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孝恭知道二郎回来了,眉头一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不可能在山上养伤待的好好地,突然想家了,便回来过年。
直到瞧见他的车队进了府邸,二人四目相对,皆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倒是江启决还在气头上,先开口:“要不我在外另置宅子搬出去吧。”
老成持重的江孝恭知道他又来了,不爱跟他计较,只点头:“可以。”
他有点郁闷,候府这么大的地方容不下他就稀奇。江孝恭不像旁的侯爷那样三妻四妾,府上人不多。
并非他是什么二十四孝好男人,而是国事繁忙,加之对女人没大多兴趣。
妻子早年跟着他奔波掉了几个孩子,所以即便没有儿子,也不纳妾为了生儿子,更不会执念于生儿子去逼着妻子损害身体。
府上就这么两个人,二郎还要跟他兄弟阋墙,江侯觉得好累啊。保持家事比上工还累。
“我有自己的府邸,也不会将小时随便赶出去,她想怎样就怎样。”江启决现在分不清是跟谁有气,只希望都毁灭吧,赶紧的。
江孝恭意识到这事不对啊,暗搓搓的问道:“小时没去找你吗?”
按理说,小时正好不想留在府上等着相亲,想去找小叔呢。他这么做,歪打正着,等于成全了她的心意。
“小时再淘气也是我养大的,我哪会真不要她,只不过周家逼得紧,让她去你那避避风头,对谁都好。”
不然把周家逼急了,就算周家不能对江雪霁或者江时雨做出什么来,只把小时害人没了清白的事抖落出去,落下恶名,以后哪还有正经人家的公子,敢娶个毒妇进门。
江启决无言以对,愧疚到难受:“找了。我把她赶走了。”
江孝恭算是转过来了,二郎是自己做错了事,上自己这来找补了。
算了。江孝恭对外人也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对待自己家人还能怎么办。长兄如父,父爱如山,他惯着他。
总不能把所有耐心和好脾气都给外人,对自己家人就苛刻冷漠。
“你为什么不让她留下?”
“因为……”江启决不知怎地,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让他说什么呢?说小时要嫁给自己?
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可就是莫名感觉到害臊,没办法把这种事说出口。
江孝恭也没问,这年头,谁没有点自己的隐私。保不齐小时到了山上跟二郎吵了起来,他俩都不是好脾气的人。
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再叫人去找。只你就这么回来了,身体还没养好,着实可惜。”
“算了算了,回来也好,你先歇着吧。待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江启决缄默,目送着兄长离去。没再提离开的时,一个人待在院子却也寝食难安。准备去小时的房子里坐坐,兴许葇荑知道她去哪了。
阿蛮一路走回来就病倒了,江启决还跟他生着气,只给他叫了郎中,一次也没去看过他。
身边不能没有伺候的人,江孝恭觉得葇荑闲着也是闲着,便叫她先去照顾二郎。
其实也不过几日,待阿蛮病好起来,葇荑便退居,继续由阿蛮负责二郎的饮食起居。
这会儿江启决由葇荑陪着,一起去了小时的房间。
即便小姐不在,葇荑也没有一日偷懒,每每仔细擦拭,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的一尘不染。
房内的陈设大部分还保留着她初离府时的样子,江启决推着轮椅去到她平常涂鸦的案台旁。
诧异于她一向疏于功课,什么时候执着于笔墨纸砚了。
案台上除了砚台和毛笔,便只空落落的放着一幅画。那画静静躺在那,显得四周格外空旷。
也许是纸上的人没有脸,所以她便没找地方藏匿,只大咧咧的摆在炕桌上。
若是旁人他不识得,但纸上的人是自己,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套衣裳还是许多年前跟太子一块出游时穿得,他只穿过一次,后来便不知放哪了。
而那匹马是太子殿下的马,他每次从东宫选出来,出街游玩,回来之时便还了。
刨去这些衣物不说,他不是自恋,而是自知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太子也穿过这样的衣裳,骑过这样的马,但的身上有书卷气,他身上多了两分豪气。
画上的少年没有脸,他却犹如照镜子一般,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欸……”他心底五味杂陈,没想过逃避,只是窥破了小丫头的心里后,有些无措。
回头问向葇荑:“你家小姐平常的小心思,你可知晓?”
