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伫立在幽暗的言烟雨里,也觉得心是涩涩的。
如此惨无人道。他不相信那是自己爹爹做的,可是,白家的人相信。
不是爹爹,又会是谁呢?白家世代行医,救死扶伤,没有一个仇人,除了菲虹山庄。
李安然惟有沉默。
天色完全幽暗下来。远处几点微弱的光,白宅附近只有荒芜。这里白天都少有人走,何况是黑漆漆的夜里。
有人说宅子里有厉鬼。三十二条人命,怨气太重,生人不能接近。
李安然不怕鬼,可他还是犹疑着,不知该怎么踏进这所宅子。毕竟,当年由于恐怖,是由官府派人整理的尸体,一一安葬。曾经有十年时间,李长虹为了洗清嫌疑,动遍了脑筋,请了不少高人,也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据说,受害人的伤口都非常一致,一剑毙命,只在咽喉处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速度快得可怕,因为三十二个人似乎都没人挣扎,保留着生前的一切姿式。有人在扫地,有人在喝茶,据说白梦鹤的大儿媳正在给两岁的小少爷喂奶,脸上还带着 慈祥的微笑,而那个小孩,似乎还在吮吸。
没有任何慌乱,邻居也没听到任何一声惊叫。瞬间用剑杀人并不可怕,可关键是瞬间用剑杀死三十二人而不留声息,这实在太可怕了。
这种手法,空前绝后。特征虽然明显,可凶手杳无可寻。
这根本就像是不可能的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做这件事的人。
可是,这是真的。
李安然还是推开了那尘封已久的门。门没锁。久积的尘灰扑簌簌地落。
天正烟雨,空庭寂寥,长满野草。
李安然踏进去掩上门,一步步上前,在中庭站定,然后,他看见丛生的野草见,正开着几朵小白花。
他无语,悲情肃穆。从衣袖间拿出一叠冥纸,点燃,那叠冥纸遂在细细的烟雨里面燃烧。
李安然将一壶酒洒在地上,祭拜十四年前一夕死尽的亡魂。
却听见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以为白家的三十二位亡魂,会要你李安然的钱,会喝你李安然的酒吗?”
李安然站定,带着浅淡的笑,回头对后面人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
后面的年轻人在笑,“用脚趾头想想他们也是不愿意。”
李安然也笑。
那位年轻人正是李安然的结拜三弟邱枫染。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白衣,身长,目俊,唇冷峭,即便在笑,也散发着淡淡的空绝与冷傲,不染纤尘,令人不敢接近。
暗夜里,屋影的荒草间,传来了低沉而雄浑的吟唱,“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伴着歌声,从暗影中走来了一个披发高大的黑衣人。李安然笑骂道,“你个楚狂!今天怎么不唱楚辞,唱起杜牧来了!”
黑衣人伸了个懒腰,不羁地抓了抓衣领间的痒,高声道,“二哥你知道我叫楚狂,却忘了我原本姓杜的!说不定我还是杜牧的后人!”
李安然笑道,“你们要和我见面,也该选个雅致点的地方,在这个黑漆漆的鬼宅,也不怕打扰亡魂吗?”
楚狂啐道,“我呸!人死了十四年,骨头都该化成灰了,早就投胎转世去了,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就二哥你俗!什么烧纸祭酒的,你也学那些世间人来骗鬼了!”
邱枫染迎着烟雨,浅笑道,“是老四超凡脱俗,偏选这个鬼宅来展示一下他的与众不同和名士风流!以后就不要叫他楚狂,改叫楚鬼吧!”
楚狂突然凑近前,对邱枫染道,“三哥!我刚刚在身上抓了个虱子,放到你衣服上去了!”
邱枫染一下子惊跳得远远的,楚狂仰面纵声大笑。
李安然摇头苦笑。楚狂一把抓住李安然的手道,“行了别在这儿骗那些死鬼了!我本来打算就在这宅子里面咱们把酒言欢,可他们死不同意!大哥在望月楼摆好了筵席,有美食、美酒还有美人,正等着我们接你去呢!”
邱枫染抖落了半天的衣襟,嫌恶地离楚狂远远的。楚狂偷笑道,“三哥放心!虱子到了你的身上也是世界上最干净的虱子!”
邱枫染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休要再招我!”
楚狂拉了李安然大踏步就走,一脚踹开门去,长发飞飘,在细雨中高歌,“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邱枫染回头望了一眼烧尽的纸灰,远远地跟在后面。这世界上,怕是只有楚狂,敢弄脏他的衣服,挑战他的极限。
望月楼里灯火辉煌。
杭州到底是繁华的,繁华的街市,繁华的夜。
付清流在雅间已叫好了酒菜,听到远远传来的高歌声,就知道他们已经来了。李安然进去和付清流问候寒暄,三人坐定,付清流奇怪道,“三弟呢?三弟怎么没来?”
