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面上浮起几分不悦,向一旁的头头回话去了。
那头头是个看着有些病弱的青年,穿着华丽干净,叫一群人隐隐围坐在中间,生得过分精致,只是一双眼睛里冒着死气,叫人一看就背后发凉。
老人同他说话都是跪在地上的。
少年抬起眼皮子,看了看赵承润,低声说了句什么。
老人犹豫一会,点头应了。
队伍趁着夜色开始继续往前方推进,这群乞明人为了不正面撞上大元人,都是坐的马车。
赵承润叫人放了下来,被捆着手脚系在马车上,拖在队伍后方。
这群人这不知道是要去哪,地上都是磨人的砂石,没走一会赵承润衣衫上就都是血。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赵承润一侧胳膊已经血肉模糊了。
那个老人又来问他一遍,还问道:“你知不知道渝州在哪?”
赵承润已经有些中暑了,唇瓣都是干裂的,一侧身子疼得失去了知觉,整个人昏昏沉沉。
他顿了顿,仰着脑袋,呸了这异族人一下,笑了笑,“在你家祖坟。”
老人面色发黑,弓着身子回到了青年身边,青年想了想,说了些什么。
老人点点头,叫来一个身材高壮的大汉,大汉提着长刀,慢慢靠近了赵承润。
赵承润闭了闭眼睛,知道自己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少年抿了抿唇,感到带着血腥味的刀锋几乎要割破自己的喉咙。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雷声。
与此同时,一支军队如同天降奇兵,踏着乌云滚滚,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压来。马蹄的声音,比雷声还要震耳。
赵承润隐隐约约看见打头的镖旗将军,手里高高地支着一面旗帜。
这是淮王的军队。
赵承润觉得自己昏死过去之前,有什么东西洒在了唇上,他眯着眼睛抬头看,是许久未见的,一滴一滴的雨水。
·
京城里,夜半,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半边天,几乎吵醒了一半的人,几滴雨水落在青砖屋檐上,滴滴答答的。
不知从哪条小巷里传来一声哭嚎,接着一盏一盏灯笼被点亮,京城里一瞬间像是炸了锅,嘈杂得宛若白日。
一户小儿被惊醒,叫娘亲抱着出了内室,看着雨水落在面上。
小孩直愣愣的,“这是什么?”
是细雨。
第70章 偏执 你的未婚夫,哥哥很烦他,你以后……
阿瑶双腿发软, 几乎滑到池子里去。
李淮修掐着她的腰把她提起来,一只手勾起她的腿弯,叫她站好。
阿瑶闭着眼睛伏在他肩上, 很轻地打了个颤, 声音轻轻的, “哥哥?”
雨声渐大, 打在身上冰冰凉凉的,男人并不说话, 抱着她进了厢房。
这厢房很大,中间隔了个山水屏风, 里边燃着蜡烛,李淮修把阿瑶放下来, 叫她踩在小凳上, 拿起一个巾子给她擦头发。
女孩低着头, 男人把巾子搭在她头上, 一只手拨了她还挂在臂弯上的纱衣。
阿瑶摆了摆手,把纱衣丢在地上, 向前伏了伏身子。
李淮修抱了她一会, 柔软的肌肤贴上来,男人顺了顺阿瑶的脊背,轻轻把她推开。
阿瑶觉得心里像是叫什么东西泡胀了,冒着酸溜溜的气泡, 叫她有些想哭。
“哥哥, 你做什么。”
阿瑶觉得自己上了一艘船,替她挡风遮雨,结果有人突然告诉她到终点了,她要下去了。
李淮修垂着眸子, 似乎在想着什么,面容英挺又清隽,叫阿瑶不敢多看。
男人语气很平静,“阿瑶,你不了解我。”他顿了顿,“哥哥不是个好人。”
阿瑶抿了抿唇,睫毛颤了两下。
她想过这个问题,李淮修为什么在她面前会一直带着面具。
是因为长相不好看吗,还是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和该都不是,是阿瑶不了解他。
女孩想了想,仰着头看他,语气冷静了一些,但是声音依旧很轻,“哥哥,是你不愿意叫我了解你。”
李淮修对她坦诚,阿瑶很敏感,李淮修爱她,看她的眼神都同看旁人不一样。
阿瑶知道,如果自己之前就一直想要知道他是谁,李淮修会告诉自己,但是阿瑶知道他不愿意,所以她不会去问。
她可以问柳嬷嬷,问李戾,问周元,但是她都没有过。
冯久知,阿瑶抿了抿唇,很轻地抚了抚他的鼻梁。
李淮修避开她的眼神,轻轻侧了侧脸颊。
小时候的事情阿瑶记得不清楚了,只知道庶兄走失了,后来仿佛找回来过,她没上过心,当个故事在听。后来就是李淮修回来的时候,阿瑶那时看着他,觉得他是个叫人很可靠的庶兄,生得很俊朗,像是个大家公子,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流落在外过。
但是统共也没相处过几天,冯久知对阿瑶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
阿瑶脑子是乱的,她轻轻蹙了蹙眉,觉得荒唐,“你真是我庶兄吗?”
