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了句:“你的亲事如何了?”
他不在家,也不知道兄长为她看中哪家公子。不过他相信兄长的眼光,兄长在汴京的时间比他多,对那些朝臣的家世背景了如指掌。
哪些公子的品貌端正,也心中有数。他很放心。
她握着梳子,嗫嚅道:“我不嫁人。”
他一听就急了,恨不能给她一脚:“不嫁人你想干嘛?”
她依旧不说话,用衡笄将他烘干的头发束起来,才做完这些,已被回头的他一把夺过梳子。
她不能继续装聋作哑,没底气却又坚定的说道:“我就跟着小叔。”
“你跟着我做甚?”他讶然。
她抿了抿唇:“做丫鬟。”
做丫头,都行。
“岂非胡闹。”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可叫她跟着自己蹉跎岁月,耽误她的青春。
她年龄小可以胡闹,他比她大那么多,自然不会看着她走一条不归路。
见她这一根筋的样子,知道这孩子得顺毛摩挲,不能逆着来。
试着跟她交交心:“那你说说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她轻声道:“外面的人没什么喜欢的。”
江启决有些头痛:“感情在于培养,很多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的夫妇,成亲后不是一样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江时雨无意跟他对着干,只咂摸道:
“真的有日久生情么?”
他觉得这个小孩今日极其奇怪,想好好教她认清现实:“不说别人,只说我们,你跟着我算什么?再过十年我如何和人说,待在身边一直未出嫁的大龄侄女?”
“我嫁给你就好了。”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逃避。
“我知道我可能配不上你,那就做妾好了。”
原来酝酿了这么久,说出来后反而轻松。
倒是江启决的脸色阴沉难定,半晌,骂了句:“胡说八道!滚出去!”
她像根木桩子一般杵在那,开口道:“明天走。”
他微哂。
她补了句:“今夜在这。”
他若不是腿脚不好,泡了一段时间的药泉毫无作用,真想给她一脚。
“随便你。”在发现自己管不了她之后,也不再管了,推着轮椅去到床边,借着双臂的力气爬了上去。
倒头便睡,不想再看她一眼。
这一晚她抱膝坐在炉火旁,听柴木在炉火间噼啪作响,山里的月亮又大又圆,睡在他身边格外安心。
倒是江启决实难入眠,并不像他躺下去时那么洒脱。
回过神来看她坐在地上,偎在自己床边,如同温顺的羔羊眷恋着母羊,猎犬信任自己的主人。虽然知道她跟小羊羔实在沾不上边,她就是只狼。不加以引导,很有可能用利爪伤人的狼。
发觉头上有目光在看自己,她便醒了。揉了揉小鼻子,抬头看了眼小叔。
江启决坐起来,凶也凶了,现在只想跟她讲讲道理:
“其实我明白你。”
江时雨的耳朵竖起来,好在争气的没有红。
“你一直在我身边,难免依赖我,对外面的人或事会有恐慌。但你要知道,我不能陪你一辈子。你总会有自己的家人,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江启决滔滔不绝的说道:
“不过你也不用过于紧张,即便你将来出嫁了,也不是被囚禁了,依旧可以回府探望,前提是我没离开汴京去凉州……”
江启决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看着她的表情从懵然到不可置信,最后带点鄙夷,就知道自己的思路全错了。
他当然错了,江时雨在心底不可思议,小叔都在说些什么?拿她当三岁小孩么?离开父母就开始大哭的那种。
既是思维不接轨,江启决便放弃了:“那你说说,你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身边。对,还有嫁给我,为什么?”
如果是说他会对她好,而别人不会,他会帮她找个如意郎君。如果是担心别人会欺负她,而他不会的话,他永远给她撑腰,哪怕她日后嫁人了也是一样。
江时雨略略思忖,给了他一个答案:“因为我想去凉州,你答应我会带我去凉州。”
江启决当初一句无心的哄孩子的话,哪曾想她这般当真,到了执拗的程度。
“小叔。”她突然唤了他一声。
“嗯?”他抬眸。
江时雨:“你真不要我么?”