李安然道,“楚狂又闯祸,老毛病又犯了。三弟去洗漱更衣去了,稍后就来。”
楚狂已仰脖喝了满满一大杯酒,敞怀坐靠在椅子上,带着盈盈的笑,说道,“三哥遇见我真是倒霉。躲着躲着,他这一天已经换了三身衣服了!幸亏他衣服多,要是我,怕是只有赤身裸体在街上走了!”
李安然笑道,“你不是也想学刘伶魏晋风流,让天下人都跑到你裤子里来嘛!”
听得门外冷冷地道,“若是光着身子走路,惊世骇俗就是名士,那这名士也忒贱了点!”
邱枫染冷面进来,在离楚狂最远的椅子上坐下。楚狂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手伸进衣服里乱抓了一气,侃侃道,“三哥此言差矣,不但要惊世骇俗,还要能喝酒,会背离骚!会生虱子!要我说,避免身上生虱子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去穿衣服!三哥要永远保持洁净的办法就是做一条鱼,天天在水里泡着,不过还要提防我往水里撒尿!”
邱枫染扬起一杯热茶招呼过去,楚狂嬉皮笑脸地接住,喝了一口,说道,“还是三哥心疼我,知道我唱歌久了,口渴了,赏了我一杯热茶喝!”
李安然笑着劝,“三弟,老四就这个样子,我们别理他!越理他他就越疯!”
付清流也挥手道,“就是就是!咱们喝酒吃菜!”
众人刚刚动箸,却听得门外几声娇笑,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挑帘而入,她左手挎了一个茉莉花篮,个子不高,眉清目秀,一脸都是温柔娇憨的笑意。她人一进屋,让人顿觉得光华璀璨,芳香满屋。
邱枫染半笑不笑地轻斥道,“你怎么来了,告诉你今晚我们不见面了。”
那女子巧笑嫣然,走近道,“你把你的兄弟们个个都说成是人中龙凤,想着你们在这里聚会喝酒,我就心痒痒的,想来看看!”
那女子离邱枫染越来越近,楚狂突然大喝一声,“姑娘小心!切莫近前!”
那女子一怔,不解地望着楚狂。楚狂见众人都问询地看着自己,遂解释道,“那个人有极其严重的洁癖,和谁都要保持五步远的距离。上次有个姑娘不知死活欲亲近他,被他狠狠甩出两丈远摔在地上,所以姑娘还是离他远着点好。”
女子露齿而笑,脸上呈现出娇羞的神态。邱枫染已伸手一把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身边,轻抚了一下她的额,疼惜地责备道,“身上的风寒还没好,就又跑出来,看回头又咳嗽!”
楚狂瞪大眼睛,看两人的亲密举动,顿时明白了几分,不由讪讪道,“真要命!怎么会有这么美、这么聪明的女孩儿,能受得了他!”
邱枫染笑道,“若是有哪个又美又聪明的女孩儿看上你,那才真叫要命!”
众人笑,邱枫染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上善园谢公的小女儿谢小倩姑娘。”说着邱枫染起身,牵过谢小倩的手道,“倩儿,来,见过大哥、二哥和四弟。”
谢小倩一一见礼,邱枫染道,“倩儿,你离那个楚狂人远一点,我估计他这辈子也没洗过澡!”
楚狂道,“切莫听他胡说!去年我们还一起游洞庭,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回!”
谢小倩笑,她笑得灿烂又温柔,聪慧灵动,像是辰时的阳光,让人心旷神怡。楚狂凑到李安然跟前,不由多看了谢小倩几眼,不解道,“二哥!我怎么看三哥也配不上人家,看看人家这么动人的女孩子,三哥他一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铁石心肠,又有着严重的洁癖,你说他是怎么赢得美人心的呢?你说小倩姑娘是不是疯了?”
李安然一手拍在楚狂头上,笑道,“你还闹!再闹你三哥可就恼了。也不怕谢姑娘笑你!”
不防备时,小倩已欺了上来,皱着鼻子嗅了嗅,一下子跳开,娇俏地笑道,“怎么是酸酸的,醋溜土豆丝的味道!”
楚狂闻听,跳起来扑过去,小倩一下子躲在邱枫染的身后,探头盈盈地笑,楚狂隔着邱枫染,做着恶狠狠的鬼脸,叫道,“什么是醋溜土豆丝的味道!你楚狂哥哥身上是酸酸的吗?你身前的这个一天换无数遍衣服的冷面人才是酸酸的,酸得人牙都倒了!”
小倩也上前扮了个鬼脸温柔地牵着邱枫染的衣袖,扬着头笑道,“我邱大哥哪里冷面!”
楚狂猛一伸手,将小倩左臂的小小茉莉花蓝一把抢了过来,小倩惊呼一声,连连跺脚,楚狂已仰躺在椅子上,笑着将花放在鼻端贪婪地嗅,嘴上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好像这茉莉花也是可以吃的,是吧?”