女孩仰头看着他,男人眉眼清隽,该是一副俊朗又多情的模样,可是他不是个好性子的人,眼神永远是冷淡的,叫人看了一眼就被冻住,并不怎么敢关注他的样貌。
但是他长得是不像冯秉怀的,一点也不像。
阿瑶自己就否认了自己,笃定道:“你不是。”
当初他找上门来时,怎么就没人怀疑呢?
李淮修拨了拨她的长发,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嗯了一声,算是安了阿瑶的心。
阿瑶呼了口气,长长的睫毛覆在面上,很轻地蹙了蹙眉,“还好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回冯家?”阿瑶抿了抿唇,眼神挪到李淮修面上,男人此刻的神情几乎可以算是冷峻。
“我真正的庶兄呢?”
男人垂着眸子看她,语气放轻一些,“去世了。”
阿瑶觉得心里翻江倒海的,有些伤心,又有些其他的情绪,女孩还想再说什么,李淮修叫她去榻上。
阿瑶踌躇一会,去了榻上。
这里头有个小香炉,烘着一套新的亵衣,该是李淮修之前安排的,女孩躲在被窝里换上了干净衣裳。
李淮修在外间不知道做什么,过了许久才进来,男人穿上了衣裳,玄色的广袖长袍,衬得他身姿笔挺,面容俊美又敛然。
阿瑶看着他,觉得特别的陌生。
李淮修看着不像要睡觉的样子,他坐在塌边,把另一侧的床帘放下来,一只手抵在下巴上,问阿瑶困不困。
阿瑶哪里睡得着,她伏在枕头上,看着李淮修的面容,几乎是在发怔。
她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反应。
她喜爱李淮修,李淮修也喜爱她,他们不该有任何隔阂的,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李淮修低头看她,两人沉默了许久,阿瑶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臂。
男人垂了垂眼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接着把手放在被子里。
“睡不着?”男人声音淡淡的。
阿瑶摇摇头,眼神都是飘忽的。
李淮修就嗯了一声,似乎想了想才道:“想听睡前故事吗?”
女孩把半边脸颊埋在被子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着李淮修。
男人按了按被角,他给阿瑶擦了发上的水,自己的头发还是湿,顺着修长的脖颈流到衣服里,李淮修显然没太在意。
“这里是我小时候住的院子。”他笑了笑,低头看着阿瑶,语气很平静,“你现在就睡在我的榻上。”
阿瑶越发把自己蜷缩在一起。
李淮修想了想,似乎斟酌着从哪说起,接着拍拍她的面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知道前朝后主吗?”
阿瑶抿了抿唇,试探道:“我知道的。”
前朝是个延续了几百年的朝代,最后一代皇帝信任庸人,叫朝上四分五裂党派频出,后来养虎为患,几个暗藏祸心的臣子被养大了胃口,天下就分崩离析,前朝后主只能退守在淮州,占据那小小一块地方。
“前朝后主后来在与乞明人交战的时候叫乞明人杀死了。”阿瑶不知为何,语气越说越低,她心里已经察觉到什么了,有些犹疑地看着李淮修。
男人不置可否,淡淡道:“那是我父亲。”
且李淮修的父亲并不是前朝后主,是前朝后主的太子,男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语气平平,“你历史学得不好。”
阿瑶张了张嘴,想了想又不说话了,抿着唇看着男人。
李淮修出生时,他父亲就去世了,那时淮州失守,叫元帝的人占了去。
男人扯了扯阿瑶的头发,“元帝早先,是我父亲的部下。”
元帝一统天下以后,一概声称自己出生大户,但是有些底蕴的人家都知道他是如何上的位。背叛旧主,这位子坐得扎人。
李淮修的母亲是当时的高门,门生众多,富甲一方,姓杨。杨氏性格张扬爱拔尖,是家里唯一的娇女。
李淮修的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生得俊朗多情,出生就被封了太子,他不太喜欢朝政,没事就是看看书画,招一些大家进太子府邸谈天说地。元帝就是当时进出宫廷,给他四处搜罗字画的人,那时还曾被天子训斥过,都叫太子护住了。
太子那时年轻俊美,又修养与才华兼备,是满朝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不知叫多少女子心仪。
杨氏进京游玩,对风流俊朗的李太子一见钟情,托人见了一面。
李太子见她生得貌美,拿折扇抵了抵下巴,笑着说她眉眼如画,叫人见了以后,每日都要想一想。
