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对他说,“从你十三岁开始,就很少有人能够碰触你的衣襟。其实你厌恶的不是污垢尘埃,而是俗世中那些浑浊恶臭的人吧!能让你青眼有加的,十年来也不过是一个李安然吧。”
邱枫染没有说话。
面具人道,“你认识李安然,其实并不是想为自己找兄弟,你真正的心思,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对手罢了。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可是你太寂寞。”
邱枫染攥起了拳,青筋于手背上暴起,他平静道,“不是一类人,也可以互相欣赏。”
面具人仰天一笑,“欣赏?不错,你们可以互相欣赏,但永远不能惺惺相惜,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到最后也还是不同。”
邱枫染没有理他,淡淡道,“这会和今夜的烟花,有什么关系吗?”
面具人侧目望了他一眼,说道,“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关系的。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就会遇到我。”
邱枫染话锋冷冷的,“是吗,遇上你又如何?我原本就遇到过好多的人。”
面具人英俊的青铜面孔对着邱枫染,在俊美无邪地笑。他从怀袖中拿出一枝香花,花瓣半开,色如白玉,大如蔷薇,香气却如野兰,氤氲正盛。他将花送至鼻端,优雅得如同一尊佛。
邱枫染忍不住盯着他看。
他似乎在温和地笑,对邱枫染道,“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吗?紫茎云兰,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物。”
邱枫染冷声沉吟道,“紫茎云兰?”
面具人笑出声来,“二十年前,毒王冯恨海的夫人,培植出紫茎云兰,在空云谷,漫山遍野开满了花,独这紫茎云兰,只有一株,却可以在万花凋零之后,让空云谷四溢芳香。”
邱枫染望着他拿花的手,瘦削,白,骨节粗大。那是一把拿兵器的手,但拿着那紫茎云兰,刚与柔,力量与香气,沧桑与生机,却异常鲜明而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加上那张青铜面具,有了一种神秘诡异的美,令人眩目。
面具人继续道,“紫茎云兰的妙处,在于其初生平平,茎叶与山林的野兰无二,在其盛开之日,品貌独异却无人能识,却在其凋落之后随风而散却不染尘泥,芳香日久,无人能觅其踪迹。你就是一株紫茎云兰,天地之间,只有一颗,注定长久孤独寂寞却无人能够淹没。俗人以为只是野兰开放,只是因为他们不认识你的价值。
邱枫染望着他手里的花,在洁白的月光下,几乎产生一种幻觉。仿似,他的前生只是那样一朵花,荒野里开了,荒野里落了,身在乱草里枯萎,香在西风中淡漠,而今它化成了今世的少年,却在内心里还记得当年开放的容颜。
优雅的紫茎云兰,月光中冰洁的颜色,梦一样的香。
白而有力的手,宽大的缁衣,英俊的青铜面具。
面具人却突然出剑。剑气如霜,霜风凄紧。
邱枫染望着那紫茎云兰,带着淡淡的追忆的感动,却也在面具人呢剑光突现的刹那,拔剑。
面具人的剑细而长,带着啸声,如长风白练。邱枫染的剑,绮艳。
没有人能把玉龙飞雪剑,用得如此绮艳。玉龙飞雪剑只有在足够快的时候,才会泛出淡淡的红,而邱枫染足够快,剑一出鞘,就仿似残照当喽,一片血红。
所有的事物,遭遇残照当楼,都会染上夕阳的颜色。所有的人,也会如此。
可面具人的剑,如风。
夕阳是短暂的,而风可以自由停歇,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很轻。
所以邱枫染的剑,好像扑了个空。本来面具人的剑气如霜来势凌厉,可他真正遭遇的,却好像是虚空。
绮艳的剑光,渐淡,成了温柔的绯红,玫瑰般梦幻的颜色。空灵,如细细的雨。
面具人英俊的面具在笑。邱枫染收剑,那绮艳的颜色淡漠至无,那朵紫茎云兰在他的剑尖微微地轻颤。
邱枫染的俊脸,犹带着极盛的杀气。
面具人的袖剑已收好,轻轻地为邱枫染鼓掌。
邱枫染收剑,唇角掠过一丝冷冷地浅笑,那朵紫茎云兰以一个很优美的弧度跌落在面具人脚下。
面具人怜惜地捡起,静静地撕碎。他对着月亮,两袖月光,天空的火光已散尽。
他对邱枫染叹息道,“我实在不能想像,能将玉龙飞雪练得这般绮艳自如的人,曾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邱枫染道,“我自己的事,别人何必懂。”
面具人望着他,对他说,“你可以高高在上地做一个神,何必淹没人海,做一个寂寞的人。”
邱枫染淡淡道,“做一个寂寞的神与做一个寂寞的人,有什么区别吗?”
