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脸笑容地说了一大串话,似乎觉得抛开产屋敷老板这个东道主在这里和别人叙旧有些不体面,于是转头看向随后走过来的病弱青年:“产屋敷先生真是慧眼识英才啊,我与望月君曾经可是非常有交情的朋友,请您一定不要阻止我们重新修复以前的友情。他可是一位非常有才能的青年,也非常地有用处,自从离开我们这里以后大家都非常地想念……”
“西乡先生!”
他每说一句我的脸色都要难堪一份,天音夫人恐怕是看出了我的不适,突然插入对话替我了解围。
她扶着产屋敷老板,又和颜悦色地同西乡奉一说了一句:“天色渐晚,让护卫们送您回去吧,请恕我们招待不周。”
我觉得眼前絮絮叨叨说着试探我的废话的家伙非常可恶,我的指节攥得发白,身上浑浑噩噩出了不少冷汗,恐怕是个人都能够从我身上看出不妥。
但是在送走客人以后,产屋敷老板并没有问我什么,只是如常地让我汇报了事,便放了我回去。
而我却觉得这件事如鲠在喉,叫人难以释怀。
回去以后,我告诉乌冬面说我生病了,没办法出去做任务,然后一个人去蝴蝶屋看病。
我四肢发冷,头脑麻木,握不稳筷子,连饭也吃不下去,可惜医师也查不出来我究竟哪里有问题。
忍建议我休息几天,得到医嘱以后我如蒙大赦,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接下来整整两天我都在外面乱晃,没有回鬼杀队,也没有回我在浅草的房子,渴了饿了就随便找点东西搪塞肚子,然后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
我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精神上竟然没有半分的困意,我心乱如麻,焦虑得要死,从东京的市郊走到不知道哪里的荒野,翻来覆去地在香奈惠小姐救起我的河边走来走去,最后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鬼杀队因为我染上什么麻烦。
那种蚊蝇鼠蟑一样的家伙绝不是什么易与之辈,玩弄权势把所有东西都搞的乌烟瘴气。产屋敷家虽然是有钱的贵族,但是从整个鬼杀队的持刀令都办不下来看,也并不是大有实权的贵族。
毕竟产屋敷的家主差不多都是短命鬼,一代一代的关系网还没来得及稳定跑到地府见阎王去了,就算是继任者再怎么幼年聪慧,可世界上的人轻视年少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更别提新旧交替世纪轮转,势力重新洗牌的现在,比起权贵,产屋敷家更像是世代相传的大地主。
在我的认识之中,怀有恶意的人远远比鬼物还要恶毒。而鬼杀队是守护常人幸福的存在,不应该被卷入乱七八糟的事态里。
第16章
我很年少的时候跑出家门独自生活,没有什么能够谋生的技能,只读了半吊子的书,还有那不值得称道的剑术。别说帮助他人了,没有人会信任一个十多来岁的小鬼,我连照顾自己都能算得上勉强。
但一如我永远轻信别人所说的话,容易被他人不幸的遭遇勾起恻隐之心。
我总是不知好歹鼓起劲来竭尽全力想要帮助别人,却总是忘记自己是陷入泥沼的他乡逆旅之人,自身难保,反而平白给了他人能够挣脱黑暗的希望。
那是一个春天,阳光很好,山林里漫山遍野都是桃树。我选了其中很高的一颗,光是爬上去就花光了所有的力气,然后盯着眼前层层飒飒浓淡适宜的碧叶桃花出神。
面对如此的良辰美景,我心中却没有半分的诗意,只想这时候为什么不是七月没有桃子,因为我的钱包不久前被偷走了,现在实在是没有饭吃,恐怕不久以后就要饿的死掉。
我以为我会死在这个春日融融的白天,虽然是以很可笑的方式,但是好歹跑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总算是争了一口气,并没有那么难堪。
我饿得头晕眼花扶不住树干,一个不小心摔下了树,好巧不巧地落到了一个席地而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树下野餐的粉色头发少女面前,把正打算把饭团送入口中的她惊得目瞪口呆。
不知道是出于见者有份还是吃独食不太好的奇异心理,她看了从天而降的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自己手里的饭团分成两半,然后依依不舍地递了一份给我。
我因为她心血来潮的善举捡回了一条烂命,她因为她突发奇想的行径捡回来了一个我,从此我便和她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冒险之旅。
这个女人对外让别人称呼她作宫本伊织,却让我直接叫她‘武藏’。她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剑士,我鲜少看见有人将二刀流用得如此之好,以至于让连一刀流都练不好的我自惭形愧。
相比起来,她在这方面并没有半分的傲气,反而十分豁达,总是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人不坏,剑术也不差,所以并不讨厌和我相处之类的话。
“仔细看来,踟蹰森也很可爱!毕竟那个时候你那样看着我,哎呀,真不错啊……能捡到你就像是赚到了一样!”
