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典神情微怔,很快便换做带着冷意的笑:“在下当不起如此赞誉。”
此处是荆州城外一座荒山脚下,人迹罕至,丁典在此已躲了几个月,皆因这段时间来水陆严查,纵然他武功高强,也难离开荆州一带,因此才在此停留。他屋中有崭新的男子衣袍,我便把身上的嫁衣换了下来,烧得干干净净。
他将屋内让给我住,自己在屋外高处找了个地方。躲了几天后,便经常化装出去打探消息。
凌知府家小姐出嫁当天被劫是荆州城内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流言都有。丁典却从中替我打探老爹的消息,那照顾老爹的大夫被穆飞鹰这混蛋寻个由头杀了。
我担心老爹的安危,也感激丁典。他虽话不多,待人也总是冷冷的。我却知道他这人还是很热心的——在老爹一帮“好兄弟”都不靠谱的时候,偏偏是我当初顺手救了的他记得我的恩情。
屋中有些存粮,丁典一个单身汉自然不会烹饪。我住在这里后,时常做些饭,他总是沉默地吃完自己那一份,然后守在高处放哨。
秋天寒意渐重,我夜晚睡不着,便打开窗子向外看。丁典睡的地方是一处高地上的石头旁,正是风口。我看他已经睡着了,就拿了件披风轻轻走到他身边,给他盖上。
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清冷。在看到我时,不知是否是错觉,那双眼睛里居然浮现出一点柔和。
我道:“我们要一直呆在这里么?”
丁典摇摇头:“长久呆在一个地方并非安全之计,我在城东还有一处藏身之所,再过两天,我探查好了情况,我就带你到那里去。”
我点点头,正打算转身回去时,丁典一下子起身,冲到我身前。
我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转头却见密密麻麻的火光自不远处亮了起来,有人在高声叫道:
“丁典,你逃不了了!”
丁典一下子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对我道:“别怕,我护你出去。”
我点点头,片刻之间,那些人已经围了过来,声势浩大,足有一百多人。我总觉得其中有一些人让我觉得熟悉。丁典立在我身前,冷冷道:“你们要的人是我,若还自诩为一条好汉,就不要为难这姑娘。”他不提我的身份,接着道:“放她走,丁某自会与你们分说。”
“丁典,你倒真好本事,连凌大人的千金都掳来。”为首那人阴阳怪气地看了我一眼,不等我想起来他们是谁,丁典已然与他们缠斗起来。
我躲在他身后,顷刻间已有几人死在他手下,剩下那些人心生忌惮,不敢靠得太近。丁典的剑尖上已然沾了血,与那些人又对峙起来。一片死寂间,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霜华,你还不动手么?”
听到那个声音,我只觉得全身血液在一瞬间都停止了流动,抬头冲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不可置信地失声道:“爹?!”
丁典猛地转头看我,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冷箭从后面飞来,钉入他的肩膀。
他踉跄了一下,用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那些人见状又向他攻来。我怔愣地立在那里,我的老爹立在人群外抚着胡须,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此刻正冷冷地看着丁典:“若不是我细心筹谋,只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抓得到你,丁典,你倒当真有情有义!”
他嘴上赞叹着,却冷眼看着那些江湖人围攻丁典。我将他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丝毫没有重伤虚弱的样子。
他向我瞥过来:“霜华,还不过来?”
明明他在叫着我的名字,我却觉得无比陌生。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穆飞鹰的脸,闪过他平日里的那些亲信的脸,最后换成小菊倒在我怀里浑身是血的模样。我猛地转身,看向正在激斗的人群,丁典面色隐隐发黑,动作也迟缓起来,那箭上有毒!
“爹,你这是做什么?”我犹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但当我看到从他身后走来的人时,一颗心都冰凉下来。
那是穆飞鹰!他此刻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立在他身后,一眼都没有多看我。
这是一场骗局,一个针对丁典的骗局——从我将丁典救起的那刻起,或者是后山小楼被烧的那刻起,这场骗局就已经开始了。
小菊的死,只不过是将这场戏做得更加真实的道具而已。
一声刀剑划过皮肉的声音响起,丁典的背上已经挨了一刀,血从他身上流下来,滴在地上。
我不懂,我实在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我差不多已经将他当做亲生父亲来敬爱,他究竟为了什么利用我。
“老大,丁典已然支撑不了多久了。”穆飞鹰站在老爹身后得意地道:“只要抓住了他,连城诀想必唾手可得!”
