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以前,无论恶鬼们有着再悲惨再令人涕下的过去,长相再怎么可爱可怜,都是我要一刀拔除的对象。
而现如今我却能够心平气和,坐在这里任凭非人之物的小姑娘朝我撒娇。
真有一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
——
无限城那个拨弄着琵琶的散发女鬼名叫鸣女。
她一直侍奉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对于无惨老板亲手变成的鬼都多少应该有些印象,所以我向她请求,帮我搜罗血鬼术可以掩盖面容的鬼的信息。
是掩盖面容,而不是改变面容。
我的身份多少有一些麻烦,无论是曾经见过我的脸的普通人,还是曾经见过我的脸的鬼杀队剑士,都会为我混迹在人群里生活创造一些波折。
任何一只鬼都有着改变形态的能力,但是倘若要我改头换面东躲西藏,即使是隐世在荒村野林里当野人,也不比一直顶着别人的面貌混迹于大城市来得耻辱。
我需要能够施展幻术类血鬼术的鬼。
想来这并不是什么为难人的请求,但是鸣女沉默半分钟之后,就开口拒绝了我。
“无惨大人不允许鬼集体行动。”
“那样也行,”我说,“之后杀了他不就好了。”
鸣女抚琴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困惑于我这句没头没脑的回答:“您在说什么?”
“我是被无惨大人允许与任何鬼私斗的,这其中也包括不入流的鬼不是吗?”
无限城的布局每次看都让人觉得很奇妙,鸣女所坐的高台之下,又是一间门户大开的和室。我坐在上面的叠席上,看着这个独眼鬼女如同爬山虎一般蔓延在墙壁上的黑色长发,满不在乎地回答说道:“让那个鬼教给我忽略外貌的血鬼术,然后等天亮放在太阳底下晒死就好,这样就不算有私情了。”
“可是……”
我往上抬了一下眼皮,心里有些困倦,并且脾气也不太好。
因为在变成鬼后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作息完全没有调整过来。虽然曾经在鬼杀队的时候也因为任务要昼伏夜出,但是多数时候的生物钟还算是规律,现在直接让我倒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弄得我整日整日的睡不好。
“谁规定血鬼术不能通过学习习得呢?这种简单的术,压根不需要什么技巧……”我说,“仅仅是这一点,无惨大人也能办到吧?明明依靠别人也能教导我的事,怎么就轮到需要叨扰无惨大人的地步了呢?”
“这是你的失职,鸣女。”
——
从鸣女给我的地址返程的时候,恰好遇到了闹市区的晚集。
集市非常热闹,据说今晚正好遇上了庆祝节分的祭典,所谓祭典无非就是到处点亮灯笼蜡烛,去寺庙里祈福求签,一路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小贩,正好借机推销自己家进货囤积的饰品食品。
大家因为格外的热闹气氛买得开心,小贩也因为人潮涌动带来的顾客量卖得也开心。除却人挤人以外,也没有别的不好之处,祭典就是这样的事情。
之所以为什么会提到这个,是因为我看到这幅人来人往的情形心生感触,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超级会察言观色的店员推销着买了三盒点心!
因为平时帮寺内清她们买东西太顺手了,所以事到如今花起钱来简直不假思索——
何其愚蠢的我自己!
炒面咖喱还有鲷鱼烧的香气飘浮在集市的空气里,但是我却半点都提不起兴趣。
换做以前,我是很愿意把这些东西送入口中全部吃下去,因为从来不挑食的缘故,甚至还因为把锅里的饭扫荡得一干二净而被做饭的人点名批评。
幼时的我身体并是很好,孱弱的身体是离开家以后才渐渐变得健康起来的。
随心所欲地吃东西意味着恢复元气,这便是我之所以喜欢吃饭的原因。
可惜现在我已然成为了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人类的食物并不是说不可以吃,但是也对于我来说无益——
非要说的话,吃进肚子恐怕就像是减肥的人每天只吃零热量的魔芋,更何况鬼的味觉和人的味觉十分不同,吃起栗子馒头的感觉更像是再吃没有味道的牙膏那般让人恶心。
我回到京极屋,上楼的时候老板娘直接迎了过来。
“啊呀,这位客人!请往这边走……”
“我是蕨姬花魁的客人。”
经过我的提点,三桥老板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啊,是望月先生您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三桥带着几分羞愧地向我鞠躬:“抱歉,刚才脑袋竟然一时间糊涂了,竟然没有认出您来……”
“非常抱歉,本来像您这样重要的客人,我们都应该好好记在心里的,实在是太令人羞愧了!请您原谅!”
