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高高的主殿,恰见天上一轮圆月,明亮皎洁,万千星光乍泄,行流的散云泛着深紫色。
容樾面无表情,“下来。”
昭歌一向喜欢与容樾唱反调,尤其在容樾生气的时候,“我不我不我就不!”
“陈昭歌。”
三番四次叫她的全名,昭歌就跟没听见一样,她忽然看见美丽的夜空,指着天对问容樾,“容樾,你看天上的月光很漂亮,你住的房间这么漂亮吗?”
“光在你的眼睛里好像星星一样。”
星星野的光散落在天台上,漏进偌大的主殿里,披散在两人的身上,很漂亮,从昭歌的视角来看,刚好看见容樾好看的眼睛里,落满了点点的星子。
可恶,为什么男人的睫毛要这么长,简直不给她留一点点活路。
好看吗?
容樾从来没仔细看过这个地方,顺着昭歌的话扫视了一圈,实在没有发觉到她所说的“漂亮”,但是她一向追求不高,很容易满足。
夜晚的星星而已,哪里都有,只是因为今夜亮了些,她就这么高兴。
她啊,也就这点出息了。
他不扫她的兴,嗯了一声。
“天上的月亮很好看对吧。”
容樾想起刚刚她形容谢随风的话,闷着会儿没有说话,毫不留情地把人放在美人靠上,昭歌连忙抓住容樾胸前的衣襟,狡黠的笑了笑,在他如惊鸿点影的眸子亲了一下,“但是我只喜欢星星啊。”
房间里灯影绰绰,她的眼睛亮的发光。
“怎么了?”昭歌食指蜷起,轻轻扣住他的额头,“之前没有说过不能亲眼睛的,你不能耍无赖。”
容樾垂眸看昭歌,就笑出声。
笑的很轻。
昭歌揉揉他的脸,看吧,冷漠的男朋友其实很好哄。
这时昭歌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一身漆黑斗篷的陆遇也跟着上来,约莫找容樾有事,他适时轻咳了一声,引起两人的注意,才轻轻道,“抱歉,行医习惯,昭歌小殿下,你的手受伤了。”
果然,昭歌看见被刺扎上的地方,虽然伤口有点小,但是还在渗着小血点,她没那么娇贵,陆遇不说的话,也没人注意到。
陆遇给她包扎的时候,恰好天枢过来找容樾叙事,只剩下昭歌和陆遇两个人,实在有点尴尬,陆遇低头很认真仔细,安静地有点窒息,昭歌有点受不了,自动找话说,“在屋内不必带着兜帽的,这里没有坏人。”
“貌丑,怕吓到人。”
昭歌想到之前看见过的尽然是伤疤的脸,才发觉她神经大条地戳到别人的痛处了,她小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习惯了。”
沉沉的哑声,并不好听。
“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真的,你又是顶顶厉害的大夫,受人尊敬,现下都是很宝贵的,熬过来的话,多一天就是赚一天,世上占大多数都还是好人,对不对?”
陆遇笑了声,“昭歌姑娘很善良。”
余光看见窗台上的蔷薇花,昭歌兀自道,“容樾待会看见的话,肯定不高兴的。”
刚才谢随风也送了她,她居然还接了。
“花本身无罪,有罪的是亵渎花朵的人。”
陆遇察觉到愈来愈近的压迫感,随手点了昭歌的睡穴,昭歌眨了几下眼,便靠在陆遇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果然不对劲,你不是陆遇,你到底是谁。”容樾眼里淬了浓重的墨,杀气更甚,袖间祭出莲降,“放开她。”
“你放心,这世上,独我不可能伤她。”
浓烟熏过的嗓子带着温柔,容樾随着“陆遇”的视线看过去,恰见昭歌手腕上绘有蔷薇处的地方,花瓣色彩逐渐云开浓墨重彩的红。
睡梦中的昭歌微微呓语,“容樾…”
其余二人的指尖均缠绕着带有星子的花瓣,花瓣渐渐消失不见。
“陆遇”轻柔放下昭歌,盖上被子,而后缓缓起身,站在容樾对面,单手掀开兜帽,死开脸上一层虚假的面皮,露出的真容,依旧恐怖如斯。
半边脸上盘亘着血色的枝,密密麻麻,毫无规律,月光下可见凹凸不平,另一张脸则是同对面的容樾一模一样,如写意工笔勾勒出的眼尾曲线斜而上飞,妖惑感十足。
“如你所见,我确实不是陆遇,我是另一个时间的容樾,以命为祭逆转乾坤来到这里。”他淡淡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如此。”
容樾狐疑地看着昭歌手腕上浓郁的红,却没对这个荒诞的事情发出质疑,“你想做什么?”
