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无端地被忍骂了,但是也说不出那里不对劲,毕竟是我当初自己说的什么也不记得。
“姐姐却说并不是这样,当人心里的难过达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就会自然而然地忘掉一些过去,”说道这里,蝴蝶忍朝我轻轻地露出一个微笑,“她说,你不过是因为太痛苦,想要保护自己罢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呢?踟蹰森,我不知道你是否重拾了自己的过去,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在庭院里坐着,随便晒多久的太阳;你可以去帮剑士们做康复训练,他们都很敬佩你的剑术,非常情愿你去指导……大家到了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可是这并不妨碍以前我们托付你后背。因为你是个不错的人,仅仅是这样。”
她是这么真诚,以至于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因为我的心其实很冷很硬,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真的。偶尔想要做一点好事,可是永远都只会把一切搞砸。
她还说:“踟蹰森,你还记得以前总是我和姐姐来给你送药吗?”
我说记得,因为我其实并不畏惧喝药,但是那时候药苦到我打颤的地步,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所以其实这并不是你的错觉,每次准备的时候,我都要往里面加一味黄连再熬药。”
我一时间忘了言语,而忍则低头继续用笔在纸上写字,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影响她动笔时的丝毫停顿,就像是曾经在心里想过很多遍一样。
出去的时候,我遇上了富冈义勇。他站在门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可等我停下脚步望向他的时候,他却又如同卡壳的胶带那般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踟蹰森,”他断断续续向我道歉,看起来有些羞于启齿,“我一直以为你姓踟蹰名森……”
这家伙的憨憨本性真的是数年如一日不会改变。
我听完以后实在是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拉着这个社交鬼才一起去餐厅吃饭去了。
第21章
在酒宴开始之前,我都待在时任屋的鲤夏小姐房间里喝酒。
其实这并不很合吉原的规矩,但一提到花街,就难免会让人想到美人啊金钱啊交易啊什么的东西吧?
我在这个花街喝过一场又一场数不清的应酬,很久以前就是时任屋的熟客。所以,在鲤夏小姐还是振袖新造的时候,我就与她认识了。
即使时任屋的老板人到中年就有些老眼昏花,但是就如同鲤夏不会忘记每一个和她相熟的客人,而时任屋老板一样很有职业道德,和钱是个讲人情的旧相识。
世界上最通人性的人说是吉原的年轻花魁们也不为过,这里的女孩子们从小就生活在充满了繁华又空虚的浮世游郭里,精心打扮,频频作笑,不会逢场作戏和察言观色的家伙根本就活不下去。
和鲤夏相处非常舒服,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即使很久没有见面,但我也不必担心我们俩之间无话可说。尽管我跑到她那里,只是想要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喝闷酒。
她已经是个很漂亮的美女,但是京极屋的蕨姬恐怕比她还要漂亮许多。
蕨姬任性又傲慢,是态浓意远的虞美人,艳丽、绚烂又热烈,带着少女的恶毒和天真。鲤夏则是无害的,顺从的,她是枝头的繁樱,具有传统娴静的美,风稍稍一吹,便引得纤弱的花瓣离了枝头,难以被保存。
不过在我眼里,时任屋和京极屋的花魁究竟谁更胜一筹并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我性格柔弱,喜欢温柔的女性,因此总是很愿意待在她们的身边,哪怕我知道她们的温柔并不仅仅对我一人。
我和鲤夏说起了两三年前相识的往事,双方一时间都是感慨万千。
“您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来吉原寻欢作乐的人都是内心空虚之人,大家都以为您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避重就轻,反倒向她提问:“那你是怎么觉得的呢?”
“您的精神不错,比起几年前好上了不少,”她为我一饮而尽的杯盏里再度斟满酒液,微微朝我一笑,“往常您是绝对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同我说笑的,在这几年里有遇上什么高兴的事吗?”
“正如你所说,我活的很快乐。如果不是这次有朋友请我喝酒,我绝不会有闲暇来这里看望故人的。”
“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您为什么不肯抬起头来看看鲤夏呢?”
