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燕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轻声道,“师父和姐妹们都死了,偏偏我躲过一劫,想来,也是要人怀疑的。”
李安然道,“可能你师父已经预知一切,但她想让你活下来。”
楚雨燕惊诧地抬眼望着李安然,眸子清亮亮的,宛若两川烟水。
李安然怜惜地轻抚着她的脸,说道,“你师父既然把你交给我,我怎么能赶你走呢?我已经说过了,你是我的人了。”
楚雨燕掠过一阵娇羞,娇柔地垂下目光不敢看李安然,良久才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道,“我,我知道我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只要你让我跟着你就好,做什么,我都愿意。”
李安然的手轻抚过她的嘴角,玩味地笑着道,“是真话吗,真的做什么,都愿意?”
楚雨燕的身体有一点微微的痉挛,似乎想向后躲但又停住了。李安然突然看见她左侧颈下有一颗小米粒大珊瑚般的红痣,不由伸手去摸,楚雨燕轻颤了一下,抬起头。
李安然道,“一颗痣,红色的,很漂亮。”
楚雨燕带着幸福的温顺,半是娇羞地任凭李安然的手轻抚颈上的肌肤。李安然的手却很快离开了,温柔地笑,对她说,“让你现在乖乖睡觉,不要胡思乱想,能做到吗?”
楚雨燕央求地抬眼望着李安然,软语道,“我,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啊?”
李安然从后面突然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放在床上,对她道,“我还有点事,穴道两个时辰就自动解开了,你好好睡吧。”
李安然从楚雨燕房间出来时将近子夜,月色皎洁,杭州城一片静谧。李安然又来到花溪苑。
燃烧的青烟皆已散尽,黑压压的断壁颓垣在月光下呈现出奇形怪状的姿式。死者已被官府抬回,路上皆是湿漉漉的。
李安然不相信,就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经历了这样一场大火,又有那么多的人救火,就算有蛛丝马迹,又能到哪里去找?
到处凌乱,到处残缺。到处是烧焦的痕迹。
李安然抬目,看见了那如断翼的巨石上的那座小亭子。
李安然走过去。一级级的石阶,石阶两旁还是茉莉和杜鹃,一株株的香柏。安然无毁。
那亭子轻灵地立于巨石之上,迎风望月。
李安然就坐在上午他坐过的地方。想起,不久前,那还是风华绝代的苑主,音容浅笑,栩栩如生。
李安然望着她坐过的位置。她一直到死不曾离开过那地方。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细苇蒲团,和自己座下的似乎一模一样。
李安然起身。 拿起蒲团,对着月亮细看。什么都没有。
蒲团下是大理石,光可照人。
李安然觉得不对。苑主至始至终,都是一个谜,而临终前,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是一种暗示。
她说,“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尽之后,公子还能记起,老身曾请你,喝过一杯茶。”为什么,她要李安然在江湖夜雨、青春已尽之后,还能记得她?是不是,她早已预知了李安然的命运?
“在享受青春爱情欢乐的时候,老身不曾预料,我会一生寂寥。”这是在暗示她自己的身份吗?
她用蚂蚁示意,即便人如何强悍,在命运面前都那么渺小。是不是说她自己不凡的身世,不凡的技艺,却受命运捉弄,出现在李安然面前,身不由己?
她招待他,以最高贵的客人的礼节。那举世无双的糕点是她亲手做的,遇茶即化。留于唇齿间的莲芯的微苦,莲花的清芳。她对他说,“这些茶点,配你手中的茶,吃起来别是一番滋味。”
别是一番滋味。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可曾是,今昔之间,恍若隔世。这茶点曾是她永远不再有的记忆?
她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谁与谁相忘于江湖?
连她给楚雨燕的“相思翼”也透着种邪气。那不应该是师父给徒弟的嫁妆,因为,相思翼虽然绝世珍贵,但那是男子要女子戴在身上,用以查验她是否真爱自己的东西。相思翼只有在女子动情时,才会发出馨香。
怎么处处都透着怪异,苑主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她的笑,宛若空谷的云。
她的猫,被冯恨海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安然的心,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她是空云谷的女主人,毒王冯恨海的妻子,林夏风!
十四年前,人们说她死了。满空云谷的花全部枯萎,惟有她培植出的紫茎云兰,在那片荒芜中绽放。
林夏风的笑,宛若空谷的云。而世界上还没有一种东西,能够形容她的风华。
难道,这么多年,她一直隐姓埋名,在卖胭脂?
