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才刚刚诞生的鬼,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对于这些全然都不知道,不明白,也不清楚。
但是不知道为何,这些下弦像是害怕被波及到的小鸡崽子,远离着几个交谈中的上弦,看起来比受委屈的小媳妇都要来得惊慌惶恐。
“我们有一百多年没有见面了吧?这次连下弦们都一起来了,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我真的好记挂大家——猗窝座阁下,不要这么冷淡嘛,难道你都不想念我?”
“闭嘴,不要来烦我。”
虽然上弦们打招呼的方式有些非同寻常,但是还是能够从一见面就被削掉半个头却仍然保持和煦微笑的白橡发色男子身上,感受到他们两人的友好相依,热情如火。
倘若上弦们打招呼方式都是这样,那么我也不得不仔细观察,入乡随俗,以免到时候像是乡巴佬进了城一样到处丢丑。
长发鬼女拨弄琵琶,奏出几个风雅的音律,鬼舞辻无惨出现的时候,喋喋不休交流着感情的上弦立刻迅速闭上了嘴,躬身跪拜,原本就缄默的下弦们更加谦恭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全身都几近贴在了地上。
鬼王今日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在童磨或者其他不成器的属下惹他不快之前开口:“今天有一个新的伙伴要介绍给你们。”
“来介绍一下,到我这里来,”他的语调柔和,等身后的人走出阴影之后,再缓缓地将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一面轻柔地侧过脸。
“望月,你可以随便看看,谁的数字更漂亮呢?”
第24章
鬼舞辻无惨,不愧是从平安时代延续至今的原初之鬼,竟然这么熟练地掌握职场pua技巧,随便一张口就精准打击了现有员工的自信,顺便把我推至了即将遭受职场冷暴力的境地,现代资本家看了这通操作恐怕都要直呼内行。
七个上弦十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让我瞬间感觉自己以后在公司里上班的生活可能不会太日常。
我不抽烟,酒也仅仅是浅尝辄止,虽然得过且过地到处混饭吃,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三百六十五天除却病假以外没有一日缺勤。
踟蹰森望月就是这样年度十佳好员工。
原本以为像这样勤奋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我,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受到同事们的接纳与欢迎。
但是现如今,我无论说什么还是不说什么,看起来都要在新公司内部逐渐富冈义勇化,直接下不了台。
唯一端坐着的青年男子和我对上视线,我猜想他应该是数百年前的武士,现如今的剑士很少拥有他那样古雅幽寂的气质。
上弦一的地位在十二鬼月里果然超然,他没有选择同其他上弦待在一起,而是端坐在竹帘后面。原本我只是下意识地去看他腰间的那振刀剑,却因为他古朴和服衣袖的遮挡看得并不是十分分明,想来他对于鬼王心血来潮产生这场的闹剧没多少兴趣,见到我朝他那望来,直接冷漠地移开了眼。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个白橡色头发的青年,他有着五彩斑斓如同琉璃一般的眸子,见到我的目光朝他那边流转,于是状似开朗友善地笑了起来,能够看到他伸出手向我轻轻挥了一下,宛如一只可爱的猫咪一般。
但是碍于无惨的存在,这家伙有所顾忌地没有直接喊出我的名字,而是选择像在上课时偷偷和同桌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聊天那样,无声地向我打着唇语。
凭借我比富冈义勇高上不知道多少个台阶的优秀理解能力,勉强能够读懂他想向我表达的意思。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长得确实有几分俊俏的意思,动作的确是有些说不出的可爱,但是总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像是女性为了掩饰自己不年轻的老态往脸上敷上厚厚的一层白/粉那样浮于表面,没由头地让我想起《源氏物语》里面搔首弄姿的源典侍。
所以即便他带着可怜兮兮地表情冲我说:“手下留情呀,望月阁下。”,我也对他有些兴趣缺缺。
倘若这就是他这番行动的目的,那恐怕还算得上是很成功。
上弦三是个身上有奇异靛青刺青的男子,他对我既没有上弦一的冷淡,也没有上线二那种超出常人的热情,这家伙丝毫不避讳与我对视,对着我露出一个满怀恶意和充满战意的笑,无声地对我说‘杀了你’。
这才是被挑衅过后正常的反应,反倒令我难得地松了口气。
那个勾腰驼背的老人躲在朱红色栏杆的后面,仿佛还沉浸在刚才无惨的威势里,瑟瑟发抖,头也不肯抬起来。
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因此也无从判断他所拥有的数字,不过旁边那个壶一样的玩意探出头来,一时间让我不知道究竟该看它长着嘴巴的眼窝还是看他嘴巴里刻着‘伍’的眼球,因此我推断这个看起来要将行就木的老人应该是上弦之四。
至于上弦六,那都是老朋友了,因为我曾经是吉原的常客,所以依旧能从神态傲慢的少女脸上读出熟悉的神态——她是京极屋的‘蕨姬’。
说实话,我欣赏不了传统花魁们的扮相,在我看来,少女们的最美姿态自然是天生的情态,涂脂抹粉反倒是掩盖这一份与生俱来的风流。
蕨姬现在这幅模样自然是比梳着浮夸的横兵库的发型要好看得多啦,但是脸上多出来的花瓣纹身真让人又有点不太能欣赏。
纹身配上刻字美瞳,想不到我踟蹰森混迹于地下世界的时候,都没有被黑/道乌烟瘴气的风俗感染,现在正儿八经不做人了之后,却还要被迫成为一名杀马特。
正当我在心中自怨自艾的时候,可能是沉默的时间太长,让无惨感到了些许的不耐,他脸上的微笑消失,语调中骤然透露出不妙的意味:“望月,我的十二鬼月就这么令你不满意吗?”
