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那时没有立刻回答,在他的视线逼迫下,才低声应了一句。
他那时真真切切以为,谢芙为他束发,便会应验忠贞不渝的誓言。如今想来,她那句应答不过是违心敷衍,而他愚蠢地当了真。
这一刹那,祁砚之只觉得心中有无数尖针狠刺其中,破开皮肉。每一下呼吸,都带着极大的痛楚。
他阖上眼,手中攥着那把木梳,力道极大。
这一刻,他心头忽然破天荒地涌现一个念头——
如果……
如果,他从前未曾对她做过那些事情,好好待她,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对他那般痛恨,即便死了,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今日的事情是不是也就不会发生?
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女子隐约的哭声。殿外匆匆跑进一个小太监,在徐屏耳旁说了些什么,徐屏皱眉点了点头,小太监退后站在一旁。
望了那道玄色身影一眼,徐屏上前,询问道:“王上,那个叫蕊云的宫女试图逃跑,已被抓回,王上如何处置这个宫女?”
祁砚之慢慢掀起眼皮,眼中漠然,“蕊云?”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徐屏记得这个宫女,躬身回禀道:“这个丫头原本是重玉宫的宫女,今日昭……揭发谢美人盗取兵防图一事时,是这个宫女上前指认的谢美人。”
帮着郑映寒,指认谢芙?
原来是个叛主的宫女。
恐怕在指认这件事情之前,便已转投了郑映寒手下,暗中为郑映寒做事了。
祁砚之笑了声,嗓音压着戾气。
“不好好服侍主子,打着这些心思,居心叵测,怎么能为我北晏所容。”
顿了片刻,他复又开口,一字一顿道:“杀了之后,将尸体悬于历英门三日,好好警示警示那些心思不正的奴才。”
徐屏躬身行礼:“是。”
旋即吩咐了小太监,小太监得到命令,转身出了重玉宫。
很快,重玉宫外便传来蕊云绝望惊惧的哭喊声,“奴婢知错了,求王上开恩,奴婢知错了……”
然而那声音很快便远去,蕊云被拖了下去。
徐屏听着那凄厉的哭声,心中叹息。从前只知谢美人在后宫中最得圣宠,如今才真真切切明白,谢美人是王上心中的逆鳞,若要触碰,则需承受猛烈后果。
重玉宫内静谧异常,此时,重玉宫外忽然有小太监回禀道:“王上,霍明烨将军在外求见。”
霍将军?
徐屏吃了一惊。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霍将军是不会贸然前来这里的,想必是出了什么大情。
小太监的话落下,那道身影却没有说话,徐屏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小太监心领神会,转身出去将守在外头的霍明烨带了进来。
霍明烨匆匆进了重玉宫,见到祁砚之,当即跪下道:“王上!”
“起来说话。”祁砚之面无表情,将手中的木梳揣进了衣袖,掀起眼皮看向不远处的霍明烨。
他冷冷道:“什么事情?”
霍明烨面上满是焦灼之色,“王上,臣得到消息,崇禾的部分军队已朝北晏而来!”
祁砚之讥笑了声:“姜珩未免太过心急。”
“王上,如今北晏皇城的兵防图已经落入崇禾手中,皇城布防泄露,崇禾掌握了皇城的动态,对我们极其不利啊……”
祁砚之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薄红唇角勾起。
他目光阴戾,冷笑道:“即便崇禾掌握了我北晏的兵防又如何,这是我祁砚之的地盘,他崇禾能在我北晏掀起多大的风浪?”
跪伏在地的霍明烨望着不远处的身影,忽然愣了愣,面上原本的忧虑很快淡去。
不知为何,不仅仅是他,包括北晏皇城中的所有士兵将领,都对面前的男人、如今的北晏君王祁砚之抱有莫名的信任。
他的名字就代表着强大。有祁砚之在一日,北晏就不会灭。
当初北晏日渐衰弱,邻国虎视眈眈,就在北晏即将被吞并之时,是祁砚之登上帝位,逆转了局势,将北晏自死局中救出,日渐强大昌盛。
只要祁砚之不倒,北晏不会灭。
霍明烨心定,沉声道:“是!”
祁砚之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半开的窗子上,从窗子看出去,能看到外面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曳的花树。
如今已经到了十月,秋寒过后,便入冬了。
他忽然问:“谢芙呢?”
