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森前辈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吗?”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晴朗得没有丝毫阴霾,“……但是我有非常想要告诉踟蹰森前辈的话。”
“我想要继续和踟蹰森前辈一起并肩作战,无论是人生还是剑术,我深感在这条道路上还远远不够。这次病好以后,你可以一如既往地像以前那样一直相信我、看着我吗?”
炼狱杏寿郎出现在路口明显是偶然与我相遇,但是他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与我交谈的情形,反而像是专门守在那里等待。
他与我说的这些话,与其是说他请求着我,倒不如说是他看出了我的窘迫。
我并不是他生命中或不可缺之人,实际上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正好与他所描述的恰恰相反。
他无时不刻向着周围人释放着可靠的信号,就像是狂风骤起的海上能望见的明亮灯塔。由是他并非单纯地拜托我注视他,挽留我待在他身边,而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说:“你可以依靠我,无论如何。”
第18章
西乡奉一固然该死,而我则无论遭到了什么报应都是罪有应得。
从轻而易举地剥夺他人生命的开始,我便已经知道我这颗对于生命的轻慢亵渎之心迟早会遭到报应。
诚然,鬼杀人罪无可赦,那么人杀人就可以获得原谅了吗?
鬼杀队的众人痛恨的并不是吃人的鬼,而是痛恨着毫无理由的失去。
毫无道理,毫无温情,死亡冰冷而无限的拥怀就轻描淡写地带走了他们所爱之人,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嬉笑怒骂,肆意剥夺他人的希望成全自己的幸福。
任何人的良心都不允许这样的道理。
我记得一个小女孩,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天河石一样的蓝色眼睛,雪白的肤色,望向你的神情怯生生的,纤细幼嫩如同雨打芭蕉后的丁香花蕾。
我看见她的时候,即使是她穿着破旧的粗麻布衣裳,如同被扯下所有尾羽的雏鸟,也丝毫不能遮掩她明珠般的容貌。她的父亲正以此觉得奇货可居,才在七个孩子里让她得以安稳地长如此年岁,只不过如今正逢他在赌场里输了钱,才只好拿自己仅剩的女儿作为赔偿。
我听别人说,这孩子的母亲死于频繁生育和过度劳累,其他的孩子不是被这个醉鬼拿去卖钱还债,就是受不了父亲长年累月酗酒后的殴打跑走。
这个年代,只要酒鬼、赌徒这两个属性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么他还是个人渣的几率几乎可以达到百分之百。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极其可怜,或许健康长大以后会走上别的路子,但更多的是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底层人的窠臼。
赌场的打手和我攀谈起来,兴许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怜悯,轻轻啧了一声:“他自己要这么做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我们这里也很不欢迎这样的客人的,身上榨不出油水还总赖钱。”
这女孩的命运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句话倘若问出口,那一定可以称得上是脱了裤子放屁的废话。
赌坊总不会是什么资助小孩上学吃饭的慈善机构,幸运一点也许会被有钱人买回去做帮佣,但是凭借这这样的相貌,现如今更可能被卖到花街那样的地方。
于是我低声说:“真可怜啊,她还这么小,又能卖上几个钱呢?”
“总比一点钱都收不回来的好,”赌场老板模样的人转过脸来,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您不必忧心,小少爷,像是他们那样的人总归是有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我的身量很高,出门在外为了方便总是穿着男式和服。
虽然经过明治、大正两个时期改革,日本开始倡导肉食,但是仍旧有很多地方吃不起肉。所以现如今男性平均身高一米六的国人之中,足足有着一米七的我并不算突兀。
因为这个时期大多数普通人都不如我,所以即使我的身形并不宽阔,他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帮我找借口解释,只当我削瘦,并且觉得我皮肤苍白,性格阴郁又长得俊俏罢了。
在赌场老板看蠢蛋的目光下,我最终是发了无用又可笑的善心,替那个赌鬼结清所有的债务。老板不赖烦地挥挥手让人群散开,对着赌鬼指着我告诉他说,从今以后他的债主便是我。
“这种人滑不溜秋的,恐怕还是会跑去来赌。”我回到我所居住的旅店,旅店老板听说完这件事郑重地劝告我,“您可怜由里香的话,还是尽早带着那孩子离开这里吧。虽然那个人现在因为觉得您的身份不一般在您面前唯唯诺诺的,但是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故态复萌地跑过去卖女儿。”
“……说一句不妥当的话啊,甚至还会觉得有人兜底而有恃无恐!”
