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微微叹了口气,对晓莲道,“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伤重复发了。”
晓莲微微怔了一下,目现担忧之色,但转而会意,应声出去了。
不多时若萱慌慌张张闯进来,关切道,“哥哥你怎么了!”
李安然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咳嗽。李若萱焦急地哭道,“哥哥!你,你没事吧?”
李安然良久才从咳嗽中停下来,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不说话。李若萱哭道,“哥哥,你,你怎么了哥哥?”
李安然难过道,“晓莲说你,又不吃饭,也不吃药。爹爹没了,就我们兄妹俩,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杀我们,我这个样子了,你还只知道任性,惹我生气吗?”说完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若萱轻轻为哥哥捶着肩背,一边哭道,“哥哥你没事吧?”
李安然乏力地闭上眼,沉重地 喘息,又微微地咳嗽起来。晓莲吧温热的茶递过去,若萱乖巧地呈给哥哥压咳。
晓莲适时在旁边劝,“小姐你看看少爷受伤这么重,不能生气,你还在旁边任性发脾气,你乖乖吃药吃饭,让身体快点好,少爷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李若萱哭道,“我只是,只是很难过,对我那么好的阿七,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一个要把我害死的坏人呢!我,我没了爹爹,是不是身边的每个人都要我死啊!”
李安然虚弱地咳嗽,靠在椅背上微微叹了口气。
李若萱摇着哥哥肩头问道,“哥哥,你说叔叔们想把我们除而后快,阿七要把我们毒死,原来好生生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坏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呢?”
李安然柔声道,“你原来在山庄里无忧无虑,整天想的是怎么玩和淘气。你年纪小,不通世务,怎么会知道外面那么多尔虞我诈呢!爹爹在世,一切东西都潜伏着,你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爹爹在前面挡着,他怜惜你年幼,什么也不告诉你。可现在,我们四面楚歌,我不告诉你,又怎么行呢?”
“可是,”李若萱哭道,“可是哥哥,我真的很害怕。是不是每个人都要杀我啊!”
李安然笑,温存道,“胡说!晓莲不会杀你,给你送这送那全被你摔了。你再不吃药,不吃饭,就会自己把自己杀了!是不是还等着哥哥捏着鼻子灌你?”
李若萱望着哥哥在夕阳里温柔的笑容,竟在刹那间呆了。
李长虹下葬那天,天气晴朗,蔚蓝色的秋空纯净而高远。棺木一路平安无事,李若萱穿着孝衣,也很安静地跟在哥哥身边。可当棺木要落墓的一刹那,李若萱突然扑了上去,哭喊着“爹爹”。
李安然心下异常,随后抓了过去,当他的手抓住李若萱的后背衣服时,棺木中突然射出了白光。
李安然在那一刹间本可以向后躲闪,可是来不及了,因为后面也响起了暗器的风声。
一切事情都来得太快太突然,李安然在背腹受敌的情况下,以一种谁也说不出来的寂静,拎着李若萱竟然侧身躲过去了,两股暗器几乎贴着他的衣襟自相碰撞,人群顿时惊散而去。
李若萱惊魂不定地躲在哥哥臂弯里,李安然半眯着眼,冷冷地望着棺木。
所有的人,则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一步步走向棺木,拉着李若萱向李长虹叩了三个头,然后亲手解开绳索,棺木缓缓地沉下去。
李安然的手突然停住了。
李若萱惊慌地望着哥哥,他的眉头微微地皱着,看神色像是在想些什么。
李安然的迟疑让人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上,人们本能地向后退,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墓穴。
难不成会有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难道李长虹还会从棺木中跳出来不成?
李安然将棺木缓缓地拉上来,然后对陈敬和许路遥道,“这墓穴里有问题。”
陈敬凑上去瞧了瞧,他那飘逸的长髯须随风轻轻地拂到李安然的衣襟上,他不解道,“有什么问题?”
李安然没有说话。
陈敬道,“贤侄恐怕多虑了。这墓穴是我亲自监造的,我保证不会有什么问题。”
许路遥突然说话了,这是李安然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的话,他说,“李大哥的尸身是我亲自收敛的,那从棺木中射出暗器,就是说我有什么问题了!”
许路遥人长得又黑又壮,面目也凶,可声音却是慢慢的,很低很细。本来这次下葬就有点邪,有点怪,此时这位看上去穷凶极恶、很难说话的怪人,发出了低细缓慢的声音,虽是青天白日,风轻云淡,也不禁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李若萱也是怕了,抓着哥哥的衣襟不知地抖。可李安然并没有管她,而是风度优雅地向许路遥行了一个礼,说道,“四叔息怒,侄儿千万没这个意思,刚才侄儿说错了话,四叔只管责罚,还请四叔看在爹爹的情面上,不要生气。”
众人还以为许路遥在对陈敬说话,却都见李安然行礼认错,不由心下奇怪。许路遥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陈敬道,“贤侄,还是让李大哥入土为安吧。”
李安然轻声道,“不行。”
众人又吃了一惊,望着李安然。有的,甚至开始窃窃私语。
陈敬道,“那依贤侄的意思?”