“说起来,以前吉原也有一个出手十分阔绰的望月先生,”她絮絮叨叨地朝我说话,见我不言不语地盯着她,一时间不免倏然红了脸,“是一位非常俊俏的先生呢,不过他是时任屋那边的熟客,不常往这边过来,性格也非常孤僻……不像您,这么宽和温柔……”
在楼梯间和一位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拉拉扯扯可有些不像话,我敷衍了她两句,上楼后随手把点心分给了服饰花魁的几个小女孩。
蕨姬才发完火,把东西摔得乱七八糟,房间的隔壁有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听见我回来以后,这个花魁飞快地跑过来,将旁边的梳头匠弃之不顾,散着头发就抱住我,小女儿情态地问我去了哪里。
“望月大人!我还以为您要离开了!”
鬼的嗅觉本身就比常人要敏感,我闻见她发间的一点血腥的味道,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哪至于不告而别的地步。”
自己不吃人就很奇怪了吧,如果还要阻止别的鬼吃人,可能就像吃素的人还要强迫别人吃素那样讨厌,恐怕过不了一天就会又被无惨叫到面前质问是何居心。
无所谓了,我将目光放在窗外,心里想着。
反正鬼舞辻无惨死掉以后,所有的鬼也会死掉。
没必要现在去引发无惨的怀疑。
第26章
在堕姬她们那里住了一段时日以后, 我又上门拜访了玉壶还有半天狗。
这两个家伙都不是很刚直的性子,之前在无限城的时候,我先发制人打击了他们的气势。等到我去交流感情的时候, 他们畏畏缩缩的表情弄得我像是什么可恶的魔鬼,曾经做出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直接令他们把对我的恐惧刻在心里。
这股没有缘由的畏惧将我弄得莫名其妙,毕竟他们可是无惨老板私有的财产, 得罪我之后最多只会暴打他们一顿, 又不会把他们放在太阳下面晒死。
我只在他们那里逗留了两三天的时间, 除却半天狗和我说话时, 一句话要抖三抖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们住的地方很不如我的心意。
半天狗可能是要符合人类对天狗们都住在深山里的奇妙妄想, 果不其然把自己的家安在了荒山野岭,遮天蔽日的树林里不见天日, 稍微注意一下白天也可以活动, 就是我总感觉这家伙的脑袋麻麻赖赖不太圆润, 几百年来藏污纳垢, 在靠近他一点恐怕会闻出一种尽力掩盖却还是掩盖不了的老人味道。
至于玉壶呢,玉壶虽然不住在渔村, 但是得益于他血鬼术的关系, 这个家伙几乎随时都可以变出海鲜,身上总有一股散不开的咸水味……总让我怀疑他以前是不是出生在深海的大菠萝里。
猗窝座没有固定的居所,所以我直接去了万世极乐教一趟, 把玉壶给我礼物放童磨那。这时候他正在听一个信徒的告解,见到我走进来以后,拍了拍信徒的手, 低声朝他说了两句宽慰的场面话,示意他退下,转头就对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望月阁下,我还以为您还要再让我等待好长一段时间呢!你果然是很担心我对吧?竟然这么快就过来了!”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童磨对我格外的热情,没有去接这家伙兴致勃勃地抱怨平时大家都不愿意来他这里玩之类的话,只是信步走进来,将手里拎着的壶给他看。
壶的底是洁白的,上面是重瓣紫玉木槿的花纹,细腻的釉质光滑,能够看出制作者花费了一些心思。
——这个壶看起来还算周正,至少没有歪。
我对于艺术全无品味,拿到这个壶第一时间,就在想可不可以用来充作泡榨菜之类的用途。但是碍于玉壶偶尔会通过壶行动,呲溜一下从这个壶蹿进那个壶里,我就觉得有些像蛞蝓一样恶心。虽然不能肯定他是否也对这个壶做过同样的事,但是还是要注意一下食品安全卫生问题。
真不知道鬼舞辻无惨究竟为什么会对这些壶生起夸赞漂亮的心思,还说它们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
可能这就是平安时代的公家小少爷非同凡响的地方,毕竟千年前的审美和现代人的审美往往不能同日而语。
我在万世极乐教里住了下来,这是一个未被政府注册进名录的小小宗教,据说有着上两百年的历史,但是一直都没有做大做强——
恐怕一部分因为无惨老板害怕引人注目,一部分是它非常无聊,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教义的原因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仅仅因为奇异又美丽的相貌就认定他人为洁白无垢的神子。
按照普通人的观念,生出了与自己毫不相像的孩子,不是应该立刻怀疑相互的亲子关系吗?