旅馆老板是一位好人,不过我自己都居无定所,恐怕带上个小孩也不太合适。
我只是朝着他轻轻摇头,再留下一笔钱让他看到那个女孩挨饿的话请救济她食物。
我在旅馆里又住了两周,那个醉鬼每次忍不住去烂赌过后照常替他还清债务,最后连赌场老板都有些看不过眼我的做派,又结清一笔烂账以后,他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向我询问,需不需要一点特殊服务。
“我们可以打断他的腿。”
我说不用,正好自己身上的钱花的一干二净,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镇。
于是赌场老板又更加不舍地朝着我叹息了一声。
仔细想来,就算是打烂这个赌鬼的腿也不够令人安心,小女孩的邻居们都是有着些许善良的好人,但终究不好将手伸进他人的家务事里。只要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嘴,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同意别人将由里香卖掉,所以我选择让他失踪。
然后我再看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是在一年多以后,那时候我交了一大群狐朋狗友,身上有了一点余钱就晚上聚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喝酒。从这个居酒屋喝到那个小酒馆,又从花街喝到吉原外面的居民楼。
多数是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做着不体面的工作,但是我并不介意,毕竟我无所事事,只要能够打发清醒的时间就好。
这群家伙真的是很容易嘴硬逞能的家伙,转场的时候压根不听劝告,空腹喝酒然后吐得稀里哗啦。趁着他们吐得昏天地暗,醉到滚成一团,我正好拉开木推门让人上点东西好填肚子,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应了一声,没过久就来了一个小女孩端着盘子上食物和醒酒茶。
要我说,看见她的时候可真是吓了一跳。
其实我并不是很记得我帮助过的人的相貌,但是这女孩乖巧到令人印象深刻得不得了。
她如今可能生活的不错,没了以前畏畏缩缩的神情,穿着粉色的小纹和服,总算是有了一个年幼女孩该有的模样。
由里香也一眼认出了,惊讶得手抖了一下,茶碗都快从茶盘上掉下来,于是过激一般飞快地把东西搁到桌子上,几个装东西的器皿乒里乓啷地碰在一起,差一点都摔到地上。
于是我先一步说了一句没事,她这才松口气一般地放下心来。
原来在我走以后,由里香的父亲不久后也失踪了,大家都说他终于因为欠了惹不起的人的钱被处理掉扔进了臭水沟里。有着旅店老板照顾着小女孩有些不合适,便拜托自己的表亲——就是现在这家居酒屋的老板娘,让她在店里面帮忙。
老板娘早年失去了丈夫,没有孩子,于是顺理成章地收留由里香作为养女。
虽然因为开在花街附近居民区的位置,居酒屋店里的生意并不算得上是很好,但是老板娘的人很不错,相比起之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可以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我支着手呷了一口温热的茶,由衷地为她的幸运感到高兴。
——由里香虽然并不算因为我的举动而取得了幸福,但是她的确是在我的帮助下遇到了给予她幸福之人。
我这个人的性格虽然孤僻古怪,但是看到他人得到幸福,心里就仿佛自己也得到了同等的幸福那样涌出喜悦之情。
我总是被人欺骗,被满口胡言的赌徒欺骗,被熟练的小偷偷走钱包,我知道自己被骗,也心甘情愿自己被骗。我想欺骗我的人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后终会满足,于是来者不拒地帮助他人,但有求必应换来的是更多的贪得无厌予取予求。
由香是我帮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地感到幸福之人。
所以我决心守护由香,尽我所能守护她生活中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来老板娘的店里喝酒,带人来照顾生意,替她赶走撒疯的酒鬼。
我和我并不真心的朋友们一日复一日地饮酒,由着他们,我又认识了许许多多的其他人。
直到有一天,我朝着众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窗边望向楼下鞠躬送着客人的小由里香,醉意朦胧之间,我听见有人冲着我问询:“望月先生,您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孩子呀?”
从此之后,我便不再过度饮酒,并且守口如瓶般缄默。众人都夸奖我,他们觉得对于杀人者来说,世界上没有比沉默寡言更加值得称赞的美德。
我的名字笔画很多,每写一次都感觉是在浪费生命。反正打人人都有了姓氏以后,五花八门的姓氏总是层出不穷,于是我将自己的名字直接拆开,给他们说我叫望月。
然后那些人便‘望月君’、‘望月君’地喊叫起来,指使我去帮他们杀人。
我躺在床上睡觉,将睡未睡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像是我的名字一样被拆成了两半。
一边我是罪无可赦的杀人者望月,一面我又是鬼杀队的剑士踟蹰森。
但是哪怕炼狱杏寿郎代表着光明向我抛向了橄榄枝,哪怕蝴蝶香奈惠小姐将罪行累累的我从河边救起来,这并不代表着我洗去过去获得新生。放下屠刀不过是佛教编织劝人向善的谎言,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这是小孩子都应该明白得了的道理。
我是个注定得不到幸福的不幸之人,所以宁愿所有的苦难降临到我的身上,让他人的道路一片光明。可是事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告诉我带来的只有痛苦和灾难,终究救不了任何人。
想起以前的那段事情,我的五脏六腑都仿佛拧在了一起,为自己的自作主张感到一阵想吐一般的恶心,猛然地从床上跳起来,只穿着襦袢就跑到了庭院里。
我凝望着天边的那一轮皎月,不由得在心里面想,由里香……她是否真的有一瞬间感觉到幸福?