既然她这么说了,我突然也起了一点和这位花魁说笑的心思:“世间上太美的东西,总是让人不敢过于直视的。”
我用手指摩挲着酒杯的外侧,将原本望向临街窗外灯笼的视线收回。又请鲤夏为我弹奏了一曲三味线。眼看着天幕渐黑,红色的灯笼里燃烧起蜡烛,外面的街道人头攒动热闹喧哗,我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物。
路过鲤夏的时候,我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摇头示意她不用送我。
“我花钱买下了你一夜,今晚你就称病吧。”我说,“无论谁要见你都不要出来。”
酒这种事物,独自小酌并不是很有意思。
如非是和自己中意的人同饮,那么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欢乐。
照我看来,微醺的那么一点酒意,无非是替怂人壮胆,好借酒装疯便宜行事的借口,被微风轻轻一吹头脑便清醒。
却不如满分的醉意,喝到神志不清,喝到烂醉如泥,喝到丑态出尽,肆无忌惮地大笑歌唱,胡言乱语手舞足蹈,十分的狂热,万分的快乐。
可惜我不行,我是麻木不仁冷漠无情的家伙。倘若要我醉后失言,将自己的真心捧出来供以他人观赏,就如同是叫蜗牛或者贝壳什么之类内里柔软的生物,离了自己厚重坚硬的壳,把自己的伤口泡在辛辣的盐水,恐怕没过一天就会直接离开人世。
如果我天生就是一只小小的猫,其实很愿意露出自己毛绒绒的腹部让漂亮小姐姐揉揉我柔软的肚皮,然后悠闲地呼噜噜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如果脑袋里什么也不用思考的话,我情愿被香奈惠小姐永远抱在怀里,高兴了就朝着她撒娇,不高兴了就一跃而上,直接跳到屋顶。
香奈惠小姐给了我一点点希望,这么一点烛光又很快燃烧殆尽。
——无所谓了,反正我是因为无处可去,所以才选择留在鬼杀队里混日子的。
——
虽然进入吉原的客人都不能携带伤人的锐器,但是对于像是我这样的人,隐秘地携带自己的刀剑,又何其容易。
我没有带钢铁冢萤为我锻造的日轮刀,它被留在蝴蝶屋的房间里。
这振刀原本就不是用来讨取他人性命的物品,可以更冷静的说,我不将它带来赴宴,只是避免刀匠村独特的锻刀工艺给了别人什么线索,平白招惹事端。
正如鲤夏所说的那样,我此刻分外心平气和,如同无波古井,西乡奉一那油腻满是赘肉的脸也不足以让我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望月君,”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对着我喊我的名字,“离开了这里这么久,到时候我为您介绍几个新朋友吧?”
我原本就喝了一轮酒,但是心底里依旧十足的清醒。明亮的和室随着陪酒的女孩子们的加入,气氛热闹喧哗,连带着室内的温度都随之升高起来。我频频举杯向着他们致意,酒到酣时打着节拍吟咏了百人一首里的和歌:“[世人实堪怜,世人亦可恨。人间多悲苦,我心满忧愤。]”
西乡奉一只觉得我是跟着贵族做事,也跟着染上了多愁善感的文化人通病,不明所以地和着我举杯一起大笑:“您看起来似乎颇有感叹啊,望月先生。”
我装作略有忧愁的模样对他吐露出目前的苦恼:“是呀,我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一心侍奉的主公,但是回想起以前,还是非常怀念与朋友们寻欢作乐的日子。只是现在时过境迁,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愿意同我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人交往呢?”
陪酒的女人和随从们早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为了避嫌退到外面,我这么识趣地主动提出旧事,倒是西乡奉一想象不到的识趣。
他似乎将自己原本想要用来威胁人的话都咽了回去,又堆起笑容举杯向我保证:“望月君是一位才华的年轻人,我们大家都期望同您这样的人相处,怎么会如此想啊?”
我应该感谢这家伙吃定我的自信,和对于自身安全的懈怠,可能是以前软弱怯懦浑浑噩噩的我不懂拒绝的形象根深蒂固,以至于他害怕其他人跑过来分上一杯羹,自以为能拿捏住我就直接毫无防备跑到我面前。
其实现如今用枪械比原始的冷兵器来得方便又快捷,对于杀人者的身体素质也没有这么严苛,但是谁叫日本人们都有着一颗死脑筋的脑袋呢?
即使是能够搞来枪械,他们也只会觉得用这种方式远远没有冷兵器来得直观又恐惧,令人洋洋得意耀武扬威。更有甚者,甚至还愿意为超出常规这部分的优质服务格外付钱。
本来我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把他杀死,但是西乡奉一这张嘴所说的话着实令人不快。
可能喝多了酒确实令这个人的心境有些飘飘然,或者说他觉得不需要在意我的真实想法。
他说起以前的事,又说起现在的事,产屋敷家的一切在他嘴里出现都是那么让人反感。
他说:“我看见那个小姑娘了啊,你看向她的眼神真是和看那个叫由里香的女孩一模一样,她们俩的眼睛真是相似——望月君很喜欢蓝色眼眸的孩子吗?”
我呆滞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西乡奉一说的是神崎葵那孩子。
他派人跟踪我,调查我——
或者从知情者的口中打听我的消息?