连城诀!
我站在刀光剑影里,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这三个字的魔力。
刀剑击打的声音渐渐停息了,丁典被七八把剑架在脖子上,被压在地上,他倒下之前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无喜无悲,仍旧如我初见他时那般。
我回了凌府,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离开不过数日,我却觉得这里如此陌生。一转身,仿佛小菊还站在那里,愁眉苦脸地替我挑着帖子。
丁典被押去了知府的大牢,他被抓的事被严格保密起来,恐怕其他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梦寐以求的人会被关在官家的大牢里。
我无数次地想起他的眼神,黑得仿佛无风无月的夜,清明得却像晨星。
我在房中呆了几日,老爹终于安排完了事情,有空来见我了。
我不知我是怎么有勇气反抗他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我能用的办法都用了,我求他放了丁典。
“我养你近二十年,你竟如此吃里扒外!”他一把将桌上的茶水挥掉:“滚!我凌退思没有你这不成器的女儿!”
“爹,娘知道你这么做会伤心的。”我跪在地上,用我最后一张筹码。
他冷笑一声:“你倒也学会用你娘来威胁我了?”
连城诀这三个字,仿佛一副毒药,将我熟悉的人变成陌生的样子。
我求了老爹许久,还是没有能让他放过丁典。我倒是从那些手下口中得知丁典死不招出连城诀的下落,连老爹也拿他没有办法。
老爹拿丁典没有办法,看见我一次糟心一次,他手一挥,随意给我安排了个亲事,就要把我嫁出去。
凌知府家小姐再次嫁人的消息传遍了荆州城。
我坐在窗前,嫁衣就放在一旁,我对着镜子,仿佛还能看到小菊在给我梳着头发,梳得那么细心。
我从梳妆盒里拿起一支金钗,用锋利的前端贴在脸上,慢慢划了下来。血从我的脸上流下来,从下巴上流了下来,那种尖锐的疼痛我却仿佛感受不到。我只看到小菊的脸,她冲我摇摇头,眼中都是泪水。
我却笑了,用那支金钗继续在脸上划,直到我手上用不上力为止。
凌知府家的小姐不用再嫁人了。
一个毁容的女人自然是不用再嫁的。
我搬出了凌府,住到了后山的小楼上。老爹全当没我这个女儿,我也再不想见他。
后山经过修葺,倒也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我便在小楼里自力更生。前世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生活自理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下山采买东西,我就拿面纱遮住脸,也时常听着江湖上的消息。比如“南四奇”合力抓住了某个江洋大盗,为民除害,又比如荆州城里“五云手”万震山的儿媳添了一女,那位万少夫人,当真是千娇百媚的美人。
但却丝毫无“连城诀”的消息,更遑论丁典。
我在后山独自一人住了两年多,倒也清净。闲暇时侍弄花草,练习一下书画。我自己衣服首饰,还有便宜娘留给我的嫁妆还多,我倒是不愁怎么过活,但也不喜奢华,只尽量节俭地过。
又是一年月圆时,我独自坐在院中乘凉,忽然见山下隐隐有火光。
我爬上墙看了看,却正好是衙门的方位。这个时辰我爹已经回了府,我倒不担心,只觉得这件事隐隐有些蹊跷。我回身跳了下来,正打算回房休息时,却见花丛中站着两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碎,手脚上还带着残余的铁链。
其中一人朝我看了过来,他淡淡道:“凌小姐,丁某唐突了。”
我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话来,他已经冲了过来,拽起我进了屋内,另一个人也跟了进来,刚关上门,我就听到不远处密集的脚步声,那人冷笑一声:“他们动作倒是快得很!”
我忽然想笑,但却笑不出来:“丁典,你逃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逃出来了。”
院外的声音更近了,另外一个人开口了,那是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男声:“丁大哥,我们怎么办?”
丁典看向我,我道:“我后院有一处地窖,是我自己挖了放酒的,你们躲那里去,他们不会发现。”
丁典道:“你会酿酒?”
我“嗯”了一声,我会酿酒,不过是因为我老爹爱酒,我才去学的,只是如今已物是人非。
我拢了拢头发,推门走了出去,我爹的亲信傅一平带着人刚好冲进院门,我立在门口,居高临下:“半夜三更,你们这是做什么?”
