无妄竟差点入了恶佛道。
言歌也未芷夭焦急,但尚且保持理智,没显出恶鬼相,无妄竟差点从真佛跨为伪佛。
言歌深深看了这和尚一眼,到底是猜不透。
不过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江景止见他二人都冷静了下来,打量了一下周围:“这周围都是卖吃食的店面,说不准有人见过芷夭。”
关心则乱,这会无妄冷静下来,也能理智思考了。
他对着江景止点点头,三人散开,挨家挨户地打探关于芷夭的蛛丝马迹。
但愿芷夭平安。
第五十六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人打探过消息,果真有人见过芷夭。
毕竟是个小镇,邻里街坊都互相认识,突然出现个白白嫩嫩的小丫头实在叫人印象深刻。
包子,糖葫芦,烧鸡,烤红薯……
每个商贩都被芷光顾过。
言歌甚至想的到她是如何快快乐乐从街的这头买到那头。
无妄开口时声音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慌张:“我方才……在巷子里,见到散落一地的吃食。”
言歌不由沉默。
商贩只知有这么个小姑娘来过这儿,再多的却是不知了。
每天忙忙碌碌,他们也没空去看一个陌生人是何时来的,自然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
唯有江景止问到一人,他家里有个儿子,见芷夭模样标志,起了说媒的心思,因此才一直观察着芷夭。
言歌平时极其厌恶这般乱点鸳鸯谱,这会儿却要感谢了。
那人说,见到一个锦衣公子与芷夭搭话,不知说了什么,芷夭便乖乖跟他走了,而后他这边来了客人,他便没再看,也不知他们二人是何时不见的。
他心里还叹息,果然女貌要配郎才,他家那个傻儿子是没戏了。
听到相貌极好,江景止神色动了动,照着泉漓的养猫形容一番,那商贩连连点头。“对对,那位公子同您形容的半点不差!”
言歌的面色也沉下来。
泉漓这个鱼木脑袋,抓了芷夭是为何?
无妄与芷夭既已没了感应,这会儿也只能凭着这条线索继续往小村落去。
若是泉漓所为,必定是梁文修指使。
也不知梁文修给泉漓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一个那样骄傲的鲛人这样言听计从。
江景止也猜不出他们的目的,不过泉漓能找到芷夭倒是情理之中。
他强闯封印,想来也是受了不轻的伤,但感知力应在,估摸着是抓住了芷夭落单的机会,一举将人带走。
他们既然已经步入泉漓的感知范围,那他必定不会太远了。
言歌有些担心:“那他应当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这话是也不是,江景止解释道:“他自是知道我们往这个方向来,不过我们有鲛珠护身,他应是察觉不到具体方位的。”
言歌有些惊异,鲛珠竟还有这作用。
不过想想,似乎之前在蚌洲时,若不是他们先找上泉漓,泉漓也的确没有摸清二人行踪。
江景止显然也同无妄提过鲛珠一事,听到二人这般讨论也并没有露出什么好奇的神色。
应该说自从发现芷夭失踪那一刻,无妄的所有神色都褪去了大半。
言歌一时也搞不清他对芷夭究竟怀着何种心思了。
这时无妄抬眸,与言歌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言歌自是不闪不避,仍旧探究地瞧着,最后是无妄先移开了目光。
他似乎是知道了言歌的疑惑,开口解释:“是小僧欠她的。”
自从第一世芷夭为他而死,这笔债就欠下了。
无妄的劫数原不是情,而是债。
他想护芷夭一世平安,若是不能,心头难平。
言歌听此一言,亦是有些惆怅。
芷夭所图无非是无妄的情爱,若于无妄而言,这份情是他欠下的债,那这二人恐难相守。
言歌想,若是芷夭遇见什么危险,无妄甚至可以为芷夭去死,但他不爱她。
当真是段孽缘。
这会儿马车速度极快,江景止被颠簸地面色苍白,言歌看着心里不好受,只能频频替他按着额角,望着他能舒坦些。
尚有两日才能到村子,没了芷夭,言歌和江景止倒还好说,断水断粮个一年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无妄就要受些罪了。
先前他们回了小巷,将散落在地的点心都捡了起来,无妄便靠着这些捱过了两日。
也不知他吃时心里是何种五味杂陈。
一路奔波不提,这一日三人终于见了村落影子。
这时已换了言歌驾车,言歌远远地望见这村子,眼中含了些喜色。
但愿来得及。
言歌第一次来时是深夜,村子里的人第二日才见着她,这会儿天光大亮,言歌一进去就被认了出来。
“言歌姐姐!”
言歌定睛一瞧,这不正是那时打水漂的孩子。
几月不见,不知是不是错觉,言歌总觉得这孩子似乎长高了不少。
她恍惚一瞬。
这般时间流逝的痕迹在她与江景止的身上实在难寻,这会儿突如其来地在旁人身上看到了,竟还有些陌生。
原来寻常人是会长大,也会老的。
这般思绪姑且放在一边,言歌问道:“今日村子里可曾来了些外人?”