面具人道,“神可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邱枫染道,“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面具人笑了。
他对邱枫染道,“像谢小倩那样的凡俗女子,也是你一生皈依的怀抱吗?你找到了一个对手,可是,你如何和他比,李安然天时地利,一夜之间名扬天下。而你,只能在竹林的观星阁里,清风明月。我只是可惜,我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懂我的人,而你却不是。”
邱枫染冷冷道,“我从来不是谁的知音,在这世上也不需要所谓知己。”
面具人仰天击掌而笑,回首颇为玩味地望了邱枫染半晌,说道,“果然,就是像我一样骄傲。”说完,衣袂轻扬,踏月飘然而去。
世界静得悄无声息。火光已熄灭,空气似乎有淡淡的焦呛的味道。邱枫染静静地望着星空,也许青铜面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天空就永远有着灿烂的烟花。
邱枫染是寂寞的。从小家里穷,他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过年时可以放烟花玩。而那个自卑的少年,也从来不曾去和别人凑过一次热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一个人在角落里,一抬眼,发现了满天的星星,灿如美丽的烟花。
人间的烟花短暂,而天上的烟花却永恒。
他从此爱上看星星。在每一个夜里,以一颗清冷的心,看天上的烟花绽放。
他并不相信天相。他与李安然相逢的时候,李安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天上真的有人间的祸福吗?”
他转目,看见的是微微含笑,玉树临风的人。令人心仪。
他清清淡淡地笑,对李安然道,“天上只是天上,从来不曾有人间的祸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安然站在那里,迎风望着他笑。
他认识了李安然,欣赏李安然。
他们在一起,喝点淡酒,望着星空,谈天说地。渐渐地他知道,他和李安然有着天地的差别。他如天,漠然无视,我行我素;李安然如地,温柔敦厚,包容万物。
看似谈兴正浓,但实际上是李安然在配合他的节奏。他们言语交锋,他冷然不屑,李安然一笑视之。
所以邱枫染还是寂寞的。李安然属于人群,无论走到哪儿,都受到男人和女人的追慕,三教九流,都乐于与他交往。而他只属于星空,在黑漆清冷的夜,闪烁着微弱的光明。
他甚至嫉妒李安然。世界上已经有邱枫染,又何必多出一个李安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让他不如李安然,无论是武功,还是机遇。
难道他活该就这样,穿着一身白衣,一辈子这样望星星?
他突然又看见了,紫茎云兰被撕碎的花瓣。洁白的,在月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幽香淡淡的,淡淡的,好像刚才邱枫染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个黑衣青铜面具人,邀请他去做一个高高再上的神。
高洁而又寂寞的紫茎云兰,碎在地上,犹自芳香。
邱枫染久久地望着地上的碎片,想起自己。
那夜夜凉如水。地上的烟花终有灰飞烟灭的,而天上的烟花,依旧。
李安然把楚雨燕抱回客栈,街上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救火。楚狂和付清流从外面回来,摸着额上的烟灰,急切道,“楚姑娘怎么了?那花溪苑怎么就着起火了,人也被杀了!我怎么都觉得有些邪性,你将她弄醒了问问她!”
李安然道,“我已经查过死者伤口了。明目张胆的杀人放火,故意将尸身扔在外面。”
付清流忧切地道,“安然你可查出有什么蛛丝马迹?”
李安然摇头道,“我并没有找到什么重要线索,看到火起才赶过去,就算有,也被烧了。”
三人一时无话。李安然喝了口茶,沉思道,“那么细的剑,……”
楚狂道,“不错!伤口仅一寸宽,谁用这么细的剑啊?”
付清流迟疑道,“知名的人物,好像没有谁用那么细的剑啊!”
李安然道,“从死者的神情看,都很平静,应该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杀死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死者和杀人者很熟悉,要么,是从背后下手。剑很快,刹那毙命,死者好像并没有任何痛苦。”这样说着,李安然突然了悟道,“江南白家!”
楚狂和付清流大吃了一惊,“这和江南白家有什么关系?”