楚狂摘了花瓣放在嘴里嚼,一篮青葱雅洁的茉莉转眼零乱,小倩急得一下子窜到李安然身边,摇着李安然的肩道,“二哥你看看他!你也不管管他!”
李安然笑,“小倩姑娘莫怪,他一直这样放诞不羁,我们聚我们的,不要理他,让他就着茉莉吃他的醋溜土豆丝好了!”
众人笑。谢小倩笑着斜了楚狂一眼,乖顺地坐在邱枫染身边,邱枫染噙着淡淡的笑,温柔地掠过她鬓角的乱发,疼惜宠爱之情毕现。付清流趁机举杯祝贺他们找到了意中人,楚狂跟着起哄,谈笑间,李安然笑道,“还要祝贺三弟从此有了口福,可以经常吃到谢家独步天下的鲈鱼!”
楚狂道,“等等二哥,莫非小倩姑娘家是开馆子的吗?会做什么独步天下的鲈鱼?”
李安然道,“你楚狂一向以博闻自许,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上善园谢公乃是前朝宰相,谢夫人做一手好鲈鱼,远近闻名啊!”
楚狂结舌道,“上善园谢公,就是前朝的那个谢公宰相?可是,听说前朝的那个谢公宰相膝下只有一位公子,没有女儿啊!”
谢小倩道,“尽是胡说!谁说我爹没有女儿!只是我爹被罢官时,我还没生出来呢!”
楚狂大笑,举杯道,“好!为谢公有女儿,干一杯!”
楚狂一饮而尽,小倩撅着嘴娇嗔道,“这有什么好干杯的!好像我爹就该没有女儿似的!我才不喝呢!”
楚狂又为自己满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笑道,“那我为得罪嫂夫人,自罚一杯!”
谢小倩的脸微微红了,捂着嘴,轻笑着,举起小杯朝楚狂一示意,犹自喝了。邱枫染拿过杯子,微含责备道,“你身上伤寒未愈,不能饮酒,别理会他们灌你!”
楚狂在一旁笑道,“我今夜是开了眼了,原来冷面人也有怜香惜玉小心呵护的时候,我还以为三哥只会把接近他的女人甩出两丈远呢!小倩姑娘,在下对你实在是佩服极了!”
谢小倩的两颊染满了淡淡的红晕,娇痴地依在邱枫染的身侧,在烛光的映照下,分外欣洁动人。付清流有些艳羡地多看了几眼,笑道,“三弟和小倩姑娘真是一对璧人,再般配不过了!只是三弟平日深居简出,守着竹林清风阁,怎么会结识远在杭州的小倩姑娘呢?”
邱枫染道,“要这么说,二哥可是我们的大媒。我一听说二哥身处险境,便动身前去,中途得知二哥已转危为安,名扬天下,于是在杭州逗留几日,遂在西湖断桥,认识了小倩。”
付清流道,“看来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啊!我和老四也为安然的事而来,怎么就没有遇上个红颜知己!”
楚狂道,“大哥说的是!就是三哥幸运,三哥喝酒!”
邱枫染笑着,举杯而饮,对李安然道,“二哥,这几天我们兄弟相聚,对你们家丢失的那笔钱倒也留意了一番。不过我们是各干各的,都是独自行动。你可要听听,我们各自的意见吗?”
李安然道,“求之不得啊,你们弄清楚了,我就不用操心了,咱们兄弟一块游山玩水去!”
楚狂道,“我先告诉你!我的结果是银子丢了,但不重要。人家是想让你李安然来,把命也丢了!”
李安然破颜一笑,喝了口酒,问邱枫染,“那依三弟之见呢?”
邱枫染道,“表面上看,你的钱是被抢劫走了,但实际上却暗含深意。若是想昧钱,应该是无声无息地把钱拿走。之所以造这么大声势,无非是想告诉世人,现在菲虹山庄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大家随时都可以明抢暗夺。如此挑衅,你若忍了,李家的财产很快就会被瓜分殆尽;你若不忍,弄不好也来个人死身灭。整个事件就是在告诉世人,你李安然声名虽盛,但不足以力挽狂澜,菲虹山庄在注定走向毁灭,没人可以改变得了。不过我想,敌人已经料定了你会来。”
付清流道,“具体到这次事件,是你铺子里的掌柜宋贤干的。他里应外合,和一个叫包世天的人劫了钱,再存到包世天的钱庄。”
李安然淡淡笑道,“既是如此,你们可曾发现有什么高手出没吗?三弟你凭什么认为敌人料定我会来?”
邱枫染道,“我们都已知道老五去了菲虹山庄,敌人会不知道吗?以你的脾气,以现在的形势,你能不来吗?明知道是圈套,你也得往下跳!”
李安然道,“我若是知道,你们都已经齐聚杭州,我可就不来了。”
邱枫染道,“我们永远不能代替你。我们兄弟三人已齐聚杭州十多日了,隐匿的高手根本就是不露面试探。我们有劲使不出,只能游山玩水,逛街吃饭。他们只等你,只对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