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往前走,便听里头继续传来义母宁夫人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平和的:“元师倒也不必这样说……”一语未终,又咳嗽起来。
贺云樱心下着急,加快脚步进了堂屋:“义母!”
也顾不上见礼,直接快步过去为宁夫人拍背顺气:“您的咳疾是不是又犯了?”
宁夫人连咳了数声,白皙秀丽的面孔几乎全然涨红了,很是顺气半晌,才重又渐渐舒缓下来。
贺云樱这时才抬头望向那尼姑,认出是金谷寺的妙悟元师。年纪大约三十上下,容貌还算端正,只是一双眼睛有些过于灵活。
说起来她早就见过妙悟,宁夫人是她母亲郦氏的旧友,六年前来到华阳城,因着与金谷寺的兰因大师有旧,便一直寄居在静宁堂。
贺云樱十岁开始便时常到静宁堂跟着宁夫人读书写字,因而对金谷寺两院的僧尼都见过许多,其中也包括妙悟。
可她此刻心中还是泛起了一丝怪异,刚才的隐约耳熟并不是来自于金谷寺的上香偶遇,一定还有什么旁的缘故,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
这时宁夫人的呼吸终于重归舒缓平顺,便从手边抽斗取了一个青布荷包递给了妙悟。
妙悟接到手里即知轻重,面上微笑有些勉强。但碍于贺云樱在场,倒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告辞而去。
“义母,这位师太又来叫你捐银子给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贺云樱立刻便明白了先前的对话大约是关于什么,扫了一眼妙悟的背影,越发鄙夷。
宁夫人弯了弯唇:“小事而已。对了,你怎么今日过来了。你三叔是不是下个月就要到京城赴任?”
“我不去京城。”贺云樱答得利落,这时宁夫人的侍女竹叶已经将汤药煎好了,她便主动过去将汤药接了,“我更想让您到蓉园陪我住。”
然而还没端到宁夫人跟前,汤药里一丝微微酸甜的气味飘至鼻端,贺云樱心头猛然一跳,脚步与动作便都顿住了。
“是不是太烫了?”宁夫人见她面色微变,连忙自己起身来接。
贺云樱摇摇头,上前先将药碗放在桌上,却没有推到宁夫人跟前:“义母,您这是换的新方子?是不是妙悟师太开的?”
宁夫人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说着便要伸手去接那药碗,“我这几日睡得不大安稳,妙悟师父便给了这方子。虽然咳喘还是那样,但晚上安歇的还好。”
果然是妙悟。
贺云樱立时便有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闻到汤药里那丝熟悉的苦中带着酸甜的气息,她终于想起来了。
前世里的德化十五年,妙悟不知为什么离开了金谷寺,到了京中的天音寺挂单,随即时常出入京中公卿女眷后宅,往来讲经论道。
表面自然是光风霁月慈悲胸怀。
实际上那时期好几件公卿女眷之间的密辛甚至命案,都与妙悟和她手里的药脱不了干系。
她现在居然还对宁夫人下手?
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宁夫人这样寄居金谷寺的妇人,必然是与夫家断绝,又无娘家可归的。
膝下无儿无女,隐居度日,一旦身故,所有的资财便任人摆布了。
“这汤药可有什么不妥?”宁夫人看着贺云樱的神色并不是单单好奇或询问,显然还有旁的话压在心里。
贺云樱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让宁夫人吓到比较好,当即舒展眉头笑了笑:“只是觉得妙悟师太到底算不得良医,义母您还是跟我去蓉园住些日子吧,回头请郗郎中再给您看看,开个正经的安神药。”
宁夫人叹了口气:“纵然你不是太喜欢你三叔,但还是跟着他去京城,更能找到合适的夫家,才是你的前程。”
“那算什么前程。”贺云樱一笑,“世间男子多薄幸,我若是身无长物活不下去了,也未必非要嫁人才好。更何况先父还留了蓉园给我,我宁可跟义母您一样,自己过自己的清静逍遥日子。”
这例子比到了宁夫人身上,宁夫人自己便无话可说了。
哑然失笑,随即又想了想,还是点了头:“你这小丫头,现在说嫁不嫁还早了些。也罢,我再去蓉园叨扰几日便是。但你先陪我去寺里一趟罢。我本约了兰因大师明日吃茶,如今只能改日子了。”
“好!”一见宁夫人答应了要到蓉园小住,贺云樱立刻眉花眼笑,赶紧吩咐剑兰帮着竹叶整理宁夫人行囊,当然也没忘了将那药方药渣也都包了,一齐带下山去。