“我来,是为了帮你,救昭昭,因为……”他说,哑的声音因为极力的痛苦而发出不正常的声音,“因为,我的那个昭昭,她不在了。”
“但是我努力过很多次,都无法扭转她为我而死去的既定事实,所以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容樾。”比起容樾错愕的表情,他显然淡定的多,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比如上次弦音迷阵,我给她指了机关,避免她中毒,可是她今晚却因为蔷薇的刺而受伤中毒,毒我已经解了,但是我想告诉你,很多事情不能改变,但是必须要试一试,如果连昭昭都死了……”
那么,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任何被爱过的痕迹。
容樾与对面男人对视,眼底微红,齐齐僵了一瞬,旋即容樾狠狠将对方拎出去掼在墙上,鼻腔极轻一声冷哼,“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要我怎么信你,这里的昭昭只是我的,你甘心救了昭昭把她留给我吗?”
能一直和昭昭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极具诱惑的事情。
如果他是对方,就绝对不可能放手,就算逆转乾坤,也绝对不会和她分开。
即使使用任何卑劣的手段。
第78章 他的昭昭
在容樾毫不留情的连续摔打下,对面的男人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般,最终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高大身躯重重摔在墙上,再重重砸在地上。
一滴滴血流出嘴角,淌过苍白的皮肤,掉在地上,溅出斑驳血花。
滴嗒,嘀嗒。
混着粗重而又痛苦的喘气声。
容樾居高临下,冷眼看着,看着他试图单膝支撑躯体却又力气不够,再次跪倒在地,最后不得不苟延残喘般靠着墙,仰起头大口大口的呼吸,像一个溺水的人。
虚弱成一个已至暮年的老人。
他看着容樾疑惑的目光,动了动唇,问,"打得过瘾吗?"
容樾看他良久,"你不该这么弱。"
"是,如你所见,我很弱,你随便让外面一个士兵,都能打死我,所以,这样的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他说话声音带着气,间或桀桀地咳出朵朵血花来,"还有…这样的一张脸,我不敢,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会觉得,配不上。
会觉得,怕吓到她。
他慢条斯理地戴上"陆遇"的假脸,掩饰自己的真容,然后,对容樾伸出一只手,"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容樾看着那只在月光下惨白而又修长的手,默了很长时间,"陆遇"也不逼他,他需要时间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适应与他的时刻合作,还有……容他闭上眸子,看见没有昭昭的未来。
良久。
"好,你需要我做什么。"长久没有说话的哑嗓。
容樾睁开眼睛,拉住那只手,将他拉起来,对上他突然猩红色的眸子时,霎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
紧接着出现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诡异而又轻灵的风铃声淹没而来,巨大的漩涡般吸力将他吸进去,强制给他输入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如果没记错的话。
这是辉夜岛独有的禁术——铃媒,以铃声为媒介,强制记忆共享,代价是生命的耗竭。
"容樾!容樾!"
像是很远很远,从虚空传来的声音。
笑声如轻铃般动听,踏踏踏声音传来,容樾最熟悉这样的声音,那是她奔向他的脚步声,容樾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看她穿过虚无的自己。
容樾错愕一瞬间,视线随着她移动,人也跟着转身,看昭歌提着裙子小跑着,跑着奔进缓步而来的高大人影怀里。
“你才回来,容樾!”撒娇略带埋怨的声音,粉拳轻轻砸着他。
“对不起。”
淡漠的眸子在看向怀中小人的一瞬间柔和下来。
“脸受伤了吗,我看看。”昭歌凑近他的脸,就差亲上去了。
“不要紧的。”他又问,“我不在,很无聊?”