我觉得她说我剑术不坏之类的话不过是在安慰我,不过没有关系,反正只不过是一些善意的话。
除此之外,武藏对乌冬面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如果和她吃饭动作不够快就根本吃不到什么,而且喜欢到处蹭吃蹭喝抵挡不住吃白饭的诱惑,喝完酒以后就喜欢大大咧咧笑着胡闹。
——另外一提,清醒着也是在胡闹!
所以我们两个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各种人追着在街上跑。
尽管这样我也很喜欢同她生活,至今为止我生活中许多习惯也依旧残留着她的痕迹。
她总是无忧无虑的,被夸奖总是高兴地笑起来,大大咧咧地似乎藏不住事情。虽说是她捡回来了我,却总是我想办法搞钱跟在她后面结账。
有一天她突然破天荒地请我吃了热乎乎的乌冬面,又一起吃了丸子,晚上喝完酒的时候,神神秘秘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我之前卖掉的刀又重新找回来还给了我,说这是朋友的一点心意。
我握住她的手,街上的风吹得头脑稍微清醒了那么点,武藏摇了摇头似乎想将什么念头甩出脑海。
她说:“佛祖说,有了挂念之后的刀刃就不再锋利了。”
这个女人似乎只是短暂地出现在我身边,短暂地将她的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如梦似幻的三十八天中产生的友谊,终止于武藏的不告而别。
——
冷静下来以后,我回到在浅草的住处,在盥洗室里掬了一把冷水洗脸。
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疲惫,白色的头发被打湿后一缕一缕贴在脸上,看上去憔悴又潦倒,但是此刻我却分外的心平气和,甚至从容不迫地换好衣物,整理仪容,以便接下来去面见主公。
穿过庭院的时候,我看见一起玩耍的雏衣和杭奈,于是停下脚步,面色如常地向她们询问:“三天前过来的那位客人还有再来拜访过吗?”
雏衣只说那以后还来了一次,问过我不在以后,便坐了一会就回去了。
“实不相瞒,那位客人是我非常有交情的朋友,曾经与我有知遇之恩。如果他还来拜访,请一定要告诉我。”
然后我去见了产屋敷先生,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温言拜托我注意身体。
他之所以有些这么温柔和善的态度,恐怕西乡奉一根本也没告诉他我真实的过去。倘若鬼杀队的大家都知道我曾经犯下的罪孽,这里的氛围绝不会如同湖面那么平静。
因为我是个屠夫,是个鲜血淋漓的刽子手,是个满身罪行的杀人者。
我被欺骗了,被狠狠地欺骗了。
像我这么无知浅薄的人,根本就驾驭不了超出众人的才华。但之所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是因为我庸碌无能、又过于愚蠢的本性。
武藏离开我以后,我虽然不免寥落,但是依旧打起精神来继续生活。
那时的我根本便未意识到‘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的真实道理,压根未意识到我愚昧无知的怜悯心会带来何等的灾难。
我只是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人,哪怕他们从未有一刻真心实意地感激过我。
起初是有人听说我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剑士,跑过来向我打抱不平,在我面前说那里有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霸危害治安,这个地方的地主对待下民分外不仁慈。但从我真实地帮助了他们以后,而后的生活就如同打开了的潘多拉磨合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最初还要向我说明理由,说这个实在是一朝得志便无法理喻的暴虐之徒,说那个人与权贵勾结无法无度不成体统,后面就胡乱地扣上一个个罪名,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表示悲愤以后,转过头后便眉眼一抬带着对于我这种底层人的不屑、鄙视还有嘲讽。
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如此清晰,仿佛这些家伙手里拿着如同阿努比斯能够忖度善恶的天秤。我杀的人越多越有名气,到了最后连贵族院和众议院的那群人也跑过来跟我抒发他们的政见,仿佛被挤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
我做了错事,但是大家众口一词地都夸赞我。
说我如果出生在幕末时期,肯定又是一位值得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
他们当面称我为天才剑士,背地里却叫我人斩,杀人鬼,刽子手。
曾经我浑浑噩噩过着与魔鬼作伴的日子,厌倦了这样的事端跳入水中。
我对产屋敷先生说:“西乡先生曾经是我的介绍人,我们曾经因为一些事情失去联系,想必他非常想要重新找到我。”
“如果他下次再拜访,希望您告知我恭候他光临寒舍。”
说这话时,我在产屋敷看不见的地方下意识抚摸我的刀剑,面上轻声细语,态度从未有这么温和守礼过。
第17章
从房间里出来以后,我望着冬季里难得晴朗天空,并未有多感受到来自着阳光照耀的暖意,只是忽然生出一种隔世般的恍惚。
冬天里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植物,往日里垂花的通道那里,只剩干枯的枝枝蔓蔓蜿蜒地依附在才粉刷好的白墙,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枯败感。
昨年和前年我也在这里看过这样的景色,从请求加入鬼杀队到香奈惠小姐死去,每一年都的心境都不同,但是今年和昨年却都是格外没有意思。
我草草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恹恹地低下头继续走路。
直到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橙色的猫头鹰脑袋,炼狱杏寿郎怀里抱着很大的装满了烤红薯的纸口袋站在门口,精神奕奕地朝着我打招呼。
刚出炉的烤红薯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用来暖手也正好合适,当他从中拿了一个递给我时,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特地把最大的那个选出来专门给我。
虽然那么大的烤红薯拿起来真的有些滑稽,但是我还是从他的格外关照中体会到了一丝受宠若惊。
“踟蹰森前辈,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不要紧吧?”