“牢里刚逃了两个死囚,属下担心大小姐安危,便过来了。”
“府衙里铜墙铁壁,是谁能逃了出去?”我冷声道:“你们既是来搜人的,就请便吧!只是不要损了我的花,哪一棵都是名种。”
“多谢大小姐。”傅一平向我抱拳,便吩咐下去:“小心点搜,莫碰坏了花。”他做人一贯八面玲珑,我不理他,坐在院中石墩上喝着茶。片刻过后,便有人来报告他,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打扰大小姐了,我等这就告辞。”傅一平向我行了一礼,带着人就走了。
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地就相信我,我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回了房间,一觉睡到天明。丁典想必也是聪明人,明白我的意思。
天亮时分反而比晚上还安全些,第二天一大早我起身去浇花,丁典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我身前:“监视的人已经走了。”
我继续浇着花:“你们也可以走了。”
他沉默了一下:“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并不是你做的。”
我手上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开口:“所以我们是朋友吗?”
第5章 不见梁元帝,唯有佛诵
丁典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得爽朗而自然:“当然。”他揪了揪自己在狱中两年没修剪的胡子:“只要你不嫌弃我这尊容。”
我把浇花的小瓢放在一边,不由得也笑了,两年过去,我差点都忘了怎么笑了。丁典收敛了笑容:“我们迟早都会被人发现,牵连到你,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会武功,会成为你们的累赘,再者我总归是我爹的女儿,他总不至于会拿我怎么样。”
丁典盯着我,忽然就叹了一口气:“人们总说舐犊情深,父女天性,我实不该勉强你,可若留你一人在这虎狼之地,我如何也放不下心来。”
我喉头哽了一下,不由得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丁典那双晨星一般的眼睛里透着真诚。这是自我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收获的少有的感动之一。
我摇摇头,正要拒绝,一个声音自丁典身后响了起来:“是啊,凌小姐,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向后看去,那是昨晚和丁典一起来的年轻人:“他是……”
那年轻人有些腼腆,丁典将他拉过来:“这是我在狱中认得的兄弟,姓狄,单名一个云字。”
我向他点头示意,照着江湖人的规矩叫他:“狄大侠。”
那年轻人忙摆手,慌慌张张:“不不,我实在……实在称不得大侠,凌小姐叫我狄云就好。”
我向他笑了笑,对丁典道:“你们跟我来。”
我小院里只有昔年我爹留在这里的衣服,我拿了两件给他们,有些不合身也暂时没有办法。他们两个现在的样子太过招摇,梳洗过后,我又给他们做了些吃食。狄云倒好说,据说他入狱多年,差不多已经没人记得他的样子了,丁典却不行,他笑了笑,把我手上准备给他用在脸上的东西拿下来:“论伪装,我虽不精通,也是有些心得的。”
他自己拾掇了会儿,竟变成了个穷酸秀才模样。
“我昔年曾在关外躲避,对这些易容的方法倒也学过些。”他一边卷着袖子一边道,穿上我爹旧年的衣服,当真一眼看过去全无丁典的影子。他忽然道:“狄兄弟,你出去看看。提防那些人再来这里搜。”
狄云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他为人倒真单纯得很,全然看不出丁典这是要把他支开。见他出去,丁典终于转向我:“跟我们走吧。”
我摇摇头,正要拒绝,却听他道:“我见过关外雪山逶迤,千里冰封,也见过荒原辽阔,孤狼独啸,还有那大漠夕阳落日,晚霞灿烂如琼宫玉宇。”
他描绘着那壮阔的景象,仅仅只言片语就令人心向往之。他低头看着我,走近一步,我不由得抬手捂住自己的面纱,他道:“我在狱中时,也听说你要嫁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来拒绝这桩婚事的?”
我低着头,轻轻道:“总有很多办法的。”
当初毁容时我是下了狠手的,除了额头,我脸上几乎布满了疤痕,一块面纱难以全部遮住。我只盼丁典离我远些,丁典道:“你当初本不该救我。”
我点点头。
他又道:“可你已经救了!”
“所以我一定要救你。”他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我总算知道他这人不仅孤高,脾气还执拗得很。我想着搪塞他的理由:“我吃不得苦。”
丁典却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他微微仰着头,轻轻道:“你想不想知道连城诀究竟是什么?”
再次听到“连城诀”这三个字,我的心震动了一下,并非出于贪念,而是一股恐惧和恨意交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