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布衣祺/白衣祺儿
时间:2021-08-01 09:36:28

  倒也不计较这一个晚上,三人分手,李安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一直想再去看看白家那所鬼宅。
  已夜深人静,黑漆漆的一团,偶尔传来猫头鹰古怪的笑。
  李安然推门而入,还是那所长满野草的荒宅,烧纸的灰烬被雨打得七零八乱,只觉更加荒凉。
  李安然在内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这趟杭州之行,他总觉得和这江南白家有着某种神秘的宿缘。
  人鬼殊途。否则他真的想知道,那三十二位亡魂,在十四年前,在十四年后,都在想什么?假若世间真的有鬼,那么他们见到李安然,会干什么?是阴森森的侧目,还是惨兮兮的笑?抑或是,他们只是夜复一夜,我行我素,根本就无视一个大活人闯入了他们的地盘,而且一夜还来了两次?
  细雨拂面,如烟如雾。
  在东南的角落伏着一只黑猫,此时突然“喵”的一声,李安然看见了它光盈盈的一双眼睛充满戾气。
  黑猫一步步朝他走来,“喵喵”地叫。
  李安然穿着一身白衣,半眯着眼望着它。黑猫突然怯步,静止的,悄无声息。它的眼睛聚焦在李安然身上,像是毒蛇盘起了身子一样,静止的。
  李安然静静地望着它。然后他听见门外有人“吃吃”地笑。
  那是年轻女子的笑声,听声音,那个人应该很美。
  她果真很美。
  她穿着一身白衣,外面罩着一件薄如蝉翼缭若云烟的轻纱,只是无风,有雨,轻纱袭地。
  她没有打灯笼,手里却拿着根柳枝,青翠可爱。
  她长长的秀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前胸下,她的手没有玩柳枝,却在玩着自己的辫梢。
  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白皮肤,瓜子脸。她的眸子很美,很黑,很亮,李安然从来没见过那么亮那么黑的眸子,让人一见不忘。
  如此明眸皓齿,她在自己面前盈盈地笑,李安然却恍觉她的眉宇间似有一层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的,再细细去逼视追寻,却又不见了,依旧明眸皓齿。
  可是那种感觉那样清晰。天正下着烟雨,她眉宇间好像有一层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她在笑,眼波清如湖水。
  她的睫毛很长,天然地向上翻卷。此时她微微闭目,仰起头,睫毛于是在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在雨雾中,美到令人惊心。
  李安然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人世间总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刹那,突然就爱上,突然就厌倦。
  李安然也不知是为什么,在那个烟雨的深夜,在那个鬼宅,面对那个陌生的女子,似乎带着某种神秘的宿缘,他静静地望着她,内心就有一种呵护她的冲动。
  她闭住了眼睛,微微仰起头,双唇半开,在幽暗的夜色中,宛如娇润而柔软的花,含苞半放。
  她的身上有一种淡而幽隐的处子的清香,她在夜色中□出白皙的颈项,李安然突然觉得这江南的夜雨,会让她很冷。
  而她正在仰面接雨,还在轻松地和他说话,“李公子你这么久一个人淋雨,有没有尝一尝,这杭州的雨,是甜的。”
  她的表情和姿态,在刹那间像极了一个纯真不懂事的孩子。李安然微微笑着望着她,说道,“是吗?”
  她睁开眼睛,侧着头望着李安然,嫣然一笑,道,“师父让我来请你,可是怕你不会去。不如我给你弹琴吧,听了我的琴,你要答应会去的哦!”
  那女孩顾自从肩后抽出一架小巧的五弦琴来,坐在中庭的石阶上,将琴放在膝上,举手欲弹。李安然望着她笑问,“若是我听了琴,还不肯去呢?”
  那女子怔了一下,侧头望了李安然一眼,笑道,“那,那就当朋友相聚,我略献薄技,聊佐清欢好了!”
  她说完顾自弹,李安然含笑听。
  她弹的曲子,李安然知道,那是最美的一首南朝民歌,叫做《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个梳着两根大辫子的美丽女孩,似带着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怯。她半低着头,只是弹琴,不敢看李安然。
  而李安然在看她。在烟雨中弹琴的白衣少女,半笑不笑的表情。
  在这黑漆的夜,在这荒芜的鬼宅。她迎着烟雨,身后长满齐膝的野草。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曲与词的情韵,在音节的流畅与宛转中,只觉得弹琴的人,柔婉如诗,静静地像一株白莲,悄然半放,披着月光。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只是今夜,只有烟雨,只有荒庭,没有月,也没有风。
  美,可以让人在一刹那间产生幻觉。李安然又仿似看见了她眉宇间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那位白衣女子已收琴,抬起那双黑而亮的眸子,望着他。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写得好,只是面前的女子,也会有那样的相思吗?
  李安然笑,拍手。
  那女子轻声道,“我知道我弹得不好。你,你明天会去吗?”