童磨的父母做出了如同耶稣的养父约瑟同样的事情,可惜坚信自己孩子听得到神明启示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妻子所诞下并非圣子,将人们从罪恶里救出来的责任强加于一介幼童身上的言行,怎么想都只能换来更加严重的罪恶。
童磨没有任何感情这件事,说起来非常有意思,实际上与之相处起来其实很没有意思。
得益于这家伙非要装出与普通人别无二致的模样,所以说话处事就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和童磨说话的时候,只要他一张口,我就几乎能够猜出他接下来想要表达什么。
无非就是‘好可怜’、‘真可惜’之类的感叹,还有假装关心、担忧以及表达友善的话语。只要温柔沉稳地说话,和善可亲地露出笑容,做事时摆出无害的姿态,就会毫无例外地大受欢迎。
这就是用艳丽的外表引诱猎物主动上门的‘伪装’,童磨用这样的伪装吸引来了源源不断的受众,让他们自然而然地送上门来,如同长角的羚羊心甘情愿地弯下脖子引颈受戮,简直可以称作一本万利的生意。
但是这幅做派落在并非猎物的人眼里,和童磨相处便如同被他人吐出来的口香糖黏在脚底,光是看到一眼就很破坏心情。
我敢说,无惨老板成天一副冷酷又超脱,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恐怕其实也对他烦不胜烦,仅仅是碍于老板的威严,而不愿亲自下手暴打他一顿而已。
不会愤怒,不会悲伤,不会难过和喜悦。
这些教众聚集在教主身边,向他倾诉自己的苦恼,若非是童磨这样缺乏共情的家伙,能够毫无波澜地听完这些怨诉而不被负面感情污染,恐怕除此之外就只有寺庙神社里的木雕石佛才能做到了吧。
全能的神根本就不存在,生长于人世的生命,坐落在无边的苦海中,不抓紧浮木依靠自己挣扎而抛开双手祷告无用的神佛,令人感觉极其可笑又可怜。
更何况他们所托非人,高台莲座之上,花团锦簇之间,分明是吃人的恶鬼。
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分明是鳄鱼摄食前怜悯的眼泪,安静谦和的微笑,实际上蕴含嘲笑众人愚昧的意味。
童磨的恶趣味相较堕姬和妓夫太郎他们尤甚。
漂亮的花魁喜欢将中意的人收进自己的衣带,放进花街底下的洞穴里储存。
而童磨的信徒则像是自甘落网的羊羔,平日里活在牧羊人的照料之下,虔诚祈祷以为会迎接光明的未来,直到被吞吃入腹的那一天。
童磨说:“很漂亮的壶。”
他对着我笑起来,是个稚气未脱,懵懂又无忧无虑的笑容。
“玉壶真是会察言观色啊!他给望月阁下的壶比给我的那个要漂亮得多了……”
这样永远烂漫微笑的人,恐怕很符合那群人心中所想象的神之子,哪怕抱怨起来,也并不能令这张脸上添上几分不快的忧色。
“我把玉壶给我的壶放在房间里,用女孩子的头装饰,非常漂亮。不知道望月阁下想用什么东西装饰——”
“不会臭吗?”
童磨的笑容停顿了一下,又自然而然摊开手向我解释。
“不会的,因为是洗过了的头嘛。”
“我是这么粗枝大叶的人吗?在您的心里,”他站起来,拉开后面的隔扇,向我招招手,非常热忱地想给我看他的收藏,“这里存着我非常中意的女孩子的脑袋……虽然死掉以后人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是我空闲的时候依旧会替她们梳头!”
隔扇后面的木架上重重叠叠放置着森森白骨,大多数都还保存完整,正如童磨所说,位处于架子最中间的芙蓉花瓶里插着的正好是一个留有长发的脑袋。
皮肉不存的骷髅头怎么会还留有一头柔顺的青丝长发,这副场景没由头地让我心中生出恶寒的恶心。
这么多日过去,我见过不少鬼吃人的全过程,所用的方式要么是一口气将人全部吸收进身体,要么直接啃四只或者内脏之类肉多的地方,但像是童磨这么恶劣的家伙仍旧算是少数。
——他该不会还要吃人的脑袋,甚至像是啃鸡爪一样吐骨头吧?
我又成功地被这个家伙恶心到了,以至于一时语塞。
等到童磨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希望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最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不愧是你,童磨。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他笑眯眯地接受了我的夸赞,将身后的隔扇拉上,又拍手唤来了一名年轻的少女。
“这孩子名叫绫野。”他将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轻轻将脸向她的头顶靠过去,“来到教里已经三年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绫野乖巧又懂事,心地善良,一直都主动地去帮助其他人呢。有这么努力的孩子待在我身边,连教主我都感到非常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