听到这个名字,霍明烨有一瞬间的迟疑,拱手回道:“臣派人在宫中每一处角落都搜寻过了,但是……但是未曾寻到谢美人的踪迹。”
霍明烨其实不敢将心里的话明言。谢美人分明已经薨逝,尸体都已入殓,可王上却似持着微弱的希望,执着地要将谢美人抓捕回来,他……他们这些做属下的不知该如何劝说。
“宫中,没有吗?”
祁砚之的声音很轻。
她竟已出了宫。如此顺利,想必是木怀卿的人在外接应。
他祁砚之理智了这么多年,做事从未有过如此大的疏漏,却头一次栽在她的手上,不仅丢失了兵防图,还是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假死遁走。
不知此时,她和木怀卿是否……
一想到这里,祁砚之心中那抹阴鸷疯狂的火再次燃起。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燥郁,语速很慢:
“无需再在宫中搜寻,谢芙暂时离开不了京城,传令下去,北晏京郊十里内范围,派兵彻底搜寻。”
木怀卿在他祁砚之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了他的人,他如何能忍?
她想要离开吗?
可以,除非他祁砚之死。
作者有话说:
大场面要来了,激动地搓手手。
第57章
屋外夜沉如水。
屋内, 谢芙音色清冷的话堪堪落下,木怀卿望着面前的女子,登时陷入愣怔。
他知道这些还是瞒不了她。木怀卿反应过来, 笑了笑,道:“是。如今京城已经被祁砚之派兵封锁,我手下兵力不足,还不能杀出京城,姜珩派来的五万兵马还在路上, 明日便会到。”
谢芙的眸色澄澈而安静, 温声道:“我们明日就能走,对吗?”
“对, 阿芙。”木怀卿握住她的手,像是让她安心, “我们明日就走,我带你离开北晏。”
“好。”谢芙没说其他, 点了点头。
“谢谢你, 怀卿哥哥。”她不知在想什么, 唇边复又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木怀卿却不悦地皱眉,“你我之间还需要道谢吗?阿芙, 我已将你看作……”
然而说到这里,木怀卿的神情明显一怔, 望着她,接下去的话没再继续。他话锋一转,温声道:“阿芙,你饿吗?我下去让人给你准备些吃食。”
谢芙杏眸盈亮, “好啊, 我想吃甜甜的云糕, 有没有?”
“好。”木怀卿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离开,“我让人去准备。”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后。谢芙坐在床榻上,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望着那木门关上,睁着眼眸,沉默良久。
片刻后,她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会儿,转身朝门外走去。
轻轻吱呀一声,谢芙推开门,木怀卿已经下楼,门外是一条走廊,而她所在的屋子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楼下的大堂人声喧闹,依稀判断这里应该是家客栈,他们藏身在这里,不容易被发现。
谢芙往旁边看去,只见隔壁的房门紧闭。
她走上前,轻轻敲了两下,隔着这道门板,她听见里面朝门边走来的脚步声。
不消片刻,门被打开,却只开了条缝,储黎站在门后,看见她愣了下,微不可察地退后些许,“娘娘……”出口又觉得不对,“公主……”
谢芙被他的无措逗笑,“叫我阿芙就好。”
储黎忙不迭摇头,面露惊慌,“不行,这怎么可以……”
“算了,随你。”谢芙无奈,她方才出来是想看看储黎,他将她带出皇宫,途中必定遭了一番波折。说话间,注意到他隐藏在松散衣裳后的绷带,“你受伤了?”
“没有,”储黎往门后又退了一步,只露出半个人,“公主不必担心奴才。”
谢芙蹙着眉头,纠正道:“是‘不必担心储黎’,我说过了,你不是奴才。”
储黎愣愣望着她,好半晌才讷讷道:“是。”他眼神不自在地垂下,“这么晚了,公主可是有什么要事?”
口中话说完,他似想起什么,立即道:“谢葵公主已经被救出,如今安置在一处安全的地方,公主可以放心。”
“我不是特意来问这个的,我相信你。”谢芙轻声说着,心中念头一闪而过,声音压低,“储黎,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储黎看向她,“公主想问什么?”
“我想问,”谢芙注视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任何一丝情绪变化,“我们现在是不是出不去了?”
适才,木怀卿不肯和她说实话,她就只好来问他了。
话音刚落,储黎便沉默下去,半晌没有应答。
谢芙继续道:“是不是……”
然而她话一出口,却骤然被旁边一道声音打断,“阿芙,你怎么出来了?”
