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的手指轻抚在她的脸颊上,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他对她说,“你师父不是一般人,她对生与死好像有着很特殊的看法,你是她的徒弟,常伴左右,应该能够理解她才是。”
楚雨燕有些凄惶地望着他,她的泪眼水雾般迷蒙,那双黑亮的眸子越发俊秀清丽。李安然爱怜地拂上她的眼角,似欲拂走她浓重的悲伤。
李安然道,“苑主躺在桃花树下,寂寞的时候可以看桃花,倦的时候可以看白云,累的时候还可以听流水的声音。苑主本人含笑而逝,你又何必增添悲戚。”
楚雨燕的身子缩了缩,皱了皱嘴巴,说道,“那,那一年的桃花很快就谢了,师父寂寞了,怎么办?”
她的样子有一点傻傻的纯真,李安然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清浅地笑了,对她道,“看来你真的是你师父不争气的学生。你没听说过吗,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桃花谢了,有落红,落红尽了,还可以看桃子一天天长大。”
楚雨燕的目光明亮地跳跃了一下,一丝笑影闪过唇边,李安然对她道,“只要人愿意,天地间无处不是欢乐,怕的是人没有承载这些欢乐的心。你师父,那么聪慧豁达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连这个也不了悟。”
楚雨燕抱着双膝,将头放在膝上,泪痕犹在地轻声道,“你这是,责备我笨。”
李安然道,“你或许只是,有许多事情,还不懂。”
楚雨燕从脖子上拿出一块环形玉来,对李安然道,“师父昨天晚上,突然把这玉坠儿交给我,我还以为师父奖赏我,还很开心呢!可谁知师父她,她是,……”
楚雨燕心中难过,不再说话。李安然看了那玉,心被刺痛了一下,拿过来在日光下静观了片刻,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楚雨燕怔住,懵懂地摇了摇头。
李安然道,“这叫做相思翼,这玉里的细纹,纤如毫发,艳若珊瑚。最为奇妙的是,它与肌肤接触久了,会生出馨香,淡而不俗,隐而不绝,这纤如毫发的细纹,也会慢慢生长,渐渐纠缠在一起,形如蝉翼。”
楚雨燕道,“这是很贵重很稀奇的东西吧?”
李安然道,“良玉万千,相思翼却世所罕有,可遇不可求。”
楚雨燕看着那玉,想起师父的疼爱,泪又一下子溢满了眼眶。她见李安然若有所思,脸色颇为凝重,不由忧心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安然望着她,几近于审视。没有说话。
楚雨燕茫然忧切地看着他,他迫近的男子气息,一种肃杀的冷峻,让她感到威压。就在她开始感到怕的时候,李安然轻轻笑了,他的唇扬起来,让楚雨燕感觉到阳光又照在自己身上,世界复又变得真实,她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李安然伸手抚住她的脸颊,微笑着,极为感性地叹了口气。楚雨燕不知所措。
起风了,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李安然为她理了理,温柔地问她道,“你师父把你给了我,你愿意吗?”
楚雨燕的脸更红了,娇羞着不说话。
李安然浅笑。问道,“你多大?”
楚雨燕轻声道,“十七。”
“哪里人?”
楚雨燕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从小就跟着师父,没见过爹娘。”
李安然对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师父留给你的相思翼,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太珍贵的东西,被别人看了去,会引起血腥厮杀,还会危及你的生命。你师父没告诉你吗?”
楚雨燕轻声道,“师父只说这很珍贵,不要轻易示人惹祸。别的什么都没说。”
李安然若有所思,对她道,“你师父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你做嫁妆,看来真的是很宠爱你。你给师父磕个头,我们走吧。”
楚雨燕怔住。望了望桃树下的新土,又望了望李安然,垂下头去。
光线变成了柔红,天边飞飘起淡淡的彩云,树上的桃花蕾越发艳丽夺目。空气中到处是春天清新的气息,李安然已起身,向苑主行礼之后,背着身等她。
楚雨燕美丽的眸子涌满了泪水,望了望李安然,缓缓地跪好,端端正正给师父磕了三个头,然后静静地看着李安然夕阳柔光中的背影,如玉山挺拔,似松柏清俊。
她缓缓地起身,低着头,走到李安然身边。
李安然拭去她的泪痕,握住她的手。楚雨燕用很低的声音央求道,“请,请再等一下,我,我去向师姐妹们告别。”
李安然望着她道,“去吧。我去门口的柳树下等你。”
当夕阳隐没,黄昏呈现出淡蓝的光色的时候,李安然带着楚雨燕回到客栈,楚狂正用他一贯的斜躺式霸在两张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和付清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见李安然进来,一下子跳起来正欲去拍李安然的肩,却突然瞅见李安然后面还跟了个小姑娘,手举到空中一下子就停住,有些讪讪地放下来。
李安然笑,“大哥和四弟来了。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大哥付清流,这是我四弟楚狂杜彤,这位是楚雨燕楚姑娘。”
双方见了礼,楚狂本想着接着“楚”字嘻嘻哈哈开个玩笑,攀个亲戚,却见楚雨燕一身缟素,面有泪痕,他觉得不对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李安然领着楚雨燕坐下,为她倒了杯茶,对付清流和楚狂道,“我一出去一天,让大哥和四弟久等了。这位楚姑娘是花溪苑苑主的徒弟,从今以后,跟了我了。”
“跟了你了?”楚狂叫起来,复又打量了几眼楚雨燕,问道,“什么叫,跟了你了?”