李安然道,“可能,杀人的手法并不相似,但是杀人的理念完全相同,那就是,被杀者到死都没意识到自己被杀了。”
楚狂道,“从背后用快剑杀一个人而令人毫无知觉,这在高手来说并不难;可像江南白家那样,三十二口人毫无知觉同时毙命,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李安然沉思道,“谁能够证明,白家那三十二口人是同时毙命?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那么快的剑。”
楚狂打住他道,“不管怎么说,花溪苑和白家不是一回事。马上把你的楚姑娘弄醒,先问问她再说。”
楚狂一回头,怔住。楚雨燕苍白着脸,倚在门框上正听他们说话。
李安然走进去扶她在桌边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的脸白得透明,眸子愈发黑而水亮。
李安然柔声对她说,“燕儿,你跟我说,你们花溪苑可曾有什么仇家?”
楚雨燕望着他,又望望众人,一下子落下泪来。她抽泣道,“我不知道,师父我们生活得好好的,只是曾经有几个小流氓,看上我们的姐妹的美色。可,可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楚狂道,“不是问你这些,是问你们有没有什么致命的仇家,比如是你们惹不起的。”
楚雨燕迷茫着摇头,道,“我,我没听师父说过。今天我和师姐妹们告别,她们也不曾提半个字啊!我们就卖卖胭脂,给贵妇人们打扮保养,没有得罪谁,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啊!”
李安然平静地望着她,对她淡声道,“你难道不觉得,所有的事,你师父已事先知道了?”
楚雨燕闻听,惊得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滑下来,“叮”一声,在地上摔碎。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直视她,平静无愠地对她说,“你难道不觉得事情很跷蹊。你师父昨夜让你去找我,今天上午闭门谢客接待我,将你托付我,然后突然服毒自尽。她平静得安排好自己的一切后事,似乎已预知了今天晚上,会有人杀她。”
楚雨燕摇头惊怖道,“不!这不可能!”
李安然道,“只是她没有想到,来人见她已死,就杀了花溪苑所有的人,并放火泄恨。”
楚雨燕望着李安然,泪汹涌而下。
李安然道,“你师父,一定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身份。她以为她自己一死,就一了百了,来人就会放过她。你记住,今夜,三月十六日,你师父和一个神秘人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楚雨燕无助地望着李安然,哀求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若知道,就,就会求你,救我师父,还有我师姐师妹。”
楚狂在一旁道,“二哥他不是在怪你,只是在提醒你,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蛛丝马迹,你师父,平时难道一点不曾流露过。”
付清流也道,“就是,你好好想想,我们也好为你师父和你师姐师妹报仇!”
楚雨燕的泪流了满脸,她望着每个人的脸,身子在微微地抖。李安然叹气道,“大哥四弟,你们先回去安歇吧,燕儿一时受不了这些,我扶她回去休息。”
楚狂和付清流互相看了看,离开了。李安然扶楚雨燕起来,她站立不稳,踉跄了一步,李安然遂把她横抱在怀里,进了她的房间。
李安然为她脱了鞋子,和衣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对她说,“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了,我先走了。”
楚雨燕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道,“不!不要,走。”
李安然望了她半晌,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对她温柔地笑。
楚雨燕虚弱地哀求道,“请,请别离开我,我,我害怕。”
李安然抚着她的脸道,“乖,好好睡吧,不会有事的。”
楚雨燕任性地抓着他的手。李安然浅笑道,“好,那我不走。我陪你聊会天吧。”
楚雨燕望着她,突然扑在他的怀里,大哭起来。李安然轻抚着她的背,一面任他哭,一面柔声道,“燕儿,你没了师父和姐妹,可是,还有我。”
楚雨燕闻听,热泪更加滂沱而下。她越发亲近地抱紧李安然,放任得像一个孩子。李安然道,“从此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无论什么事情,你都不该瞒我,知道吗?”
第26章 花溪苑里的杀手
楚雨燕流着泪,抓着李安然的胳膊,几乎是惶恐的颤声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李安然笑道,“我又没说什么,看你吓得!我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师父和姐妹们死呢!我是说,以后我们相处,该真心以对,不要欺瞒。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楚雨燕像被电击了一样,一下子怔住,苍白着脸,唇无血色,一双泪眼怯怯的,像一头无辜的小兽。李安然奇怪道,“你怎么了?”
楚雨燕仍是带着那种怯怯的表情,身体向后缩了一下,垂下头轻声道,“你,你还会要我吗?不是,要赶我走吗?”
“赶你走?”李安然不禁浅笑,“我说过,赶你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