而她自己则与宁夫人戴了下垂白纱覆面的帷帽,前往金谷寺。
此时是四月末,端午还有几日就到了,金谷寺中祈福游玩的香客很不少,寺门外车马从人也很多。
贺云樱与宁夫人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是多少挂着点先前所见的。
反复往那些车马处看了好几眼,确实不见青鳞卫的黑马与萧熠的白马及马车,心里才稍稍安定些。
只是她并不知道,几乎就是在她刚刚转身,随着宁夫人一齐往寺内走的时候,寺门外一抬极不起眼的素净轿子的轿帘,被一枚玄青墨玉骨的折扇,轻轻挑起了半寸。
第3章 持心(微调) 这味道曾经多少次在……
“殿下。”
身穿青衣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下属靠近轿门,躬身低声,等候吩咐。
片刻之后,那帘子被放下了,轿子的人并没有出声。
下属不明所以,便再度轻手轻脚退后。
外头游人香客三三两两的轻快说笑声,有如海边翻起的轻浪,一波又一波地此起彼伏。
而狭窄的轿子与厚实的帘幕,拦成了一个极小的框,内里暗流翻涌的沉重往事,将轿子里的人圈在其中。
母亲真的没有死。
母亲身边的人,居然是她。
这素轿内里虽已清洁熏香,却到底不比他自己惯用的车马或官轿,并未内系明珠或琉璃小灯,帘幕垂下,便有些晦暗。
而此刻重回冠礼前的靖川王,一切的心绪浮沉也都静静压抑着。
一阵山间清风拂过,略略将轿子左窗的侧帘吹起几寸,外间明亮的天光洒落些许在轿子里。
明暗交浮之间,容貌昳丽的青年依旧垂目不语,沉静俊美的面孔有如生菩萨,而那低垂的眼帘下,亦掩去了一切凌厉的杀机与锋芒。
大约默然了两盏茶的时间,素轿外的下属们才见到轿帘再度被拨开,立时上前应命。
又是一阵略强些的山风吹过,扑簌簌拂落了许多樱花瓣,这原就是金谷寺有名的夏日盛景。
一时间和风含香,飞花如雨,寺内外游人皆欢喜赏玩。
连坐在兰因大师禅室中吃茶的宁夫人与贺云樱,望见窗外如此美景,亦不由唇边含笑,心旷神怡。
“数日不见,夫人心怀倒是舒畅了些。”兰因大师是金谷寺中最为德高望重的比丘尼,论辈分比妙悟高上两辈。
虽已年近花甲,但精神很是健朗,清瘦面容上微笑慈和,目光清澈,叫人看着便觉得心里十分舒服安静。
宁夫人微笑颔首:“山中清净,到底是容不下那许多杂念的。前尘往事终究已经过去,如今我还得了樱樱这样的女儿,很是知足。”
从几年前贺云樱开始到金谷寺跟着宁夫人读书开始,经常见到兰因大师,后来正式拜宁夫人为义母,兰因大师还送了她一串金檀念珠做礼物。
算起来也是熟识的,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兰因大师的目光望过来,贺云樱竟隐约觉得与先前有些不同。
她心里渐渐便生出些紧张来。
但下一瞬,却又坦然了。
便是叫兰因大师或是宁夫人知道她是重活一回的人又如何呢。
她父母皆已故去,再几日连孝期都出了。三叔三婶一心要借着她的美貌去攀高枝,也不乏谋算她嫁妆家财的心思。
郦家舅父亲眷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却从来都不亲近。
她现在最亲近的人便是义母宁夫人了,知道便知道罢。
而兰因大师虽目光里确实添了几分复杂甚至凝重,但仍旧是慈和温柔的:“你们的亲缘当真难得。樱樱,其实以后便直接叫‘母亲’也好。”
宁夫人似乎有些微微震动,低头抿了抿唇,随即重新抬眼笑道:“其实——”
“母亲。”贺云樱直接便开口叫了。
她的母亲郦氏比父亲贺道允过世还早一年半,其实对贺云樱来说,义母宁夫人早就跟亲生母亲一样了。
宁夫人眼眶还是热了,刚才强压的心绪再次翻涌,泪水滚落下来,又伸手去抿了抿贺云樱的鬓边:“好孩子。”
贺云樱也有些鼻子酸酸的。
她又是有母亲的小丫头了。
兰因大师缓缓颔首,双掌合十,轻声祝祷。
宁夫人沉了沉,回手将眼泪擦了,又与兰因大师说了几句闲话,约定端午过后再到寺中相见谈经,便起身告辞。
兰因大师起身相送,主动提道:“这几日寺中的双宝金银开得很好,你们去药圃取一些,泡茶或是晒干做香包,可以安神。”
“多谢大师。”贺云樱欠身告辞,便要转身离去。
“樱樱。”兰因大师又叫了她一声,“持心,胜于万事。切记。”
贺云樱飞快琢磨了一下,并不是特别明白。
但兰因大师的语气又这样亲切慈和,还是心中暖暖的,再次深深一福,才扶着宁夫人离了莲院禅房,往金谷寺西侧的药圃过去。
这一路过去的游人并不多,因为金谷寺大部分的花树景致和古迹楼阁多在寺北与寺东,西侧种了许多松柏与翠竹,更清幽些。