李安然道,“墓穴里有炸药。”
炸药!随着一刹死寂,人群沸腾了。李安然轻轻转过头,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那面雪白的灵旗上。
他静静地看着,人们也不由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陈敬出招!
他一掌冲着李安然的咽喉劈过去,他灰白飘逸的髯须带起凉飕飕的风。
李安然似乎正望着那面灵旗沉思,此时将头一歪避过了掌风,迎了上去。
人群开始拼命地散开,那面灵旗孤零零地插在车上,在湛蓝旷远的天幕下,是一片如雪的洁白。
陈敬惯用的白猿招式,翻腾跳跃,抓劈躲闪,宛若流星闪电。
李安然则较慢,那一天他穿的衣服略显宽大,一拂一卷,恰似水上凉风,进退飞扬。
李安然右边的袖子突然像惊蛇一样纠缠住了陈敬的髯须,左手则骤然指向陈敬的咽喉,陈敬右手一抖,一柄两尺长的细剑弹出刺向了李安然的前心。
两人不过一尺远的距离,近乎肉搏的状态,陈敬弹出的那柄剑也像电一样惊,一样快。李安然的右手突然从袖子里钻出来,捏住了剑尖,那剑尖离他的心脏仅仅半寸远的距离。
李安然的右手捏住剑尖,随机飞快地向后一转,那柄细剑便在陈敬自己的脖子上绕了半圈,李安然的左手则击在陈敬的天灵盖上,然后用膝盖轻轻一顶,陈敬飞了出去。
李安然也飞扑过去,而且还飞在陈敬的前头。他双掌一送,棺木稳稳当当被推出墓穴十丈开外,李安然转身向外扑的时候陈敬正欲落入墓穴,李安然迅速向外飞掠,在陈敬落入墓穴的一刹那,他一把将李若萱抓了起来。
世界响起了巨大的轰响声,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晃动。
无数的砖土断木雨一样地落下来,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冲天而起的彤红。
天地在刹那间失去了光明,黑暗中浓郁的气流热浪似的强袭过来,暴烈的硫磺味震得兄妹俩不停地咳嗽。
世界渐渐恢复了平静。
天渐渐蓝了,风渐渐清了,云也渐渐白了。正午的阳光正白晃晃地刺下来,让人觉得昏眩。远处被炸得一片狼藉,正在散着白烟。
李若萱钻进了哥哥的怀里,李安然则靠在身后的棺木上。他们全身上下飞满了黑,很狼狈。可让人极目看去,在这一大片废墟上,这一家人正依偎在一起。
他们正依偎在一起。李安然想将棺木打开,看看爹爹是否完好无损,可他不敢,他没有勇气,他害怕。
没有一个人在他们身边,这种寂寞看起来,总是太过悲凉。
李安然带着李若萱回到菲虹山庄,山庄里很静。一路上横着七八具尸体,吓得若萱直往哥哥怀里钻。
许路遥坐在客厅里,身上带着血,等着他们。
李安然倒头就拜,说道,“多谢四叔。”
许路遥扶他起来,用他缓慢低细的声音道,“华叔死了。你不用谢我。”说完,迈开步就往外走。
李若萱听到华叔死了,顿时“呀”了一声,怔在地上。李安然则一下子跪在地上,一把抓住许路遥的衣襟,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求道,“四叔!四叔您留下来吧!四叔!”说完,向妹妹喝道,“若萱,你还不跪下!”
若萱于是也在许路遥的脚下跪了下来。
许路遥回头,有些动情地拍了拍李安然的肩膀,愣了一会儿,对李安然道,“你三叔他,是我的亲哥哥。我背叛了我自己的亲兄弟,从此,不能再帮你了。”
许路遥转身就走,李安然不肯松手,唤道,“四叔!四叔!”
许路遥沉默了一下,头也没回,裂步走了。
李安然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若萱扶他缓缓地站起来,坐在椅子上。
晓莲煞白着脸,一步步蹭进来,怯声道,“少爷,你,你没事吧?”
李安然淡声道,“华叔呢?”
晓莲哽咽道,“华叔他,他死了。”
李若萱疯一样跑出去,不多时传来她伤心的哭叫声。李安然吃力地站起来,一个趔趄,疼得冷汗直冒,晓莲在一旁一把扶住,手还在轻轻地抖。
李安然道,“去,拿药来。”
晓莲惊慌地跑过去,拿了雪莲红珊丸来,手里的水在慌乱中被泼了半杯。李安然服了三颗,坐下来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晓莲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李安然轻轻起身,朝外面走去。李若萱抱着华叔的尸身哭得正凶,他静静地看着,无声地合上华叔死不瞑目的眼睛。
李若萱大哭道,“哥哥,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安然没有说话,冷汗涔涔而下,他费力地睁着眼睛,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李若萱只管哭,没注意哥哥的情况,晓莲在一旁急声道,“少爷,你,你怎么了!”