那时对女子的束缚不像现在这般严苛,女子二嫁,婚前同男子往来,只要不太出格,都是无人批判的。但是门第差距森严,李太子这样的出身,除了京城里几个世家之女,无人敢肖想太子妃的位置。
杨氏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性子刚得一般的小娘子都不敢招惹,却哄得李太子不顾人言同她做了夫妻之事,一个月没到就十里红妆嫁给他做了太子妃,一个地方之女晋升之快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睛,更何况她之后便本性毕露,将李太子的后院散了个干净。
李太子是个书生一样秀气的人,只生了两天闷气,他该是十分爱重杨氏的,很快就又同杨氏和和美美了,两人过了几年的神仙日子,可杨氏一直无孕。
李淮修说到这顿了顿,“我母亲不喜欢孩子,觉得吵闹。”更多的是不喜欢李太子将目光放在旁人的身上,从她自个肚子里出来的也不行,杨氏是个天生就极度自私的人。
李戾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的,李太子酒后失仪,与一个宫女做了好事。杨氏气得发疯,太子去上朝,她烧了半个太子宫殿。
火光照红了半个京城,太子在朝上吓得腿软,生怕杨氏一把火把她自个也烧死了。
这火把太子宫殿几乎烧完了,损坏珍宝无数,造成巨大的舆论风波,古往今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杨氏于是被当时的天子斥责,本要被斩的,不知太子是如何周旋的,最后也贬回了老家,叫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入京。
杨氏的大胆叫京城里的人惊掉了眼珠了,结果没过几日,太子又亲自上门赔罪,把杨氏接了回来,京城里至此不再有人敢背后说闲话。
两人闹成这样也不愿意散了,天子也不爱管了,只管将那宫女好生养着,到底叫太子有个子息。
后来就是宫破,元帝那时在京城里做内应,叛军进来的悄无声息,天子被斩于明堂,李太子带着妻子与一众老臣逃至淮州,这是杨氏的祖地。
李家几百年的江山毁于旦夕之间,好在李太子本就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他窝在淮州颓废了一阵子,慢慢也振作起来了,只是心里一直不好受,身体渐渐也不好了,他能倒背诸子百家但偏偏不通武艺,在太平盛世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君,可在这乱世里他只好带着一些老臣死守淮州,以期伺机光复前朝。
结果谁也没想到,乞明人一路从汴州杀到淮州,那时元帝已然称帝,派了冯家二爷做督军,带着大军声称来支援淮州。
支援到李太子被人五马分尸,一众老臣四下逃窜,几万的兵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淮州。
元帝一举统领天下,冯家加官进爵,至此李家查无姓名。
杨氏叫李太子藏在了米缸里,以为丈夫就躲在隔壁的大缸中,不知道他是出去引走了敌人,被人救出来的时候杨氏差点发了疯。
李太子那样丰神俊朗的人,叫人在阵前分了尸,死前也无尊荣,尸首都找不全,叫人践踏在脚底。
杨氏本来要死的,这样的时候倒是查出了身孕,叫一众老臣苦苦哀求,好歹给太子留个嫡出的子息。
“我像极了我母亲。”李淮修说到这顿了顿,“该是我的,就不喜欢叫别人沾染。”
杨氏当初敢火烧宫廷,就是因为太过偏执,李淮修在此方面青出于蓝。
阿瑶听得难受,轻轻吸了吸鼻子,想要说些什么,叫男人制止了。
杨氏从淮州逃出来以后,无处可去,去哪都怕叫人发现,最后再一处破败的寺庙安置了下来,此地离京城近,主持受过太子的恩惠,像是个灯下黑的地方,李淮修在这里长到少年。
他没有什么玩乐的兴趣,杨氏整日阴沉着脸,对他倒有几分好脸色,把李太子生前的希望全寄托在了他身上,李淮修能识字以后,杨氏就自尽了,叫人把骨灰洒在了当年的战场上。
李淮修记得那天下着小雨,自己午睡起来以后,胸口闷闷地像是喘不过气来,他去了母亲的院子,对上一双高高挂起的绣鞋。
杨氏吊死在长廊里,李淮修知道自己约莫从那时起就不太正常了。
后来有人来追杀,李淮修与那些大臣失散,追杀的人李淮修后来查出来是元帝的人,他们屠了整个寺庙,李淮修叫忠仆的尸体压在底下,无声无息地躺了许久,许多年以后,他都会梦见那种弥漫全身的血腥气,与在一滴一滴滴在耳边的血珠。
他要是烦躁了,时不时就头疼,该是这个时候留下的毛病。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在冯家藏了一段时间。
真正的冯久知在冯府过得不好,那年也不过是个少年,说要去母亲的家乡找外公,同无处可去的李淮修撞在了一起,两人躲在一间小庙里,冯久知身体不好发了一场高热,去世时才说自己是冯府的少爷。