她循声看去,便见木怀卿手中端着托盘朝这里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小碟云糕。他走过来,看见门后的储黎。
储黎立即低下头,“少将。”
“嗯,”木怀卿点点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储黎恭敬地应了一声,在谢芙睁大眼睛的注视下关上了门。
木怀卿探究地转向她,“怎么了?找储黎有事?”
“没什么,我来看看他。”谢芙掩饰说完,转过身,径直回了房间。
木怀卿跟随她身后走进房间,将那碟云糕放在桌上,随后看向她,温和的笑意中暗藏无奈:“阿芙,不要多想了,早些休息。”
谢芙囫囵地点了点头,这一刻的情态倒像是被哥哥训斥的妹妹。她心中思绪纷杂,抬头朝木怀卿露出一个笑,“怀卿哥哥,你去休息吧。”
“好。”木怀卿应了声,最后望了她一眼,终于走出屋子,带上房门。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离开了。
谢芙坐在桌边,望着面前的那碟云糕,不知想起了什么,杏眸隐约现出怔松。
她指尖捻起一块云糕,咬了一小块,抿进嘴里,柔软清甜的糕点顿时在唇齿间蔓延开,味道很好。
但她只吃了一块。等到慢慢将手中的那块云糕吃完,碟中剩余的糕点,便没再动过。
***
晏历六十五年,十月初二,帝妃谢芙于天牢中薨逝。同一日,昭容郑映寒被废黜冷宫,重妃重云烟禁足一月。
隔日,北晏君王祁砚之于朝堂之上驳回右相郑琮请求恢复郑映寒妃位之请。
而十月初四这一日,崇禾军队暗中抵达北晏京郊的消息终于传出,消息席卷了整个京城,祁砚之下令,禁卫军当即发动起来,在京城各处搜捕隐藏在北晏京城的齐宁乱党木怀卿等人。
清晨时,天色阴沉,迎面拂来的风携着秋寒。
北晏京城因禁卫军的搜查,有些风声鹤唳,街道两旁的百姓四处张望,眼中都是惊慌。
正此时,皇城门大开,为首策马而出的是一袭玄绫衣袍的芝兰身影,男子身侧还跟随一位甲胄的将军,其余大将与士兵尾随其后,队伍一眼望不见尽头。
退到两旁观望的人群中,有人认出,那甲胄加身的男子竟是为当朝大将军霍明烨,不由震惊,目光再度落回那为首的男人,认出来——
“那是……那竟是王上!”
在众人的注视中,军队铁骑自街道中呼啸而过。不少百姓意识到什么,惊惧交加,连忙络绎离开回到家中,紧闭门户不出。
祁砚之所率领的军队绕过京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往大路而去。
正在此时,霍明烨忽见平萧策马归来,一把扯住马缰,回禀道:“王上,属下发现木怀卿踪迹,就在前方!”
见那道身影神色冷漠,平萧驱策着马退到旁边,让开道路。
旋即,只见祁砚之双腿夹紧马腹,玄绫衣摆衣迎风翻飞,霎时间便策马飞奔出去。
“跟上!”霍明烨一抬手。
绕过两条路,将将行到东侧道路的岔口时,男人忽然拉住马缰,叫停了马。跟随在后的霍明烨抬手,尾随的士兵随之停驻。
道路上尘土飞扬,尽头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竹青衣袍的男子,容貌俊逸,气质儒雅,只是一双眼睛没有情绪。
胯|下的马匹因骤停而走动几步,男人随手一拉,稳住了胯|下马匹。
他冷冷望着那道身影,狭长眼眸微眯。
不远处,木怀卿坐于马上,礼貌一笑,扬声说道:“王上,许久不见。”
祁砚之的嗓音很低很冷:“木怀卿?”
“是我。”木怀卿颔了颔首,“难为王上记得我。”
视野中,那道竹青衣袍的男子容貌俊逸,倒是脸生,只是那双眼睛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祁砚之思绪极快掠过,终于想起什么,眸光刹那间阴狠下去。
“是你?!”
他认出来了!一段时间前,赤沂山秋猎,那个挟持着谢芙回来的劫匪就是他!
原来那劫匪就是木怀卿!
意识到这个事实,祁砚之呼吸顿沉。
从那一刻开始,从那一刻开始,谢芙竟就与木怀卿一道骗他……
祁砚之只觉得心中不甘与悲怒翻滚着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