他微讶。
她突然便笑了一下:“那好,我现在得到答案了。”
她今天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便再没什么遗憾的了。
待她回去,周家的人想如何,她再随机应变就是。若是逃不掉,便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江启决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酸酸涩涩,不知这没来由的不爽从何而来。他一向不纠结于儿女情长,对于想不明白的事便暂时搁置了。
天不亮,他还在睡着的时候,她便下山了。
来时背着那个包,走时亦然。她想去凉州,但如今让她去凉州的那个理由在汴京,路途遥远,她没有选择只身前往。
她选择留在汴京,她给自己的理由是汴京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觉得更熟悉。其实连自己都骗不过,因为小叔在汴京,所以她不想出去流浪。
她知道她该出去避避风头,用以躲避周家人的报复。但她不能一辈子当亡命之徒,到处东躲西藏。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重返汴京不能坐吃山空,不是在她的计划之内,而是她必须找份事做,用以养生。
好在小叔才打了胜仗守住国门,圣上又听从翟相的建议,同胡人议和。使得北宗迎来短暂的平静和祥和,即便是女人抛头露面,也不会被谁掳去强抢民女。
冬日里不大容易招工,临近年关更甚,只要不是懒汉,这世道没有饿死的人。只对江时雨难一些,因为她走遍了长街,只有招汉子,还没有要女人的。
也对,女人除了传宗接代这一个意义,哪有什么养家糊口的作用。
江时雨咬了咬牙,跟一大户人家招护院的应聘者站到了一起。
队伍不长,但那些护院个个一身横肉。
有人瞧见一个小姑娘也来抢饭碗,免不了打趣她:“你这小身板,能当护院吗?我一拳就能把你打趴下。”
江时雨也不解释,静静的等那招工的管家公布考核方式。
奈何其他彪形大汉逗人上瘾,虽都没什么恶意,但一女娃子应征护院,实在太稀罕,忍不住又调戏道:
“当护院好辛苦的,来来来,要不要哥哥养你?回家给哥做小妾。”
“去去去!”旁边的大汉挤兑他,看上去显然跟他是同乡:
“小心我回去告诉嫂子,嫂子不把你耳朵揪掉算我输。”
又一大汉抄着手过来,笑嘻嘻道:“要不跟我吧,我还没婆娘。”
方才为她说话的人,将旁人挤开,义正言辞道:“要是男人有本事,哪家的女娃会出来讨生活。你们这么逗人家太没品了。”
说罢,看向江时雨:“是不是家中有什么困难?”
江时雨语塞,为了省去麻烦,便顺势点了点头:
“我爹重病,娘不在了,我想赚点银子补贴家用,给爹抓药。”
几个男人虽是粗线条,这会儿也有点动容。这大冷天的跑到人家做护院,男人尚且难捱,女娃子哪受得了。
纷纷慷慨解囊,从腰间拿出一两文银子:“我们钱也不多,但凑凑聚少成多。这钱你拿着,回去给你爹抓点药,再买点肉。”
江时雨抬起头,雪花洋洋洒洒挂在睫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不太习惯于陌生人给的温暖,鼻子一酸,强忍住展现柔弱的一点,将银子推了回去:
“谢谢,我知道大哥们也需要养老婆孩子。我爹告诉我,要自食其力。你们若真想帮我,待回管家来了,就公平竞争。我靠自己本事赚钱。”
几个大汉都对她敬佩不已,不再推推搡搡、执着于给她银子。
只在心底感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汴京有高不可攀的贵女,也有坚韧不拔的女郎,当真是云泥之别。
管家迟迟赶到,叫这些亟待遴选的人等了良久,一些男人们依旧要感激。因为在这赚了银子,今年就有钱过年了。
管家一袭银狐大氅,看起来比富贵人家的公子派头还足。这等微末小事原本不用他亲自出面,奈何从前的护院头目提前回家省亲,他便顶了上来。
年龄不小,面色平和,没有一丝居高临下之感,只问向身旁的小厮:
“缺几个护院?”
小厮报了个数。
管家微微点头:“可是要常做?”