松竹掩映之中,甬道通向一座宽阔的凉亭,原是前朝曾经寄居过金谷寺、后来高中状元的陆阁老所捐赠修建。
凉亭外修了一座影壁,上头有陆阁老当年的题字与文章。所以此处的游人香客,多是读书学子过来瞻仰。
贺云樱以前便仔细看过影壁上的文章,此时刚好经过,便挽着宁夫人又过去再扫一眼,顺便闲谈几句书法词句。
宁夫人笑笑:“陆阁老传世墨宝多以赵体字居多,不过他写这篇文章时,笔锋还未曾精熟至极,倒有些燕派的影子。”
贺云樱点点头:“燕派的字太过秾丽,写诗填词倒好些,做这样的经济文章,总是看着——不大相合。”
她说到最后的一句话时,忽然隐约闻到了几分青林玉的气息。
这是白檀、梧桐与松木混合,再添极轻的一分白蔷薇调制而成的熏香。
这味道曾经多少次在她身边,在她梦里,在她心头。
她是决然不会认错的。
“咦?樱樱,那是不是你表姐?”宁夫人忽然按了按贺云樱的手,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贺云樱本能顺着望过去,果然是舅父的女儿,已经出阁三年的表姐郦善君,与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妇人说着话,正往这个方向过来。
贺云樱与这位表姐相差五岁,先前不算太熟,但毕竟是亲戚,见到了还是要上前招呼的。
而且看这方向,大约也要去金谷寺的药圃,索性将那影壁处的香味丢开,直接过去招呼寒暄便是。
隔着帷帽,郦善君没有先认出贺云樱,但说了话也就知道了。当即将身边的妯娌周氏为贺云樱和宁夫人引见,几人便说笑同行。
虽然只是随口闲谈,但挽着宁夫人,伴着郦氏表姐,贺云樱却一点点地重新放松下来。
就像是面对兰因大师的目光一样,其实被发现了也无妨。
先前在官道上所见,当然是萧熠的车马与卫士。而刚才影壁另一侧飘来的香味,也很可能就是他。
是他又如何?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贺云樱忽然明白了兰因大师的话。
持心。
随后半日倒是平平安安的。在药圃取了金银花,又回正殿添了香油钱,贺云樱便告别了表姐,与宁夫人一同离了金谷寺,回去蓉园。
路上亦是平顺通常,并无封路阻碍,安叔车技又好,马车一路行得轻快稳当,贺云樱与宁夫人闲谈说话半晌,就到了家。
贺云樱刚下马车,便见月露急匆匆地跑过来,额角上生了汗,既是谢天谢地,也有着急上火:“姑娘这是到哪里去了,您不知道,三太太没见着您,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贺云樱根本不以为意,回身先去扶宁夫人下车,才问月露:“三太太走了吗?”
“宁夫人好。”月露虽然心里着急,但基本礼数还是有的。
向着宁夫人一福,才再向贺云樱叹气道:“走了,三太太瞧着您房里只有椅子上搭着的大衣裳,跟架上的花,就生气先前白白说了许多话,骂了奴婢们一顿就走了。”
“委屈你了。”贺云樱点点头,“去账房多领一个月月例,算补贴你。另外安排四个人到春晖堂伺候,夫人住几个月。”
月露本能地应了,然而刚要转身,却又愣住了:“姑娘,三老爷和三太太说端午过了就启程,您这是……”
贺云樱并没有搭理月露,而是看了一眼剑兰,就继续挽着宁夫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往里走。
“姑娘?”月露懵了,要往里追,却被剑兰一把拉住:“月露姐姐,您是小姐的丫鬟,就听小姐的话。您要是更想听三太太的,那就伺候三太太去也行。”
眼看月露脸色难看起来,剑兰又补了一句:“这是我今日伺候小姐出门时,小姐叫我回来提醒您的。蓉园里就一个主子,姐姐明白吗?”
月露一噎,虽然这话直白到像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但要真想想自家姑娘风寒病愈之后的做派,竟也相合。
无奈只得忍气咬牙,先去办差不提。
贺云樱并不太在意月露的心思,她前世跟着三叔三婶去了京城,月露与剑兰还有安叔都是跟着的。
月露也没有特别不好,每个人都会趋利避害,人往高处走,月露就是最普通也最典型的。
她觉得自家老爷已经过世,自家姑娘已经是孤女,必须依附长辈或者夫家,所以更畏惧三老爷三太太几分,确实是人之常情。
而安叔与剑兰父女,倒真的是有情有义的忠仆。前世里,在贺云樱要被送去给萧熠做外室的时候,还大骂过贺三老爷夫妇,也劝阻过贺云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