李安然站起来,晃了一下,晓莲忙去扶,李安然道,“我自己来,你们不要管。”
他说完,独自离开。他走得很英挺、伟岸,在晓莲看来,他走得就像一尊带着坚强信念的天神,永远也不会倒下。
第7章 李安然的豪赌
在李安然的心目中,就在那一刹那,萌生了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就算任何人都已走掉,他一个人也要挺住,也要让菲虹山庄转危为安,东山再起!
李安然躺在自己床上,任疼痛像火一样灼烧着自己,有生以来,他曾因犯了错被孟伯伯严厉地责罚,曾经因为练错功,真气错位痛得死去活来。可他从不知道,世上有一种痛,可以让他如此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他被责罚,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练错了功有孟伯伯日夜守在身边,可是现在,旧伤未了,又添新伤,药快用完了,能帮他的人,也都走光了。当若萱钻在他的怀里,他独对废墟的时候;当他跪在地上,任许路遥越走越远的时候;当他胸口绞痛,看着华叔被杀的惨状的时候,他才那么刻骨铭心地懂得,父亲,在一个人生命中是何等重要。父亲突然抽身离去,没来及交代他到底为什么,他要怎么做,就只剩下四面楚歌。
孟伯伯告知自己的身世,是要他陪父亲一起面对困难。可如今,和爹爹才相处一个多月,父子之情还没来及细细体会,父亲没了!这是怎样的痛,怎样的悲哀!
李若萱进来了,那时他痛得正盛,很烦,正想流下泪来。可他不能跟若萱发火,也不能让他看见自己流泪,于是李安然擦了把汗,强作欢颜,对若萱道,“我没事,你先出去,我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李若萱见哥哥笑得极为虚弱和勉强,不放心,不肯走。李安然当时真想吼她出去,可他知道若萱再禁不住骂,于是柔声几乎是央求她,“乖,听话,哥哥想自己静一会儿,你先出去!”
李若萱出去了。李安然强迫自己做起来,调整真气,为自己疗伤。当他允许自己再躺在床上的时候,夕阳粉红色的霞光斜射在屋里的桌子上,窗外面的几竿修竹正蒙着霞光轻轻地摇曳,偶尔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也不见飞鸟的踪迹。只是一个很寂静的黄昏。
李安然躺在床上,不禁想起他从前生活的小镇,这个时候正炊烟袅袅,巷子里人渐稀少。
他突然想起那个吹山笛的朋友。他们认识的时候不过十来岁,每天这个时候他还被孟伯伯关在屋子里读书。他常看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每天清早骑着黄牛去放牛,每天傍晚时回来,悠闲自由,他心里好生羡慕。一次孟伯伯管得不严,他和那小男孩聊了会天,那个小男孩吹了段山歌给他听。临走,还爬上那株古柳,折了个柳笛送给他。后来,阿牛学做鞋,就在小镇以卖鞋卫生,十六岁娶了媳妇,他还去喝了杯喜酒。后来阿牛抱了白胖儿子,每天欢欢喜喜干活。这次临行前,阿牛还送了他一双很结实的布鞋,他穿过几次,现在还干干净净地躺在他的包裹里。
他想起了那几个对他很不错的姑娘们。有一个女孩特别活泼漂亮,她大清早在头上插着一枝怒放的山茶花,在他们的篱笆旁唱歌。他虽然专心读书假装不理,可他还记得那女孩朝霞般的笑靥,和她鬓角那枝带着露珠的含笑的山茶。
李安然不禁莞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每当这个时候,孟伯伯通常是喝了几杯酒回来,正在煮他的老茶。
夜色渐渐弥漫了全屋,若萱和晓莲敲门进来。若萱点亮了灯,晓莲端了碗燕窝银耳粥给他。李安然接了,尝了一口,笑道,“做的真好喝,晓莲,是你做的吗?”
晓莲望着李安然那明亮的笑,内心暖烘烘的,温婉地笑道,“是奴婢做的,少爷喜欢,就多喝点。”
李安然道,“家里的人经过这场劫难,死的死,没死的怕是也都走光了,晓莲,你为什么不走,知不知道现在很危险?”
晓莲微微垂下头,轻声道,“我与小姐相伴了八年了,情同姐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走呢!”
李安然叹息道,“难得你有这般的情意。既是如此,你也别奴婢长奴婢短的了,就和若萱姐妹相称吧,我也权当是多了一个妹妹。你在这个时候愿意留下来,就是我们兄妹俩的恩人。”
晓莲一下子跪在地上,垂头道,“少爷您言重了,我不过做我本分的事情,怎么能担得起‘恩人’二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