昭歌认真地给他涂上药,顺着他的话说,“对啊,容亦每次来,都会把萱萱接回去几天,你也不回来……”
“容樾,容亦和萱萱真的好配哦……”
“她才多大,就能看出来,昭昭,难道是你想嫁人了?”容樾平缓语调里,轻带了些揶揄。
昭歌不轻不重摁了下他的伤处,其实不疼,但容樾装了装样子,紧皱了下眉。
“哪里是我想要,分明是你等不及,是你想要成婚。”
容樾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啊,昭昭,是我想要,是我等你长大。”
“你若不嫁人,我也不会有女人。”
“你,你…
昭歌的面颊,肉眼可见浮上绯色的霞云。
……
游离于这画面之外的虚影容樾安静看着。
他从来没有以这种视角看过自己。
低下的眉眼里,柔得几乎要化开蜜糖,拥抱的姿势调整到她喜欢的方式,默不作声地陪她浪费着时间……
他竟然都不知道,明明无师自通,他却爱的这样好。
能被他感知到的记忆力,凡事有关于昭歌的,无不是欣喜的,他感觉的到,就像沉闷无声而又漆黑的永夜里,陡然绽开一线明亮的烟火。
直到百里明华的出现,掐断了那线烟火,为永夜加上了无休无止的期限,再不许人间见光明。
百里明华用尽手段知晓,当年昭萱母亲昭阳为大越长公主时,与挚友出宫巡游,救下再次逃出辉夜岛的君挽,君挽为抱恩情,剖骨以命珠赠之。
后来昭阳和亲嫁到陈国,怀孕时受了野兽惊吓,昭歌早产,小小的婴孩又红又皱,不哭不闹,瘦的跟个猴一样,昭阳便拿那颗命珠续了昭歌的命。
从此昭歌平安喜乐,茁壮成长,心脉强壮,世间再难寻其二。
而百里明华复活百里君挽的计划,独独便缺那么一颗心。
狡诈如他,三番两次想对昭歌下手,奈何昭歌向来古灵精怪,不着他的陷阱。
容樾也看的严,几乎不让可疑的任何人接近她。
但是容樾没想到,容樾是昭歌的保命符。
也是昭歌的催命符。
百里明华设计,以假容樾为诱饵,引昭歌前来相救。昭歌看着塌上死气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的容樾,哭的泣不成声。
容樾看着回忆里的昭歌,伸出手想擦去她的眼泪,徒手抓了个空,眼睁睁看她就那么义无反顾地跳入了百里明华的陷阱。
百里明华循循善诱,让她自愿剜心救容樾,投入九鼎之内,焚身为烬。
一石二鸟。
既成全了他,也成全了一个再无软肋的容樾。
没有软肋的人。
是永远的胜利者。
那才是他与君挽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画面里的容樾得知真相后,不顾阻拦,纵身越下九鼎,却被百里明华救了起来,声音尽毁,嘲哳难听。
面目,全非。
虚影容樾不说话,看着画面里行尸走肉的自己,连动动手指都觉得痛,很疼,很疼,心疼到受不了,一呼一吸之间,窒息的疼痛不管不顾地往心里钻,灼痛无比。
却无能为力。
画面一转,容樾关自己入了藏有禁术教习书籍的辉夜岛密室,一关便是半年。
不顾阻拦,以命为祭,转动星宿的□□,流离在漫长的时间里,一次次试图改变命运,却一次次看她眼睁睁为自己而死,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到后来已经麻木了。
走过无数漫长孤寂的绝望,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麻木地,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
绝望是不需要天赋的。
……
脱离了绝望的回忆,容樾整个人的力气全被抽离干净,如正午烈日下干涸的鳝,大口呼吸,指节捏到发白,似乎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百里明华,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漆黑的眸子里,漾着浓郁杀气,面上树纹极其不稳定地出现,是宿主情绪处于极端的一种表现。
“容樾。”
忽而软软的声音响在耳边,像是隔了很多很多年,隔了漫长漫长的岁月,才让他听见,不太真实。
容樾整个人僵住,眼眶泛着红。
昭歌揉了揉眼睛,没睡醒的样子,眼睛都没睁开,坐起来歪到容樾怀里,下巴垫在容樾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容樾的后背,“呼呼毛,吓不着,呼呼毛,吓不着,容樾乖乖,睡觉觉……”
容樾紧紧地将昭歌抱住,一下比一下紧,滚烫眼泪落下,如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大猫儿,唯有这样,才能舒服些好受些。
昭歌本来困,被他这么一抱,疼清醒了,她有些呼吸不过来气,这力道恨不得将他的气息全数揉进她的骨血一样。
“昭昭,别走…”低声乞求。
“不走,谁走谁小狗。”昭歌看他情绪不稳,估计又做噩梦了,轻轻拽他的头发,“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就讲……一个大老虎的故事……”
讲着讲着,她觉得容樾有些困了,待人躺下后,本打算给他盖好被子的,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呢,他长臂一揽,紧紧又将她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