“可是……我看您的下属,诸位上弦都没有做错什么……”
“青色彼岸花的消息毫无斩获,产屋敷一族也并未被彻底根除,”他打断了我的陈词,脸上厌烦的神色犹重,冰冷地说道,“这就是他们最大的错误。”
“几百年来,我给过他们的机会足够了。”
“咿咿咿!请您恕罪!请您恕罪!”
“我无言以对……请您降下责罚。”
听罢了鬼舞辻无惨带着愠怒的发言,几位上弦又诚惶诚恐地开始请罪,连原本开始伸手去骚扰旁边粉发青年的上弦二都又正色了起来。
完了,还没入职就得罪了所有同僚,甚至上司又因为我的话对着他们发了一大通火。还没沟通两句就直接踩中了雷区,无惨老板简直是喜怒无常。
我一时间冷汗涔涔,勉力展现出一副谦恭的模样:“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之言……”
“我喜欢[一致],喜欢[不变],在我看来,上弦们都各有各的优点。倘若由我来改变他们百年不变的情谊,岂不是太可惜了吗?请您收回成命,我更加愿意如同琵琶女那样侍奉在您身边。”
我这番发言恐怕落在他人耳里,就仅仅是害怕战斗,德不配位的怯懦之言。
这话才刚刚落音,就不知道有谁不以为意地发出了一声嗤笑,在万籁俱寂的无限城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就像是原本老板利用自己权力空降下自己看重的新人,为此还不惜给予现有员工下马威,结果还没来得及挑衅,新人就竟然主动在大家面前露了怯,如同扎破了的皮球那样滑稽又可笑。
上弦一随即不悦地说道:“不必……妄自菲薄……无惨大人看重你自然有道理……”
“啊呀呀,您不必说这么伤感的话,”有了上弦一的开头,在场的氛围陡然轻松又愉快了起来,那个有着彩色眼眸的上弦二也随之露出无害的笑容,善解人意地主动开解气氛,“我非常喜欢大家,大家要是死掉了我会非常难过!不过仅仅是换位的血战,那还没有到谁要非要死掉不可的地步哟?”
那一个瑟瑟发抖,低着头看不到眼睛的老者也抬起头,嘟嘟哝哝用老人家特有的语气拖长着声音说话:“真可怕、真可怕……望月阁下该不会是害怕了吧?也是啊,毕竟要是在无惨大人的面前输掉,可是不止丢脸而已……”
“真失望啊,徒有虚表……”
一时间场面嘈杂起来,就连原本一声不吭地下弦都抬起头来看着我,不知何时开始窃窃私语。
我却一点都没有为这般的嘲讽感到任何的气氛,而是抬起眼在一堆上弦里扫视了一圈,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想法。
“您误会了,半天狗阁下,”我说,“我不愿意同你站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我很强,比你们都强而已。”
“并不是针对您——我的确对于十二鬼月不太满意。”
鬼舞辻无惨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却并没有如同我所想的那样勃然大怒,仿佛被贬低的众人并没有和他有丝毫的关系。这声冷笑也来得很突然,只是懒洋洋地从鼻尖冒出一个短短的音节,好像只是听见一个令人心情愉快的笑话。
众人都安静下来,因为捉摸不透鬼王目前心中情绪究竟在如何翻涌。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狭长并且并不惹人怜爱,除却红梅般染血的颜色外依旧非常特别,野兽一样竖起的瞳眸外还有着散开的丝线,像榕树的根一样的东西,但是仍然无妨这般的美丽。
末了,他带着几分愉快地语气说话:“就这样吧,那大家都好好相处。”
“要更加努力、更加谨慎、更加勤奋,因为我不禁止望月与你们发生私斗。”
琵琶女拨动琴弦,鬼王消失在了无限城中心的位置,与此同时我一把揪下了飞奔过来的玉壶的头。
蕨姬那个漂亮小姑娘甩掉她兄长的手,扬起脸庞望着高处的我,埋怨的话语就像是朝着我撒娇一样:“我记得你,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来看我的花魁道中?”