葇荑说知晓其实也不完全知晓,但若说不知道,她也知道一些。
所以只摇了摇头:“不大了解。”
二小姐大多时候的确很封闭,不爱交朋友,懒得走近谁的内心,却也不许谁真正的走向她。筑城一道厚厚的藩篱,将自己包裹在茧里,好似这样就不会再有人伤害到她一般。
江启决没去动那幅画,但他既看见了,知晓了,便不能继续装聋作哑。
只失笑自语道:“竟不知自己哪里好,犯得着她憋在心底这么多年。”
原来她心心念念的凉州,也不是爱那里的天高云淡么。
葇荑以为二爷在问自己话,便将自己知晓的说予他听:
“二爷不大关心汴京贵女盛传之事,以周姑娘为代表,二爷出征前有好多姑娘想嫁入江家。”
只她没说,二爷病了后,这些女郎便纷纷退缩了。从前江将军是众人思之若狂的少年郎,如今早换了旁人。
江启决微怔,想起那孩子说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那我给你做妾。
这个傻瓜,何必这样自降身价。他竟不知如何训斥她好。
第 30 章
相府。
北宗宰相翟显亭还不知府上来了个江家人,也不知江侯和江将军找她找疯了。
才从宫里回来,褪下斗篷便见儿子过来请安。有小厮将羊肉小火锅和烧酒端上来,以便父子二人像无数个寻常冬日那般边吃边聊。
“父亲这次进宫,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翟显亭同儿子相对而坐,父子关系十分融洽,更似好友。
“有人上书弹劾江家,圣上询问我的意思。”
翟相之子翟沐言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立即两眼发亮:“父亲可有历数江家罪行?”
“不。”翟显亭摒退了下人,只同儿子一块饮酒观雪。
“江家虽主战,但却是为圣上分忧,实无可指摘。我与他只政见不同,无私仇,便在圣上跟前替他辩白了一番。”
翟沐言没父亲这好脾气,皱了皱眉:“父亲可知,朝堂之上那些主战派,都在背后怎样论断父亲?”
“说您对胡人退避三舍,是怕再起战事相位不保,圣上会予更擅军事的拜相。还说父亲是被胡人吓得尿了裤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翟显亭笑呵呵的饮酒,没觉得自己一个老人家被人编排有些心酸,他只知道位居高位、必承其重。
“朝廷有些议论声是好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可时时鞭策于我,免得我一家之言,刚愎自用。听见反对的声音不可怕,可怕的有一天听不见骂声了。”
翟沐言没什么心思饮酒,跪坐的端正:“父亲,我听说江将军近日在治病。”
“嗯。”翟显亭点点头:“希望小将军早日康复。”
“不光是治病。”翟沐言压低了声音:“还在查受伤的缘由。”
“是该查查。”翟显亭十分能够与之共情:“将军没了双腿,难免心郁气结。”
“咳!”翟沐言手握成拳,请咳了声:“儿只怕……他查出来。”
翟显亭:“不。如果圣上不希望他查出来,就算他有结果,又能奈何?”
翟沐言不解。
父亲便引导着儿子,步步往下走:“皇上主降,只不能公然宣之于口,便借某之口。我不过是皇上的代言人,为圣上吸收炮火罢了。”
“而北宗为何重文轻武,正是因为文官用着舒服,武将拥兵自重,可以去打胡人,也可转身夺了皇上的江山。”
“圣上对江家颇有防范,自然不愿见他一家独大。然放眼中原,又有几人文韬武略,能同江将军抗衡。所以他要查,便叫他查。”
翟沐言紧绷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依旧有些愤懑:“朝上那些老匹夫说我倒是无所谓,儿只见不到那些人编排父亲。如若不然,他要打便允他去,让他有去无回。”
“不。”翟显亭放下酒盅,摆了摆手:“只要他带兵出征,形势便不可控了。”
“圣上老了,要让圣上习惯于和平带来的安逸,用舒适麻痹他的神经。”
“待将军再度议和时,倘若胡人提出议和的条件是【杀主战派江将军】,而不是什么毫无用处的和亲。”
“我想到那时候圣上为了求和,是会答应胡人要求的。”
翟沐言愈发佩服父亲老道,不再谈论此事:
“前日凌家送来文章被父亲称赞,凌家人近日还想再度拜访父亲。”
翟显亭摆摆手:“不见了。科考如火如荼,圣上求贤若渴,叫他直接去参与科举考试便可。”
“是。”翟沐言又给父亲斟了一杯酒,有小叔在外头请示道:
“老爷,少爷,少夫人抱着小公子过来请安。”
“男人议事,一妇道人家怎可添乱。”翟沐言训斥了句。
小厮准备回去将少夫人劝回,不料却被相爷拦下了:“将小子抱过来吧,带着小子走了这么远的路,难为她一片孝心。”
翟沐言低头:“父亲说的是。”
见妻子王氏抱着自己的儿子翟子安过来,给父亲大人请安,又对夫君微微弯腰。
翟显亭接过糯米团子似的小子安,儿媳在一旁为男人们调酒,不忘说着烟火气的话:
“子安昨日又多会背了一首词,嚷嚷着要来祖父跟前显摆呢。”
“是吗?”翟显亭眼睛放光,笑眯眯的将小不点放在自己怀里。年轻时不觉有什么,这两年年岁见长愈发喜欢孩子。
“快教教祖父,祖父有日子没读诗书了。”
翟子安奶声奶气的给祖父背了一首北宗词人的词,众人皆赞不绝口,纷纷夸赞小公子有老爷当年的风采呢。
王氏吩咐府上丫鬟又添了两道菜,漫不经心道:“听说府上有件趣事,江家的小姐,跑到相府当护院来了。”
翟沐言挑了挑眉,知道妻子过来就是为着说这事。
北宗的女人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王氏也就佯装出无才便是德的样子,又玩笑道:
“这女人当什么护院呀,不知有没有遗传到江老侯爷的江家剑法呢。”
翟显亭错过了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没能见到他的小护院,江家的人打听到这里的时候,江时雨正跟其他几个护院一块在屋子里吃些卷饼和肉。
老爷勤政爱民,对待府中下人更是体恤。不仅给每个下人发了过冬用的袄子,还给他们赐了较好的吃食。
几个人护院分别出几文银子买了一壶烧酒传换着喝,传到江时雨那里,她谢绝了。
其他人也不计较,只嘿嘿笑着:“来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家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这点酒对于正值壮年的男人来说甚至不够塞牙缝,只是想醉了,享受于微醺的状态便又深几分。
有人介绍着:“我家在临安,去年大汉颗粒无收,在家乡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只得背井离乡来汴京讨生活。”
其他人纷纷唏嘘感叹:“是啊,都是为了生活。现在苦些,总会好起来。日子都是越过越好。”
“如果可以选择,你最想做什么?”有人聊起关于理想的话题,暂时忘了眼前的苟且,皆在向往诗和远方。
江时雨眯了眯眼睛,看着外头的银装素裹,穿着翟相赏下来每人都有的衣裳,久违感觉到暖。
不由自主的去想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呢,女人也可以有理想么,而不是只有嫁人生孩子、相夫教子这一条归宿,除此之外,也能够追求自己的价值。
原以为会有人说喝花酒、逛窑子,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完的绫罗绸缎,做人上人。
然而一人放下烧酒,略略凝眸:“我的理想就是可以参军,直捣黄龙,杀光金人和鞑子。”
“就像江将军那样。”
“对,就像将军那样。再不济,能跟着将军也行。”
江时雨听见他们提起小叔,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
护院道:“大丈夫自当扬名立万,蹲在这里当护院有什么意思。”
江时雨:“我是说为什么要杀光鞑子?”
护院:“鞑子可恨,烧杀抢掠我边关同胞,毁我家园。为了天下昌平,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另一人的爱国热情被点燃,对胡人的仇恨更深一层:“可恨圣上听从了翟相的进言,主降,让我大宗颜面尽失。”
没人因为深处中原,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皆以边关百姓为自己的同胞。
江时雨几口吃完了饼子,淡淡道:“这短暂的繁荣昌盛也是和平带来的。”
那人愤愤:“可血海深仇就不报了么?”
旁边的人担心他灌了黄汤真喝醉了,“嘘”了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唉,在相府也挺好的。丞相待我等不薄,我们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那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在相府议论主家的确不妥,只余唏嘘感叹:“是啊,出去打仗也没什么好,抛家舍业,婆娘和孩子都顾不上。”
旁人便笑他:“出来做事还想着婆娘孩子,若是建功立业,以后娶多少都行。”
“家人焉能不想?打了再多胜仗,我也只要我婆娘和娃儿。”那人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虽然没人信他能做到糟糠之妻不可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