这句话的语气对于我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这正是无数次噩梦里让我痛苦无比的句式。
可这个家伙怎么知道当初在那间居酒屋发生的事情呢,道听途说者绝对无法将我的眼神做出这样的比较,他甚至对由里香长得什么样一清二楚!
一股热流冲上了我的头顶,我猛地站起来,一拳把西乡奉一打翻在地。
他似乎被打懵了,害怕又竭力镇定,色厉内荏地朝我呵斥:“望月!你疯了吗!望月!你怎么能这么做!”又抓住周围的器皿,拼命挣扎中试图把它们摔在地上,想要用声音把外面的人吸引进来。
可惜没用,他这样沉迷酒色的家伙,只知道在暗处算计别人的阴沟里的臭老鼠,倘若这样的人都能抵抗我的力量,那我还不如早日投进三途川里溺死。
用脚碾断他的手指,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脑袋往桌角上去撞。
我已经无暇去想怎么折磨这个恶心又无耻的人,只是凭借本能想要发泄自己的怒火。
“你怎么会知道由里香长什么样?你难道不是在那之后才认识的我的吗?你拿葵来威胁我?你怎么敢拿神崎葵来威胁我!”
他的样貌不可谓不凄惨,脸上嘴巴里满是鲜血,门牙都断了好几颗,更显得他这难看的模样丑陋如恶鬼,只是挨不住这般痛苦,没了之前的颐指气使,满脸凄惶地叫道:“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那一日酒席你也在场吧?”我深吸了一口气,掐着他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看着他的脸胀成绛紫色,“只是我喝得横七竖八,而你又只来了一次,并未向我报上你的名字。”
“我原谅你的话,谁又来原谅我?”
我将西乡奉一杀死,用刀插在脑袋里钉在房屋的门板上,一如以往他们要求我对别人那样。
那群闻声而来的随从们和护卫们姗姗来迟,面对这样的的情形也无济于事。
我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恐惧地避开,甚至不敢看我的脸庞。
我畅通无阻地下了楼,还顺手扯了一块布擦了擦沾上污血的手,然后在一片寂静中独自离开,隐入茫茫黑夜中的黑暗。
布的花纹让我想起通过最终选拔之后,香奈惠曾经亲手送给的我一件深色羽织。
那是靛青色的羽织,上面有着水竹的纹样,香奈惠小姐说冷色的衣物能够把肌肤衬托得雪白,几乎是看到那块布料立刻就想到了我。
她笑着说:“应该很合适吧。”
可是我却一次都没有穿过。
最开始是害怕弄脏,最后面是舍不得。
第22章
我无法安然地继续待在鬼杀队的大家身边,更无颜面返回到坚定认为我是一个好人的朋友面前。
我讨厌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时常为我愚笨的行为感到羞耻。
打出生开始,我便因为自己平庸的天赋无时不刻地陷入不如人的痛苦之中,每每都会因为自己异于常人的那一部分受到诸多嗤笑。
我没办法在东京待了,我无法容忍自己与相熟之人碰面。
我对于众人的口舌视作猛虎,无法想象他们会怎么样对我指指点点。
原本的我得过且过,无论被如何对待也无动于衷,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伙伴也会如同其他人那样对待我,一如我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我便堕入愚蠢的恐慌。
我想到了死。
我曾经几度差点结束我这可笑的生命,但因为好心人的搭救,得以再次好好的活在世界上。
我不想香奈惠小姐的努力白费,也想要再活到见到伊织的那一天。
我想拥抱伊织,想要质问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我,想要和她一如既往漫步在初夏的街头吹着凉爽的风,一如以往那样。
可是她们会知道吗?香奈惠和伊织亲自救下的人活了下来,又去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单单想到我的存在可能为她们清廉无暇的名声留下污点,我就良心不安,痛苦得难以自拔。
但是倘若放手叫我直接去死的话。
一想到母亲的亡魂凝视着我,歇斯底里地质疑我为什么顺从她替我安排的生命;还有那个蓝眼睛的幼女不解地看向我,询问我为什么不能解救她,我就更加情愿自己疯掉。
所以我打算离开东京,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去大阪,去京都,去四国,还是九州最南端的鹿儿岛。反正就如同以前那样,漫无目的地飘浮在这个尘世,得过且过地生活。
我每个月都会赚很多的钱,但是却从来都留不住它们。
反正像是我这样的人就容易吸引各种各样不好的事。
在仙台市的时候有几个工人在上车时,托付给我一位年迈又带着襁褓中的两个孙儿的阿婆,她的儿子因为这次流感死掉了,只能回水户那边的老家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