“不能。只做冬季这两个月,开春便辞退。”小厮规矩回禀。
“好。”管家了然于胸,又看向台阶下的人:“大家都听明白了吧?如果有不愿意做短工的,现在可以离去。”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离开,就差往里挤了。
因着不是给老爷、公子、小少爷这些主子们选贴身的护卫,只选一些在外院看大门的,便没进行层层选拔和考核。
管家只随手指了几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只是手指落下去的时候,看见有个姑娘的面孔,停顿了片刻。
她还未开口争取,已有人心生怜悯为她求情:“老爷行行好,若不是家有难处,也不会让一女娃子出来讨生活。既是敢应征护院,想必是有点本事的。”
江时雨乖觉的站在那,她的个头不高,却不会让人小看分毫。
“我愿意试试。”
跟谁打都成,只要不碰到宫里出来的御林军,小叔教给她的一身本领,她自信不会输。
留下与否都在管家的一念之间,电光火石之间,他点了头:“只不过姑娘要想好,既是来此做护院的,可没那锦衣玉食给你。还要跟其他男子同住一屋檐。”
江时雨咬了咬牙,她知道环境是可以改变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先找份事做才是当务之急。
随即行了礼:“多谢老爷。”
管家招呼着众人进来,将他们交给早前进府的护院,便去做自己的事了。
第 29 章
江时雨离开后,江启决怎么琢磨这事都觉得不对劲。
将阿蛮唤了过来,询问道:“小时这孩子怎么这般古怪?”
她是抽了什么风要给自己当妾,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阿蛮本来不想说,因为将军才静下心来养病,如今正是疗伤时期,成败在此一举。
他也觉得小时姑娘不容易,但在他心目中,什么也没有将军的健康重要。
只将军问起来,他这种老实巴交的人,也不会撒谎:
“回将军,侯爷将二小姐赶出去了。”
江启决吓了一跳,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大哥他抽得什么风?”
这大冬天的让她上哪去,就她那单薄的小身板,冻伤了可如何是好?
“她又怎么了?”
他知道兄长不是这么没分寸之人,难不成是她又招惹了江雪霁,亲爹一护短,小时就成了牺牲品。
府上发生这么大的事,侯爷一开始就没想过隐瞒,也瞒不住。早早的写了书信给阿蛮,毕竟侯爷也不忍心看着小时流落街头。
是阿蛮将这事压了下来,怕耽误了将军养病。
这会儿将军问起来,不能再不说实话:“回将军,周姑娘没了清白,是二小姐设计的。”
江启决自动屏蔽了周姑娘没了清白之事,只是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周家也不是好相与的,遇事兄长不担着,把小时赶出去,让她被周家人报复么?”
江启决不敢继续想下去,若是周家人睚眦必报,也从哪淘来两个乞丐毁了小时的清白,该如何是好。
他一身惊惧,一刻钟也没法继续待下去。
“侯爷争取了。后来没办法,才把小姐赶出去……”阿蛮说到后面有点底气不足。
侯爷八成是料到小时会去找二郎,而二郎一定会将她留下来。
谁知道江时雨并没有跟小叔说自己被赶出去一事,而是说自己要给小叔当妾的事,便被江启决也赶走了。
江启决又气又急,推着轮椅准备出去,不忘回头指着阿蛮警告:
“不是在军营我没法对你军法处置,你这瞒而不报耽误我多大事!”
“我告诉你,小时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给我滚。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阿蛮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有些懊悔,喏喏道:“属下知错。”
江启决不能再看他一眼,怕自己被他气得支愣起来。捂着胸口,只觉得气得胸腔都在闷疼。
“走,回去。你现在就找人去寻小时,看看她在哪,把她给我带回来。”
他恨这个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亲兵恨得牙痒,也恨自己不问清楚。他装什么大尾巴狼,明知道她反常,为何不能多给她一点耐心。
他十分后悔,如果小时出了什么事,他会用一生去弥补,并且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放过周家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就何时了吧,他有余生可以跟周家人慢慢清算。
本是无神论者,却在心底不停祈祷,希望上苍眷顾,让一切都来得及,小时毫发无损才好。
“是。”阿蛮领命。他就知道将军知晓此事,便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劝不得,将军也不会听。哪怕他让将军在此,自己亲自去找,将军也不会放心。只会弃自己身体于不顾。
江启决看着他那个鳖怂的样子,这口气发泄不出去,必须得给他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你!回汴京的路上不许乘车,给我走回去。”
“!”阿蛮拱手行礼:“是。将军。”
这么寒冷的冬日,叫他走回去,只怕他的脚要冻掉了。不过好在跟将军来这两个月,每日吃得多,养的一身膘,八成能抵挡一些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