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琼林身边的大丫鬟已经赶紧去找国公夫人并前堂长辈, 尹大姑娘自己则是先好言哄着其他客人先回葳园。
孟欣然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要告辞了, 她身上已经沾了甜汤茶水的衣裳还没换下, 而自家备用的衣裳居然也弄脏了。
魏文霜这时主动上前,并没有望向狼狈不堪的尹三与魏二,而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照应孟欣然:“这是怎么闹的呢……哎呀, 孟姑娘不要紧罢,先到我院子里换件衣裳可好?我那里有件新做的裙子, 略长了些,但孟姑娘应该是合适的。”
“不用了。”
孟欣然还没开口,尹毓先冷冷截了一句:“刚才就是换衣裳出的事情,人家在这里受的惊吓已经够了, 换了谁还敢再耽搁。”
说话间扫了一眼孟欣然,裙子下摆确实狼狈,若是这样出去也实在不好看,总不能跟每一个迎面遇到的人都解释一回,且解释了更丢昭国公府的脸,竟将客人害成这样。
“清风!”尹毓回头招了招手,叫长随将自己的披风拿过来,他身量颀长,与萧熠一样高,但与萧熠贺云樱几人的短披风不同,秋日惯穿的是一件绀色大氅,要再长一些。
“欣然侄女不要嫌弃,略遮一遮罢。”尹毓抬手将那大氅抖开,直接为孟欣然罩上,因着下摆过了膝盖一尺,便将脏污都挡上了。
孟欣然再次低头,声音比刚才还轻:“多谢六叔。”
尹毓摇头,面上甚至有些惭愧:“谢什么,应当是我致歉才是。侄女到国公府里是娇客,却遇到这种糟烂事。”
说着他又想萧熠颔首:“我知王爷与安逸侯是好友,劳烦王爷将欣然侄女送回去罢。”
言罢,大步过去一把揪住尹琼江的后领,竟生生将刚想悄悄溜走的尹三抓住:“这个畜生,我自带去与家兄分说。”
萧熠自是从善如流,含笑应了:“这个好说,那我们不打扰了。”
到了这时,国公夫人叶氏已经亲自赶过来了,当面焦急,赔情之外当然也说要先让孟欣然换衣服,再让家里子侄赔罪云云。
孟欣然却哪里愿意多停留呢,只是知道尹琼江的这点筹谋应该是不敢让尹家长辈知道,所以对着国公夫人倒也没有不客气,礼貌笑笑敷衍两句,便跟着萧熠与贺云樱一起告辞了。
很快先回到安逸侯府,更衣梳洗,萧熠与贺云樱则在花厅吃茶等候。因为此事闹成这样,安逸侯当然要与昭国公府的长辈查问几句。
若是安逸侯也直接拂袖走人,那翻脸太过彻底,之后的回旋余地便小了。
个中道理,萧熠与贺云樱都心知肚明,所以两人对于在孟家多等片时,并不意外。
只是身在孟家坐着吃茶之间的相对静默微妙,却并不亚于在昭国公府。
萧熠到得此时已经不太关心贺云樱先前行程如何,他还是有旁的话想问——譬如,到底要这样推拒他于千里之外到什么时候?
若不是有孟欣然这件变故,贺云樱是不是连这两日的好脸色都根本不会给他?
可这话在孟家同样不能问,他又不能先走,更不能带走贺云樱。
毕竟孟欣然与尹三的婚事不成没什么,若是真要带着孟欣然到南阳居求医,说不得去住几日,那他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跟贺云樱好好说话。
因而眼下即便心中有些挂着,还是想在她身边多坐一刻是一刻。
贺云樱却对萧熠的这些心绪浮动视而不见。
她不是没留意到,萧熠这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很难让人留意不到。
更何况她还那么熟悉。
可她不想管,五云塔上也好,靖川王府也罢,几番说话里的确将前尘旧事都翻出了不少。
仔细想想,他从前也有不少待她用心的时候。
不管中毒无解,还是先前小产,都不是萧熠的错,只是命。
所以她心中深深压抑的遗恨确实消解了几分。
但是,不那么恨了,却不代表她还有先前那样满心的情意。
反正以前她整颗心整条命都给了他,有多少恩义当不起呢。如今说开了,也不耽误今后各过各的呀。
“咳,你还记得尹毓这人吗?”两人干坐了半盏茶没说话,终究还是萧熠先开了口,强自拉扯些不那么要紧的话来说。
因着萧家与孟家其实都跟昭国公府没有真正血缘相关,出了尹家之后,萧熠便懒得用六叔或六爷这种称呼。
贺云樱知他问的是前世,略想了想,又看看孟家的下人都在廊下,并不靠近,便低声道:“后来是不是他承爵?”