我说:“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补一个花魁道中。”
无惨老板把我甩掉以后,我确实无处可去,索性我脸皮够厚,以前做人类的时候就经常在同僚家里蹭吃蹭喝,没准从上弦六拜访到上弦一还是个不错的选择。
“望月阁下!无惨大人让我们好好相处,你要不要来……”
走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过头时手一横不小心打碎了那个人的头。
“我会来拜访您的,不过要依照顺序。”我把玉壶的脑袋安到了童磨的身体上,又把童磨的脑袋像是踢皮球一样踢给了半天狗,也许是血型不合的原因,他们的型号和脖子宽窄也有着些许的不匹配。
恐怕是担心冒犯上弦二,玉壶的脑袋一边发出呐喊,一边竭力蠕动想要避免和童磨的身体接触,而半天狗抱着童磨的脑袋,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叫出了声。
这是禁忌的‘咿咿咿——’二重奏。
但是当事人却依旧不以为意,对着我露出一个甜美又天真的微笑,仿佛单纯地在为有人答应同他交流感情而感到高兴。
“是这样吗?终于有朋友愿意来我家做客了诶,那请不要让我等太久!”
第25章
堕姬是个笨蛋。
笨蛋美女,脑袋不太好使的美人。
刁蛮又任性,喜欢漂亮的东西,言辞很尖锐,动辄不如意就会大发脾气。
是个容易被蒙骗,容易被影响,信任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天真到可怜,只有一张脸还算看得过去的笨蛋美女。
如果依旧作为人类而活,恐怕会过得很凄惨吧。
毕竟对于底层的人来说,美貌既是恩赐又是诅咒。
人类的女孩子孱弱无力,光有可爱的相貌,又没有与之相应的权利与地位来守护,怕不比相貌平平的家伙来得幸福。
话虽然如此,堕姬哪怕变成鬼以后也并不算得上很有才华,如非有妓夫太郎这个哥哥照拂,也恐怕无法纵情肆意地活下去。
堕姬是个有着上弦之名,却全无上弦实力的女鬼。
当她骄骄傲傲地挺起胸膛向我卖弄她吃掉六个柱的时候,得知她吃掉这么多人才成长到今日境地的我,一时间又有些说不出话,只能用像是夸小孩子那样的语气对她露出微笑:“真是厉害啊堕姬!你得更加努力,变得更加漂亮才行!”
好在堕姬就更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也不需要我像是夸奖无惨大人那样处心积虑想出各种各样花样吹捧来当舔狗。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托着脑袋朝我看,然后不停地告诉我她又多么喜欢我。
“您长得真是漂亮呀,望月大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用一种仿若梦游的语气,“比雏祭的玩偶还要好看!”
我想起女儿节时,被放在小木船里和桃花枝一起投入江河里祈福的鲜艳人偶,其实并没有从传统审美里品出几分美丽。但堕姬毕竟是百年前出生的人了,况且她还在真心实意地夸我,于是我也并不能煞风景地提出异议。
“当时您来参加酒宴的时候,我一眼就从人群里看到您了。漂亮的长发,雪一样的肌肤,琥珀色的眼睛,人的青春不能长久,这份美丽也不会存在——所以当时我便打算找机会吃掉您的,只是那以后你再也没有来过……没想到无惨大人也将您变成了鬼,实在是太好了!”
好家伙,我心想,好家伙,怪不得堕姬要这么温柔地看着我,原来一部分出自于对于美丽的喜爱,另一部分竟然是源自于对于曾经求不得的美食的爱意么?
这段话说得我有点语塞,旁边妓夫太郎也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我甚至都能猜出他此刻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无非就是——
“傻妹妹,哪有当初想要把别人吃掉,后面还专门告诉别人的啊!”
堕姬真是一个脑袋不好的笨蛋女孩子。
对于人类来说,她无疑是危险又凶猛的食人怪物,但是在实力远在她之上的我面前,绞尽脑汁想着动听的言辞说给我听,竭尽全力想要让我高兴的堕姬,未免显得愚笨又有一些质朴的可爱了。
妓夫太郎正是因为察觉到我的危险而努力想让她远离我,但是一向宠爱她的哥哥怎么可能违拗得了倔脾气上头的堕姬的意见呢?
我发自肺腑地对她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也许是我容易心软,对于这种离了监护人就如同雏鸟无力展翅的笨蛋,极其轻易地就产生了爱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