李安然倒也好脾气,解释道,“跟了我了就是说,她从此是我的人了。”
楚狂大眼瞪小眼看着李安然,又伸长脖子凑近前望了望楚雨燕,楚雨燕羞得满脸通红,垂下头去。那楚狂望了半晌,半笑道,“这,这,可是我未来的二嫂?”
付清流从后面打了楚狂一下,责备道,“知道了是未来的二嫂,还这么大惊小怪地盯着人家看!安然,真该恭喜你,大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楚狂不依不饶,问道,“花溪苑苑主的徒弟?花溪苑,那不是只有女人才去的地方吗?二哥你什么时候和花溪苑有了这么深的渊源?”
李安然道,“今日承苑主相约,与苑主有一面之缘。”
楚狂道,“一面之缘就能领回人家的徒弟!”
李安然道,“苑主仙逝,将楚姑娘托付于我。”
楚雨燕忍不住偷望了李安然一眼,脸微微红了起来。
楚狂想说就一面之缘人家凭什么把徒弟托付给你,欲言又觉不妥,遂坐下来喝了口茶,打量着楚雨燕绯红的脸,笑道,“楚姑娘,我二哥这个人古板无趣,一点都不好玩,不如你跟我叫声哥哥,我天天带你出去玩!”
付清流又打了他一下,骂道,“你个狂小子,说什么呢!”
楚狂回身,对付清流笑道,“大哥你老打我干什么,我是想说,我叫楚狂,她叫楚雨燕,不如跟了我做妹妹吧,二哥忙的时候我可以带她玩,二哥若是欺负她,我好给她出头啊!”
付清流和李安然都笑。李安然道,“这倒是个好办法,燕儿,来,重新拜见你这位哥哥!”
楚雨燕抬眸轻轻打量了一眼楚狂,笑涡轻旋,乖巧听话地向楚狂行礼认哥哥,楚狂带笑扶她起来,说道,“从此这冰雪一般的可人儿,可就是我的妹妹了,将来二哥若是娶了,要不要反过来叫我哥哥?”
李安然笑骂道,“你还造了反了!什么时候,你也得乖乖叫二哥!”
这时陶杰和冯春时进来,说晚饭好了,让大家去大厅里落座。突见楚雨燕安安静静地坐着,聪明俊秀似不惹一丝尘埃,不由都怔住了。李安然含笑介绍,双方见了礼,一起出去用餐。
晚上很好的月亮,李安然陪楚雨燕在客栈旁的街道上走。街不很繁华,少有行人,月光银子一般倾泻下来,垂柳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曳,在地上留下稀疏动晃的剪影。
楚雨燕安安静静地在李安然的身边走,半垂着头,带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和羞怯。不管怎么说,李安然于她,毕竟是陌生的。他毕竟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两人很少话。李安然淡淡问她喜欢吃什么,楚雨燕半垂着头说爆鳝面。李安然“哦”了一声,侧目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她,问,“爆鳝面?那你是在苏州长大的吗?”