萧熠摇摇头,但又点点头:“一开始不是,不过,其实没有分别。尹家子弟里,尹三本来算是有点小才气,但过于浮躁,又贪色,难成大器。尹毓却刚好相反,他这人看着豪迈洒脱,但你看了他本章就知道,心思细密的很。”
唇角一勾,又向孟欣然院子的方向略略示意:“旁的不说,只今日这件事,你以为他真的就是‘行侠仗义’么?昭国公府得以不倒,还是要着落在他身上。”
贺云樱刚才对尹毓行动没有多想,但顺着萧熠的暗示推算一下,便知道他的意思。
只是抬眸之间,看到萧熠目光里关于尹毓的淡淡哂笑,还是撇了撇嘴:“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尹六爷就算只是为了拦着尹三犯下大错连累家族,到底行动是救了欣姐姐。天下人谁不算计呢?”
说着又斜斜瞥了萧熠一眼,终究没忍住:“再怎么说,总比那自以为周全,最后却……的人强罢?”
“你这——”萧熠气结,知道贺云樱含糊没说得更明白的是指他自作聪明空遗恨。
他心中本能有些微微想要抗辩的意思,毕竟人力都有穷尽,他便是比常人聪明几分,总也有犯错或挫败的时候。
可这样的念头也不过一瞬而已,下一刻涌上心头的,却是前世她在病榻上苦痛挣扎,以及在华亭侧的含恨离世。
哪怕眼前的贺云樱仍是这样的青春润泽,健康美好,萧熠心头一时却仍旧好似油煎刀割。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嗯,你说的对。不拘为什么,能护着人家,便比我强一万倍。”
贺云樱本来还想再刺他两句,但见萧熠的目光这样快便转了柔和甚至自责,她原先要说的话反倒不好说了,便转了脸:“知道就好。”
萧熠刚要再说,便听外头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和孟欣然清脆活泼的笑声:“哎,大哥你回来了?刚好,樱樱和她哥在花厅吃茶呢。”
“孟欣然,你真是翅膀硬了是不是!”然而安逸侯的声音里竟满是怒气,“你给我到书房来!”
听着竟是连花厅里还坐着萧熠与贺云樱都不顾了,直接拉了孟欣然便往书房过去。
萧熠与贺云樱这下是真意外了,两人赶紧出了花厅追上去:“这是怎么了?”
安逸侯竟也没有避开萧熠和贺云樱的意思,只是拉着孟欣然继续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过去。
萧熠心思电转,一边继续追过去一边问贺云樱:“孟欣然今日原本的筹谋是什么?是老孟安排的还是她自作主张?”
“她说——”贺云樱一怔,快步跟上的同时迅速回忆了一下,立刻也明白了,“欣姐姐当时说的很含糊,只说她哥也觉得尹三应该被教训,没说具体的。”
萧熠不由一笑:“那就有热闹看了。”
说着两人也紧跟着安逸侯兄妹到了书房,其实萧熠并不是太愿意插手好友孟煦教训妹妹,但看着贺云樱面上忧色,还是主动上前相劝:“老孟,今日欣然妹妹也吓着了,你别太着急了,有话好说。”
“她哪里吓着了?”安逸侯是真不拿萧熠当外人,回手就将一个纸包塞过去,“你看看,这是秦月楼的暖情药!她是带着这个过去的!谁吓谁啊!”
回手就从书桌抽斗里取了戒尺,厉声喝道:“跪下!”
孟欣然吓得一哆嗦,虽然不服气,却也害怕,还是委委屈屈地跪了。
“老孟,欣然妹妹到底是姑娘家,又不是弟弟,哪有这样管的。”萧熠看着安逸侯额上青筋都要爆出,心下确实觉得不好,直接挡在他面前,又给贺云樱打手势。
贺云樱去扶孟欣然,也和声劝道:“这个,欣姐姐可能手法是创新了些,但她到底是被害的呀。”
“谁说只是尹家这一件事?”安逸侯还是暴跳如雷,“人家尹六爷说了,好几个风月场子里都见过她,叫我留神照顾些!孟欣然,你到底去过几个风月场子?!”
这才是今日萧熠与贺云樱最想不到之事,二人不由同样望向孟欣然。
孟欣然并不害羞,但是害怕,拉着贺云樱袖子往后躲:“这个——兄长是问京城,还是淮阳,还是……其他地方?”
第44章 补偿 难道你要反过来给我做十……
安逸侯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一时间那戒尺都不知道是扬起来还是丢出去, 指着孟欣然气得脸色发红:“你,你, 你这个孽障再说一次!你到底都在什么地方逛青楼!”