“有啊。”
他答的毫无防备。
言歌一喜,无论他说的是泉漓还是芷夭,都是极为重要的线索。
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叫言歌无言以对。
孩童道:“就是你们呀。”
言歌一时哽住,也知道从他这儿问不出些什么靠谱的。
言歌与旁人都是点头之交几面之缘,唯独李婶尚且熟悉,也能对她知无不言。
这时正是丰收的季节,言歌想当然以为李婶在庄稼地。
不料这孩子却摇摇头:“李婶去修土地庙啦!”
“土地庙?”
言歌与江景止对视一眼,未动声色。
这般小村落供奉的土地通常是巴掌大小,唯有有些规模的城镇才会大费周章地建造供奉香火的庙宇。
听这孩子的意思,显然不这土地庙不是前者。
言歌摸不清,还是问道:“怎么突然要建土地庙?”
这话问出,这孩子肉眼可见地挺起了胸膛,颇为骄傲,但还是神神秘秘道:“一会儿叫李婶同你说,他们说小孩子嘴上没把门的,说多了要被神仙打脑壳的。”
言歌便问他能不能帮忙引路,去寻李婶,他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不过路上,他将目光频频转向无妄,与无妄对视时颇为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嘴。
言歌眉头一挑:“总盯着这和尚做什么。”
总不会是他长得比她主人要好看吧。
听到言歌问,小朋友更不好意思了,他嘿嘿一笑,脸上是常年晒伤的红晕:“我听大人说过,头上没毛的是和尚,但是从没见过。”
他这话说的粗俗,江景止听后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无妄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也知道海通质朴,说这话也没什么坏心思,听了‘头上没毛’四个字还颇为配合地低下头:“要摸摸吗?”
孩童眼睛一亮:“可以吗!谢谢大和尚!”
他倒也是大胆,当真上手去摸。
孩童发出赞叹:“真的没头发啊。”
言歌不由侧目。
照理说一段时日不打理,应会长出些毛茸茸的发茬,但无妄头上还是光秃秃的,当真奇怪。
江景止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他有些失笑,言歌有时总会生出些叫人啼笑皆非的想法,叫旁人无奈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可爱。
江景止偷偷道:“前几日他刚剃过,不过你与芷夭在外头,没见到罢了。”
言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身为佛子生来就不长头发呢。
知道天生佛骨也会如常人一般定时剃发,言歌生出些没由来的失望。
若是芷夭知道了恐怕也与她一个反应。
想到芷夭,言歌的神情暗淡下来。
不论如何,事出突然,此刻找到芷夭才是当务之急。
若只是泉漓抓住芷夭,言歌还不会太担心,泉漓那鱼虽蠢笨,但实则赤子之心,极为好懂,况且芷夭也不是他厌恶的人族,即便有什么目的也不会伤及性命。
梁文修却不。
他的脑子里只有自己,至于旁人,与他何干。
只希望那鱼开开窍,不要做些多余的事。
这孩子带着几人绕出了村子,正往山上走,言歌一看,瞧了江景止一眼。
还真是先前他们发现王瘸子祭奠长-枪的那座山。
若他们所猜不错,这群人突然盖什么土地庙,应与梁文修的计划脱不了干系。
男孩儿顺着山往上指了指:“我爹说要让土地大人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信徒,所以土地庙的位置就定在了山顶啦。”
言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一阵绝望。
她早就被江景止养刁了,加上又在马车颠簸了那样久,这会儿早就累的不行,一看还要爬那样高的山不由痛苦地叹息一声。
先前来时也未觉这山里有多大。
江景止见她痛苦,主动道:“不然我背你?”
这是从前闻所未闻的话,言歌看向江景止的神情称得上惊恐。
他的主人何时这样体贴过?况且江景止是怎样的身份,‘我背你’三个字一组合,反骨天生与这人毫无关系。
倒是‘你背我’才像他能说的出的。
女子重名节,换了旁人说这话称得上是登徒子了,这小童左看看右看看,姐姐的神色虽说怪异,却不是讨厌,他思索片刻爽朗一笑:“原来姐姐是带夫君回来的呀!”
小童语出惊人,言歌连忙否认:“自然不是。”
想了想似乎措辞有些不够严谨,补充道:“暂时不是。”
这小童小童了然:“那便是未婚夫婿!”
言歌想想这话倒也对,高兴地应下了。
江景止在一旁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引得无妄嗤笑一声。
他想起之前江景止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互诉衷肠之后当然是大婚’,这二人倒当真说得上是天生一对。
一旁的孩子自然是不懂大人间的弯弯绕绕,见无妄冷哼也是误会了。
他面露难色,语气带着些安慰:“我都听说过,当和尚的不能讨媳妇,但是大和尚你别难过,古……青……万古长青也是幸福的!”
言歌与江景止皆是噗嗤一笑,无妄咬咬牙后也是无奈笑开。
他揉了揉这孩子的脑袋:“好,小僧定会‘万古长青’的。”
轻松也只是一时,眼下的情形必须解决。
谈话间,山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