她在隐姓埋名卖胭脂,而毒王冯恨海则毁去自己俊逸的容颜,作为一个厨房总管阿七,潜伏于菲虹山庄。
当年空云谷的那场灾难,到底是为了什么?冯恨海去毒杀爹爹和若萱,可是他的妻子,李安然则明显地可以感觉到她善意的暗示和规劝。甚至最后,她将头贴在自己的胸口死去,婴儿般的信任,带着一种克制而又满足了的,母性的关怀。
她为什么要与自己见面?为什么把燕儿交给自己,不等他答应就死在自己的怀里?她预知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在害怕,她在受胁迫。所以她只能暗示。
关键是,谁在胁迫她?今夜,是谁在杀人,谁在放火!
李安然看见月光下的溪水。溪水还在淙淙地流,上面飘着落英。
李安然顺流而上,他看见了一个落英缤纷的华美的世界。
好像满世界都是落花,远望像疏落的云,近看似绵细的雨。
李安然的脚下是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娇柔松软的质感,空气中淡淡的香,花落也有声音。
小溪淙淙地从花间流过,带着清冷的月光。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花溪苑。
李安然看见了那只猫。它伏在一株樱花树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黑狸的毛在月光下很亮,上面飘落了几片花瓣。它很乖,眼睛里没有了戾气,却仿似带着幽怨和悲愁。
李安然走过去,伸手摸它的的头背。
它温顺地闭上眼,仰起头,仿佛享受着李安然的抚爱。李安然却仿佛看见,有两滴泪从它的眼角滑落下来。
猫也会哭吗?李安然停手,黑狸慵懒地睁开眼,眼里闪着一层泪光。
李安然的心,酸酸的。
黑狸“喵”的一声跳到了他的怀里,伏在了他的左臂湾。李安然轻抚它的背。
小溪的尽头,是一眼清澈的泉,用大理石方方正正地砌起来,泉眼旁是一树雪白的樱花。
倚树可以照人。水面流着月光。
李安然看见泉旁一尺远,有一矗怪石,怪石旁几竿修竹,修竹下种着兰草。怪石上刻着字,隽秀的小楷,写的是:落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
怪石旁,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
落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苑主就是这样,在这落花中,独自饮酒吗?
李安然坐在椅子上,仰靠在椅背上,一抬眼,望见满天的星星。
黑狸突然窜了出去,落在对面的椅子上,“喵”的一声叫。
李安然跳起来,看见对面椅子上的边隙里,遗落着一颗珍珠项坠。他拿起来,珍珠不大,但形如水滴,色泽润度,俱是绝佳。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珍珠,从林夏风的颈项间半露出来,才能增显美人风华。
那珍珠竟然有香!
有香!一种奇怪的香。
李安然的手有一点颤抖。是他吗?会是他吗!
李安然闭上眼,让自己镇定。
那颗水滴状的珍珠真的在散发淡淡的香,消失绝迹已久的香,滴水木莲草。
而那香的主人,已于十五年前死去。
难道会是他!苏笑。
怎么好像在今夜,那些死去的人又一下子复活了!
李安然失神。一双温柔的手轻而迅急的,鬼影般抢走珍珠。李安然同时夺了去,两个人在空中接连走了十三招,衣袂不见人。
最后,珍珠还是落在了李安然的手里,两个人对面立于落花之上。
那人黑衣,披发。二十六岁上下,身挺拔,高眉,挺鼻,薄唇,刚毅而冷峻。李安然问道,“阁下,也是喜欢这珍珠吗?”
黑衣人盯着李安然,冷冽地拔剑。
剑细而长。
李安然冷声道,“这么好的剑,就用来杀那些不会武功的女孩子吗?”