第19章
在花街赌场这种充满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因为意气之争闹出血案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这个年头的人命并不算值钱,弱势者的性命更是如同草芥。
因此在见不到光明最底层之处,善良的家伙总是得不到长久,居于此地的人天生就带上了一丝如同野兽那般残忍的本性,他们往往不因自己的蛮横而羞耻,反而为凶狠好斗的本能自豪。
彼时我还未堕入血色的深渊,他们以朋友的名义请我去帮他们教训别人,我沉默不语的回绝不知何时便成了他们眼里傲慢,由是辱没了他们难能可贵的自尊。
他们聚在一起,觉得我自恃身份不愿意与他们结交,然后一片起哄声里愤愤不平,抒发对我的不满:“望月那小子,一副清高的模样,凭什么看不起别人!”
这般波及池鱼的祸心坏水,令人不得不注意到了我对由里香格外的偏爱,她超出常人的漂亮容貌,顺理成章地令本不该属于她的灾厄降临到她本身。
我处理掉了那个喜欢虐待幼女的人渣,这群人于是终于得偿所愿。
——可是世上哪有纸能包得住火的事情呢?
朋友的欺骗与背叛,守护不了他人的屈辱与挫败,双重的无力感使我的愤怒如同沾上枯草的野火那样在原野中蔓延,牵连到了不少涉及到此事的人身上。
脑袋清醒、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件事的主谋,提出这恶毒又可鄙的建议的卑劣者,让他的脑袋如同夏日成熟的西瓜爆裂开来溢出汁水。
我是第一次带着这样的戾气杀死一个人,最后在失魂落魄之中,还不忘背着他人去了那个居酒屋一趟,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掏出来留下,作为老板娘一年以来照顾小由里香谢礼。
可笑我身上还沾满了杀人时溅射出来的黏稠鲜血,在老板娘惊恐的目光下,和她交代最后一点事情:“如果有人询问,即使把我说出来也没有关系。只不过这里终究是个是非之地,如果你要换一个地方继续生活,请再也不要和我这种奇怪的人接触了!”
她忐忑地问我需不需要包扎,如果放在以前,我肯定有闲心开玩笑说,这并不是我自己的鲜血。只是现如今,我并没有任何心情以及任何理由这么做,只是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我痛恨自己毫无理由的自作主张,并且怨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把身边的事情弄巧成拙。我只是希望周围的人好好活下来,可是即使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往往得不到满足。
我是个没用之人,是个会给周围人沾上霉运的倒霉鬼,是个逃避者,是个保护不了任何人的懦夫。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挥着我这不高明的剑,但是注定伤害他人的器物,怎么又能换得来任何的幸福。
无所事事到处躲避是非的时候,有人登门拜访了我。
他毕恭毕敬地对我说:“您杀了许多罪孽深重的人,众人都对你避之不及,但我却认为您是一位义士。这个世界之所以有这么多惨剧发生,不都是因为作恶之人有恃无恐吗?我不清楚您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光阴。”
话虽如此,我杀了很多人,其中没有几个是真正无辜的家伙,可是谁又有权利去剥夺他人的性命,随意评定他人的罪恶呢?
但彼时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打起精神来去甄别别人所说的话了,我心灰意冷,如同陷入泥沼愈陷愈深。现在想起来,我的杀人史则可以构成许多人的发家史,而西乡奉一则是我在那个世界牵线搭桥的介绍人。
我回不了头了,由我罪恶浇灌出的树冠上早就硕果累累,又何必执迷不悟,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去触碰本该清廉洁白之物,将那片没有任何阴翳的云朵染黑。
西乡奉一差人送来了请柬,请我下周的时候去吉原的时任屋赴他的酒宴。其实我早就明白像是他这么自命不凡的家伙,绝对不会亲自来拜访我。
毕竟自从这家伙发迹以后,行事风格总是充满了有钱人的虚荣和排场,如果不主动和我这样的人划出边线,岂不是正好说明他与我这种血腥粗鄙的屠夫是同一种人。
——这样也好,正好符合我的心意。
因为春天回暖的时候尸体会发臭,血腥会吸引苍蝇蜂拥而至,而我则不希望给周围邻居再添些难以言喻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