  李安然道,“若只是请客,我可能不会去,可若是朋友相聚,朋友既相约,我当然会去。”
  那女子欢欣地起身,将琴往背后琴袋里一放,说道,“明天辰时,西湖北面的花溪苑,我师父在那里等您!”
  她欲转身而去,李安然道,“朋友相约,你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那女孩道,“我姓楚,叫雨燕。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雨燕。我不喜欢落花人独立,我喜欢微雨燕双飞!”她边说边往前走,临出门的时候停住,回眸笑道,“你可一定要去啊!”说完跑出门去。
  天正下烟雨。那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第23章 一种风华的凋落
  李安然睡了两个半时辰,一早起来,外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晨雾,空气如流,满眼青翠欲滴,令人心旷神怡。
  天已放晴,天边飘着一大块一大块的彩云,不久就是日出了。
  昨天夜里,倒像是做了一个梦。那个弹琴的女子,楚雨燕,是真实的一个人,还是白家宅子里一个现身的亡魂?
  李安然在一片晨曦中吃早餐,杭州的小笼包,有一点淡淡的甜。
  那女孩子说杭州的雨,也是甜的。
  关于楚雨燕的记忆还如此清晰。两根大辫子,瓜子脸,白皮肤,一双黑而亮的眸子,一双娇润而柔软的唇。
  一个那么美的女子,带着浅笑和娇羞,在那荒废的宅子里,茂盛的野草间,弹琴。
  陶杰和冯春时在一旁吃早饭,见李安然若有所思地笑,陶杰忍不住问道,“少爷,到底昨天晚上碰着什么好事情了,很晚才回来,一起床就笑。”
  冯春时道,“少爷平时也是笑的。”
  陶杰搔搔头道,“可今天我觉有有点奇怪。”
  李安然道,“哪里奇怪?”
  陶杰仔细瞧了瞧,纳闷道,“仔细看又不觉得奇怪了。”
  李安然于是低头喝粥。陶杰不解道,“少爷今天心情好像不错,莫非是昨夜发现什么线索了?”
  李安然道,“我们昨夜只是几个结义兄弟一起喝酒,没什么。今天我要出去,你们两个,到各条街市上转一转,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我们商号的情况。”
  两个人应了。李安然吃过饭走出客栈,信步走向西湖。
  西湖北面的花溪苑。这个地方李安然很陌生。两年前游杭州的时候,那里没有花溪苑,近半年菲虹山庄突逢危难,他也未曾留意。
  逢人一打听,才知道,那里是杭州贵妇的休闲场所,里面不仅可以洗花瓣澡,还可以饮茶、饮酒,琴棋书画,当然使得贵妇人趋之若鹜的,是美容化妆。传言说花溪苑的胭脂是世界上最美的胭脂。
  李安然淡然一笑。他想起楚雨燕白皙美丽的肌肤,她的眸子,她雨中的唇。
  他叩门。
  打开门的是春风含笑的楚雨燕,她还是梳着那两根辫子,见了李安然,几乎跳起来,雀跃道,“你真的来了!我师父今日闭门谢客专门等你呢!”
  她欢欣雀跃的表情实在可爱极了,李安然禁不住笑,对她道,“你一直等我,怕我不来吗?”
  楚雨燕今天穿了一件宽袖的白色衣裙,只是在右袖口和左裙摆各绣了两只深紫色的小燕子,蝴蝶大小,在蹁跹飞翔。她微微仰起头,含笑打量着李安然,动作和表情既俏皮又奔放,她说,“朋友相约,怎么会不来呢!你昨晚答应的!”
  这个女孩子不知道哪里牵动了李安然的心。在阳光下那她精灵般的笑容和声音,让李安然的心暖暖的,软软的,如沐春风般,愉悦的感受。
  她的一颦一笑都异常鲜活生动,宛若青春淘气的精灵,让李安然直想伸手捏住她的小鼻子,宠她。
  花溪苑亭台楼阁,风景明秀。入门的花园小径种满了紫鸢,垂柳婆娑。再深处则是一片荷塘,红漆小亭子展翼于假山之上,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不时有绿翅膀的蜻蜓点水于碧波之上。楚雨燕回眸对李安然道,“我最喜欢这片荷花,是师父培育出的名贵品种,叫做白玉美人。荷花盛开的时候,亭亭净植,花茎有一人来高,挺立摇曳于碧叶之上,花盘比寻常荷花略大,花朵色白如美玉,香气袭人,我最喜欢迎风站在这里吹笛子。”
  李安然道,“那一定是好风韵。”
  楚雨燕停住脚步,望着李安然浅笑道,“公子是在,夸奖荷花还是夸奖我?”
  李安然笑道,“荷花美人,互为神韵,都值得夸奖。”
  楚雨燕灿烂地笑,扬着头道,“那是!花溪苑里个个是神仙似的人物,可是以我为第一呢!”