黑衣人没有说话,出剑。
他的剑如潜伏已久开始攻击的蛇,迅急、狠毒,孤注一掷。
李安然躲闪。
剑气席卷花木,花瓣形成了一个个漩涡,将李安然卷在了中间。
黑衣人的剑突然闪电般一个收缩,竟然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刺向了自己的心脏,即将在刺破衣服的瞬间,“当”一声,从根断裂,摔在地上。
李安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几片樱花还在黑衣人的发上。
李安然沉声道,“你知道不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自杀的。”
黑衣人道,“剑可以杀人,也可以自杀。”
李安然一端他的下巴,他口里的药丸一下子掉落出来,黑衣人瞪大眼睛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闻了闻药丸的气味,浅笑道,“果然是够毒。”
黑衣人望着李安然突然浅浅地笑了。他像是那种根本不会笑的人,可是笑起来,虽然浅淡,却很俊朗。他说道,“李安然果然就是李安然,名不虚传。”
李安然望着他,“哦?”了一声。
黑衣人道,“留活口留得这么无懈可击。”
李安然道,“过奖了。”
黑衣人道,“输了也是必然的,连他都失手,何况我?”
李安然道,“他是谁?”
黑衣人道,“十年前,说出那句预言的人。”
李安然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半晌,微笑道,“那么阁下你是谁?”
黑衣人道,“当然是他养的杀手。”
李安然突然笑了。松开他,经过刚才的打斗,他的襟袖间全是落花,李安然轻轻地抖落,负手道,“今夜的落花很盛,月亮也很好。”
黑衣人望着悠闲洒脱的李安然,没说话。
李安然道,“这个地方,是花溪苑苑主最珍爱的地方。我和她之间,缘分并不深,但一面之缘也是缘。我应该感谢你,手下留情,没有把这里烧成灰。”
黑衣人只是盯着他看。李安然回头,在月光中对他笑了一下,说道,“还是,你故意留下这里,只是为了等我,看看我能查出什么线索?”
李安然举起珍珠,对着月光看了半晌,“为了这颗珍珠?这应该是苑主留下来的东西,我刚刚在无意中捡到了,你要是实在想要,就给你。”
说着,李安然将那颗珍珠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盯着那颗珍珠,冷声道,“是她吗?”
他的声音虽冷,但却在微微的颤抖。李安然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问什么,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黑衣人望着他,对他道,“是不是林……?”
李安然内心突然惊悚,问道,“你说什么?”
黑衣人从他手里拿过珍珠,静静地看着。侧目望向李安然,对他道,“你见过她的,是不是?”
李安然道,“四十上下,风华绝代。”
黑衣人握住珍珠,眼眶湿润了。
李安然静静地望着他,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一片落花轻盈地飘下,落在他的肩头。
他将珍珠交给李安然,说道,“她若知道今夜我会来,一定会等着,见我一面。”说完他转身欲走。李安然叫住他,黑衣人回头。
李安然对他光风霁月地笑道,“不如我们一起去喝杯酒吧。”
黑衣人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费解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道,“不可以吗?”
黑衣人望着他,迟疑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
李安然道,“你今夜不小心碰到我,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必然的?”
黑衣人刹那间心有灵犀。他的唇角挑了一下,用一种半笑不笑的表情对李安然道,“好,你动手吧!”
李安然的暗器出手。黑衣人倒地。
李安然回首望怪石旁那张桌子。黑狸卧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
李安然轻轻地走过去,黑狸没有动。伸手一摸,已经死了。
当年冯恨海为它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样算来,黑狸应该也是十四五岁了。一定是苑主常带它来这里,这里的一切它太过熟悉,舍不得离开。
李安然复又瞟见那行隽秀的小字:落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
人生几何。苑主说得对,任是再强悍的人,在命运面前也如此渺小,卑微如蚁。
李安然走了。
清晨已破晓,李安然起来又是精神奕奕的。付清流从外面练功回来,撞见李安然,压低声音对他道,“安然,外面的人都在传言,是你杀了花溪苑的苑主和姑娘,还放火。”
李安然道,“是我?”
付清流道,“现在外面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李安然道,“不打紧,大哥。我去买早点,你去唤楚狂起来吧。”
付清流走进房里。李安然在要早点的时候,拥着店家疑惑的眼光,一如既往地笑。陶杰和冯春时见到李安然,问早,也向李安然耳语外面的传闻。
李安然不以为意地要他们别管,对他们说,“既然整个杭州城的人都知道我已经到了,你们俩吃了饭,就打着我的名义,去铺子里查账吧,找一找蛛丝马迹。”
两个人应了,先吃饭走了。
楚狂伸着懒腰,好半天才从房里走出来,见到李安然,脸上一脸坏笑。李安然道,“我找的这是什么兄弟,知道我被陷害,竟高兴成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