楚雨燕说,她十三岁以前,在苏州。后来跟随师父到杭州卖了三年的胭脂,去年师父才开了花溪苑,一鸣惊人。
李安然问她十三岁以前在苏州跟着师父做什么。她说那时候在跟师父学艺,采花,做胭脂,养蚕,抽丝做昂贵的衣裳,还要认字、学琴,绘画,培养清幽俊逸的气质。她说,那时候她们很苦,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师父带她们去吃爆鳝面。一碗宽汤重青面,只消几眨眼的功夫就吞下肚去,香得把舌头都快吃下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谈苏州的碧螺春、弹词和太湖三白,然后说起石湖看串月。楚雨燕亮着眼睛,笑影嫣然道,“去石湖看串月,一定要在农历八月十七,午夜时分,月亮偏西的时候,就会看到九个连环形成九个月亮,听说美极了,可惜那天大人们熙熙攘攘,我们是小孩子,师父不让去。”
李安然嘴角噙着笑,看着她,楚雨燕不由垂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两个人的离得很近,仿似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李安然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她,轻轻地托起她娇羞的脸。他温柔地笑,那笑容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蛊惑。
李安然轻轻拂去她额前的碎发,疼惜的语音似乎令冰雪也会瞬间融化,他对她说,“我爱极了你无拘束时笑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乖,再给我笑一个,来。”
楚雨燕微微笑了,笑容甜甜的,好像裹上了一层薄薄的蜜。
李安然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道,“以后每天,至少给我笑一个,不许忘了。”
楚雨燕在她的怀里静静地浅笑,柔情似水,乖得像一只享受温存的猫。
月色融融,李安然却微微地叹了口气。楚雨燕在他怀里,抬眸探寻地望着李安然,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偶有垂柳的影子轻轻地晃过。
李安然轻笑地望着她,却让她的心荡起种微酸而甜蜜的爱慕,她不知道李安然为什么叹息,但却爱上了他叹息的样子。
这个男人叹息的样子,很动人,像万仞山崖边挺立了株开放的苦菊,好像天地间都充满了生命的温度。
李安然轻轻抚着她的脸,看见了她那双黑而亮的眸子,美而静,可以让人刹那倾心。
李安然轻轻地,垂头吻过她的唇。
吻得很轻,丝一般转瞬划过。楚雨燕刹那懵懂,待回味过来,脸红了。
李安然的吻,来得快。极轻。似乎无关爱慕,可也不是轻薄。
楚雨燕的心有些乱,她用那双黑而亮的美丽的眸子望着他,盈盈一水间。
李安然笑得幽深而浅淡,似乎不留痕迹。楚雨燕闭上眼,任李安然轻吻上她的眉宇,然后滑过她的脸颊,再次落在她的唇上。
她的唇温软而娇嫩,朝阳一样的温度,花瓣一样的质感。
楚雨燕伸手环住李安然的背,任他微热的气息在唇齿间回荡。
世间突然一片彤红,李安然一抬眼,看见冲天的火光。楚雨燕也有所察觉,惊抬头,怔怔地望着那火光,喃喃道,“好像,好像是……”
李安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朝火光冲过去。
是花溪苑!花溪苑着火了!
第25章 天上星辰,地下烟花
李安然赶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只有大火在猎猎地燃烧。楚雨燕像疯了一般闯了进去,李安然一把抓住她。
楚雨燕凄厉地大喊,“大师姐!二师姐!小洁!小云!小娴!小荷!毛翠、黄莺!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
李安然神色冷峻地望了她一眼,严厉道,“在这儿等着,别乱动!”
他冲进了火海里。
到处是熊熊的烈焰,呛人的燃烧的味道,楚雨燕刹那间惊恐而无助。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望着火,像是一场噩梦。
所有人都死了。十五口人,被人刺穿心脏,扔在屋子外,而屋子在燃烧。
李安然查看了伤口,无毒,一剑毙命。伤口仅一寸,前后一致,整齐划一。
救火的人群汹涌而来,李安然忙地返回,见楚雨燕煞白着脸,在地上呆坐着,他一把拉起她来,离开了现场,消失在暗夜里。
花溪苑正在失火,几乎烧红了半个杭州。就在那个夜里,就在花溪苑的火光冲照之下,邱枫染一袭白衣,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
那人一身兰香,戴着一张年轻微笑的美男子的青铜面具,负手望着火光明灭的天空,像是在欣赏一场美丽的烟花。
邱枫染望了一眼火光,冷冽地唇角上扬,算是笑了。
面具人叹息道,“只可惜了,那风华绝代的美人。”
他的身形修长俊逸,戴英俊的面具,穿宽大的缁衣,声音极其苍老。
邱枫染临风抬目,轻声道,“也可惜了,今晚这一场烟花。”
面具人“哦”了一声,似乎笑了。
邱枫染道,“而阁下您,让一个陌生人来陪您看烟花,慨叹美人风华已去,是不是,也太可惜了?”
面具人仰天笑了一下,对他道,“人世间真正的孤独,莫过于在人生最精彩的时刻,没有人懂。一场这么美丽的烟花,没人欣赏,却有无数人在那里泼水。”
邱枫染的唇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那面具人直面他,突然道,“不过幸亏,这世上还有你,不尽是李安然。”
邱枫染的心蓦地懂了一下,似乎有一把利器在轻轻地碰触他不为人知的内心。面具人道,“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你能理解我的孤独。一个人独立于高山之巅,注目芸芸众生,如蝼蚁,如走狗,蝇营狗苟,功名利禄,真的是让人很不耐烦。真正的男人,本应是生于天地之间,却凌驾于万物之上。世界上没有神,我的存在就是神。”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但却充满了雄霸。邱枫染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的青铜面具在粉红的火光中,英俊含笑,充满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