  李安然笑而不语。楚雨燕领着李安然绕过假山,来到一片芍药园。楚雨燕道,“这里的芍药,每朵都是纯色,大如海碗。师父将花交叉种植,盛开的时候,各色争艳,别提有多美了!这座园子叫做霓虹碎,师父说就是天上的霓虹跌碎了落到人间,也比不上这里的颜色。”
  李安然道,“若是花谢的时节,在这里饮酒起舞,倒是别有一番感受啊。”
  楚雨燕怔住,惊诧道,“我们就是在花谢的时候在这里饮酒起舞的,你,你怎么知道?”
  李安然玩味地望了半晌她的脸,微笑道,“人与人对自然万物的感受,大多数是相通的。”
  楚雨燕望了一眼李安然英俊的笑脸,心突然怦怦地跳。她带着李安然穿过蔷薇帘,来到海棠署,指着一棵新叶初茂的海棠树道,“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海棠吗?”
  李安然道,“从形貌上看,是西蜀海棠。”
  楚雨燕几乎有点崇拜,说道,“啊?连这你也知道?”
  李安然道,“海棠美而无香,惟西蜀海棠例外,所以容易被人记住。”
  楚雨燕嫣然道,“的确,这是师父最钟爱的白色西蜀海棠,每当花开的时候,香气空濛,姐妹们乘着月色,长长来树下抚琴。”
  李安然没有说话,月夜清幽,人会是何等皎洁!
  楚雨燕望着他,轻笑地叹了口气,对李安然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沿着海棠树下的小路向前走,师父在前面等你。”
  李安然望着她亮晶晶的聪慧的眼睛,对她微微一笑。楚雨燕走近前,低声央求道,“公子呆会见到了我师父,千万别提黑猫的事,你一定记得啊,不然我就会挨骂了!”
  让李安然突然想起来若萱,若萱怕他责备时,时常拉着他的衣袖和他这样说话的,那种半是撒娇的央求,软语商量,惹人心疼。
  李安然很自然地伸手抚过她额前的碎发,对她道,“你放心,我不说就是了。”
  楚雨燕的脸一下子红了,将头低得更低,羞怯地偷望了李安然一眼,跑开了。
  李安然沿着小径上前,地势渐高,耳旁渐有淙淙流水声。路两旁种满了茉莉和杜鹃,每隔十步远,还有青葱翠秀的香柏。而不远处有一巨石如断翼凸出,上面有红漆雕花的亭子,亭子里花溪苑的苑主在等他。
  那人席地坐在亭内,似在做茶艺。
  她的衣袖袭地,穿一身华贵而素雅的锦缎,青灰的颜色。
  她的背影,宛若九天下凡的仙子,遗世独立,有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美丽风华。
  李安然拾级而上,在亭内站定,行礼道,“在下李安然,来应苑主之约。”
  她并不起身,只是淡淡道,“请坐。”
  她的声音大约四十岁的年纪。她正挥着一把梅花扇,煮茶。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卧着那只黑猫,毛色黑漆如缎,光芒闪耀。
  李安然坐在了她的对面,看见了她的脸,便再也难以将目光移开。
  她或许算不上绝色,可世间再也难找这么美的女人。她的眼眶略深,笑若无意,静似无心。
  让李安然一下子想起空谷的云,纤尘不染,来去淡然。
  她的五官看似普通,可是一组合在她的脸上,便是无一处不优雅。她笑时眼角有几条淡淡的鱼尾纹,便让人觉得,原来鱼尾纹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的东西。
  她的身上集了世间女人所有的柔情和温存,却多了世间女人少有的淡然和智慧。她似乎经历沧桑,似乎已年华老去,可是却以一种别人难以企及的气质和风韵,独立于红尘之上,淡化了别人各种各样青春美丽的痕迹。
  李安然盯了她看了很久,自知失礼,笑着道歉。
  她将一杯煮好的茶放在李安然的面前,笑道,“李公子不必介怀,老身已习惯了。李公子初到花溪苑,感觉如何?”
  李安然放眼一望,但见一条清溪蜿蜒,淙淙流水上飘落着好些花瓣,这正是樱花凋谢的时节,估计不远处溪泉的尽头,应是种满了樱花,此时正落英缤纷。
  李安然回神浅笑道,“超脱凡俗,神仙府第。”
  苑主递过一盏茶来,笑如春风,“得李公子盛誉,老身甚是欣慰。”
  李安然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顿觉五脏六腑似冰雪般透脱,齿间清香余留,绕舌不散。
  李安然道,“多谢苑主赐茶,此茶饮后让人惟觉天地清明,似欲羽化成仙。”
  苑主注目着远天的蔚蓝,悠然道,“成仙虽好,可惜高处不胜寒,如今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还是难以遗弃这俗事红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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