孟欣然继续向贺云樱身后躲:“又没怎么样,尹六叔真不是好人,他明明答应我不告诉别人的……”
“你!”安逸侯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萧熠和贺云樱在场了,但本来也没什么可回避的,连尹三有意算计孟欣然这件事都是萧熠和贺云樱打听回来的。
“你给我过来说话!”安逸侯到底是熟习弓马之人,虽然孟欣然也懂些拳脚,比起自己兄长还是差的太远了。
贺云樱在这等情况下哪里能插得上手,也是吓了一跳,只能眼睁睁看着安逸侯一把推开萧熠,随即怒气冲冲过来就拉孟欣然。
“哎呀!”大约是安逸侯愤怒之下确实用力大了, 拽疼了孟欣然。
她叫了一声,随即同样怒上心头,愤而甩手:“好了!不就是青楼吗,我明着告诉你好了, 所有你去过的青楼我都去过!你自己想想有多少吧!”
哦豁。
萧熠与贺云樱不由再将目光转向安逸侯孟煦。
孟煦一愣, 先是越发暴怒, 然而下一瞬,却又明显地尴尬起来。
“怎么了?自己也觉得多了?”孟欣然冷笑道,随即将自己的手夺了回来, “大哥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这能一样吗!”安逸侯斥道。
孟欣然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有什么不一样?你做得, 我为什么做不得?你去花钱喝酒看美人歌舞,我也是;你去‘风流不下流’,我也是;你没将青楼粉头带回家,我也没带呀!”
虽然知道不应该, 萧熠和贺云樱还是对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想笑但是拼命忍住的难过。
安逸侯更是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你……你哪里来的歪理!”
孟欣然这时候才是真的破罐破摔,反正她之前轻车熟路地带贺云樱去秦月楼却被萧熠抓包,甚至可以说萧熠比她哥还更早知道她的小把戏。
“这叫实话实说!”孟欣然直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尹六叔都没说我什么,他还给我推荐了几道小菜呢。”
面黑如锅底的安逸侯这时恨不得将手中的戒尺换成一柄狼牙棒,只是不知道应该先收拾孟欣然,还是应该先回去昭国公府打死尹毓。
“行了,老孟,坐下说话。”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安逸侯的脾气被孟欣然出人意料的回答打断了两次,早已没有先前的暴烈,便顺着萧熠给的台阶坐了下来。
但想想仍旧愤愤不平:“我下次见到尹六一定要揍他。为老不尊,假仁假义!”
孟欣然回手从旁边书架上的食盒里抓了一把松子,还分跟贺云樱几颗,又继续嗤笑她哥:“大哥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尹六叔老,他比你还小一岁呢。且比你修身修容,樱樱,你说,六叔是不是比我哥俊?当然了,没你哥俊。”
贺云樱不由失笑,本能地看了一眼基本已经气死的安逸侯。
“说呀,樱樱,你说实话嘛。我哥跟你哥这么熟,他还能不知道自己不是美男子吗?”孟欣然剥了两颗松子放在贺云樱手心里,“怕什么,他们不是都觉得自己是君子吗,容人之量、仁义道德天天挂在嘴边,几句真话还是听得的!”
眼看着这话马上就要将萧熠也裹进去了,贺云樱怕孟欣然再说出什么来,真的会进一步激怒安逸侯,便按了按她的手:“安逸侯豪迈,尹六叔俊秀,各有不同的。”
手上这一按很是用了力,暗示孟欣然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孟欣然仍旧满不在乎:“樱樱,你还是顾忌太多了。其实很多事都没什么那么要紧。譬如,我哥在尹三这件事上犹犹豫豫的,不就是因为我将来可能不能生吗。有什么大不了。”
在座几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孟欣然竟是这样口气说出这句话。
相较之下,先前的风月场子反而不算什么了。
“欣然你这是听谁胡说的!”安逸侯脸上再次变色,又惊又怒,但不是生气孟欣然,而是怒于不知谁泄露给了孟欣然。
贺云樱也愕然望向萧熠,但萧熠的意外之色反而较少,这才想起在王府夜话之时,萧熠已经隐约透了这个意思。
“谁说的还不都一样,不能生就不能生呗。”孟欣然继续剥松子,“女人家生孩子九死一生,自己能不能母子平安本就难说,更难保的是男人一颗真心。当年大嫂难产过世时,大哥你哭的那么伤心,可也没耽误你之后纳妾逛青楼啊。”
她脸上既没有黯然之色,也不回避安逸侯与萧熠、贺云樱的目光,继续坦然道:“那时我就想了,不生最好,既不用受罪,也能一直漂亮。男人的心在就在,不在我就自己玩。”
“要儿子传宗接代,让男人自己找人生去呗,我嫁给谁不是做正妻呢,小妾的儿子也得叫我一声嫡母,我好好待他们,大家和睦快乐,多好。”
“反正天下男子皆薄幸,我就算再用心伺候他,再吃苦受罪冒死生子,难道就能管得住男人纳妾养外室逛青楼?还是能保证他没有庶子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