他满怀关切地靠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似乎深刻地在担忧我会不会即将在下一刻晕倒。
“没有关系,只是早上起来得太早的后遗症而已。”
我胡编乱造的技术现在简直可以被称作炉火纯青,糊弄人的话依靠本能就能直接张口而来。
而炼狱杏寿郎听罢之后,不知道他是看破了我的谎言而选择不说出口,还是发自内心地信赖我,只是依旧高高兴兴地朝着我微笑:“那么请一定要注意身体,这两天没有看见踟蹰森前辈,感觉非常不习惯!”
他说甘露寺也很挂念我,我猜想那孩子挂念我的方式可能是每顿饭少吃了两大碗。
但是我非常喜欢甘露寺,如果说伊黑小芭内是异眸的暹罗猫的话,那么甘露寺蜜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毛绒绒又善解人意的缅因。和她相处的时候既轻松又愉快,甘露寺蜜璃真的好像是游乐园中蜜瓜和草莓口味的柔软棉花糖那样叫人喜欢。
和炼狱杏寿郎说起这个女孩子,我脸上的笑容也不禁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意。
我听见我的声音非常轻快,仿佛自己也沉浸到即将和甘露寺见面的期待里:“那真是非常好呀,请你告诉她不要太过于想念,等我身体恢复以后会亲自去找她。”
实际上我的身体很好,自打香奈惠小姐将我从河水里捞起大病一场以后,我几乎是整个鬼杀队里面身体最硬朗的家伙。
因为我即没有在和鬼的战斗中受过伤,也没有感染风寒或者其他方面的流行病。连岩柱先生在诊室里的病历都不像我只有薄薄的一页,所以我当然可以宣称为鬼杀队最健康的人。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动辄就躺在床上高烧不起。再加上三天两头受到来自母亲的诘难,由是我做任何事都容易精力不济,力气不足,经常动不动就感到困乏。
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如今我早已摆脱了那段孱弱无力的时光,所以这场来势汹汹连忍也找不出任何症结的病情,实际上更多的源自于我自己的心理问题。
落实了我休的是病假的这句话,反倒引起了炼狱杏寿郎别样的关心:“唔姆!生病以后就不要到处乱跑,还是请让我送你回去吧!”
这是来自于后辈对前辈合情合理的体贴,他非常正直地提出了这件事,坦荡的态度以至于我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拒绝,虽然我认为自己远远没有虚弱到非要别人照顾不可。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炼狱杏寿郎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十分高昂。
他本身就足够醒目,像是散发着光辉的小小太阳,心情高昂起来,更是耀眼夺目。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么高兴,但是他这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令人阴郁的心情稍稍晴朗些许,情不自禁地朝他微笑。
倘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能够将幸福带给他人的人,无疑就是炼狱杏寿郎。
可惜我家里空旷,什么都没有。这间房子只是我睡觉的栖身之所,除却必要的家具以外干净得连小偷都不肯造访。不然我肯定要邀请他上楼坐坐,请他到我家里来喝一杯茶。
我在炼狱家里没有少吃饭,还打着和槙寿郎大叔续昔日同事之谊的幌子喝了好些酒,所以我一点都不介意请炼狱杏寿郎到我家吃饭,即使是花我自己的钱而不是让不死川实弥掏腰包。
可惜我家里一粒米也没有,所以一切都成了假设。
让客人进房间而不设法招待可真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分别的时候,我最后也没有说出请他来我家做客之类的话。
我只是说:“谢谢你的红薯。”
除非必要的场合,我平时说话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因此落在别人眼里就变得非常莫名其妙以及可笑。炼狱杏寿郎也闻言笑了起来,不过那并不是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反而充满了友善和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